第163节


    他屠灭清凉谷,无意导致温雪尘的死亡。

    事后,他劫回其尸,炼为醒尸,留在身侧作伴。

    他将周氏兄妹等一干反抗弟子投入蛮荒,间接导致曲驰被打,直接促成广府君的疯癫,囚师兄,困重光,手腕极其狠辣。

    他治世十三载,天下太平,危害极大的血宗羽翼遭到剪除,努力维持魔道的正统地位,想让魔道做利于苍生之事,却被魔道猜忌,十数年间尽心竭力,如履薄冰。

    十三年后,幻境中的徐行之被温雪尘投入蛮荒,再遇孟重光,他便知大势已去,在极度疲累之中选择死于徐行之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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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九枝灯的一生,恶心可恨也罢,狼狈可怜也罢,这一生的福和孽,他已享够了,也造够了。

    希望他安息吧。

    第119章 请带我走

    卅四夹着包袱卷儿似的徐平生踏进山门里来时, 一名熟识他们的风陵弟子见到了他们,浅笑颔首:“卅公子。徐师兄。”

    来人是十三年前风雨飘摇时,与徐平生共守西南后门、颇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弟子之一,然而多年来不见天日的磨砺,将许多人身上都磨出了温润生光的道性,昔年许多的计较、龃龉, 如今看来淡薄得还不如一阵风。

    徐平生却已不记得此人面貌,只专心致志地同卅四斗争, 想把自己从卅四身上撕下来。

    卅四问:“行之呢。”

    那弟子温声应道:“师兄在后山。”

    旋即,他目间露出淡淡忧悒之色,补充道:“……在安葬师父。”

    卅四牙疼似的吸了吸气:“行吧。现在我去不大方便, 等他回来时告诉他一声, 我在他殿中等他。”

    风陵的清晨一如往日光景, 晨露吸之, 满口噙香。因为此地乃百年难遇的仙灵之地, 即便在冬日浅雪之间仍藏有不少叶片细芽,萦绿带,点青钱,白中点翠,别有一番韵致。

    清静君在此处立有一处衣冠冢,躯体则已送入冰棺,封入冰髓地洞之中。

    衣冠冢前树立的碑面清扫得极为干净,显然是有人成年累月地来此洒扫整理之故。

    徐行之方才已施礼行仪,将一直储放在孟重光独山玉戒间的灵囊取出, 请出其间点点流萤似的灵魄碎片,葬在了素服玉冠之间。

    卅罗与清静君的元婴碎片早已混作一团,气息连通,难以辨认,但又不能放任其颠沛流离,无奈之下,只得一道合葬入土。

    徐行之重新掩上坟冢,持一酒坛,将满坛清冽倾至土中,轻声唤道:“师父,出来喝酒了。”

    酒是徐行之清晨采买回的纯酿,遍洒在冬雪点点的土壤之上,散出浓烈的醇香。

    “师父,我与重光已缔为道侣。”徐行之道,“特来禀告师父。”

    孟重光跪下,小心翼翼地磕上了一个头,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徐行之身上,手指循迹轻轻摸上了徐行之的衣带,在指尖一卷一卷,随时预备着徐行之难过后把他揽入怀中,轻加安抚。

    徐行之却并未悲泣哭啼,卸去力道,面对着墓碑往后一坐:“重光,你去散散步吧。我们爷俩儿说说话。”

    孟重光撒娇:“翁婿也是可以说说话的吗。”

    徐行之被他逗乐了,捏捏他的脸,坚持道:“……去吧。”

    孟重光还想娇缠,可在注意到徐行之笑微微的外表下难以掩饰的黯然后,还是遂了徐行之的意,握一握他的手,转身离去。

    待孟重光离开,徐行之盘膝坐直了些,拎起酒坛,将仅剩的坛底儿残酒一饮而尽,唇角酒液清凌凌地淌下,滴到了衣服上。

    他抻开前襟,用左手腕背擦去上面横流的酒水,一边擦一边念道:“师父,你也太懒了,这十三年间但凡给我托个梦,我说不定就能想起来昔年之事。可唯梦闲人不梦君啊。是不是恨我这十三年没让你喝上酒?以后我好生补偿你,每天都会来此地转上一转,你可别嫌我烦。”

    “九枝灯的尸身我交给了北南。他之前说过,若是得了九枝灯,生要吞肉饮血,死要戮尸车裂,可当真见了尸体,他反倒不再肯动手了,说死都死了,便埋了吧。我与曲驰商量过,想将他的尸身送回昔日魔道总坛中去,安葬在其母石屏风身侧,也算是回了家。”

    “魔道还有不少死心不改的余孽在外流窜,我们还要加紧着手扫除,免得他们走投无路下狗急跳墙,戕害百姓。”

    “师父,老四门没了。我与曲驰和北南小陆商议过……对了,小陆便是陆御九。我们商量过,暂定打算建立新四门,对外统称‘新四门’,分风陵山、丹阳峰、清凉谷、应天川四大部,仍沿袭旧法,镇守四方。”

    “现在四门事务暂由曲驰主理。师父,你尽可放心,行之虽往日总笑称志不在此,但为着风陵前程,行之会慢慢学,慢慢做,有朝一日总能让风陵焕然,四门光复。”

    话一句递一句的说出,徐行之的眼里心中都淡得很,口吻仿佛闲唠家常。

    十几年前的悲伤早已被时间渐渐淡化,斯人已去,留下活着的人空空落落,渐渐忘记该怎么掉泪。

    将一应山中俗务诉尽,徐行之的腿早被雪冻僵了,一张脸却热辣辣地发起烫来。

    因为无话可说,他长久地与墓碑两相静对,完好的手在身体左侧抓起一把湿泥来。

    许久过后,徐行之艰难地露出一线笑容:“师父,我找到可相伴一生的道侣了……”

    他将手垂下,看着青玉雕镂的碑文:“……可我的嫁妆呢,聘礼呢。不管是什么,你以前是许诺过我的啊。”

    墓中之人无法回应,徐行之便主动凑了上去,伸臂揽住了那墓碑,把脸贴在温润的青玉之上,跟墓中人耳语:“……师父,我想你啦。”

    他仍是没哭,不仅没哭,还像是狡猾的小孩儿,把眼睛眯成两弯漂亮的黑月牙儿。

    他靠着墓碑,和地下安睡着的清静君亲亲热热地打商量:“师父,你管地面下的事儿,我管活人的事儿。咱们爷俩儿永永远远都不分开,你说可好?”

    若是清静君地下有知,见他这般神采飞扬的笑颜,此时也该露出会心的浅笑。

    靠在墓碑上歇息了半晌,徐行之立起身来,拍去腿上的泥土:“我现在去管活人的事儿啦。师父,别被那个老小子欺负了,揍他。”

    说罢,他跺一跺发麻的脚,回身喊道:“孟重光,重光!”

    四下里无人回应,徐行之疑惑地嘟囔一声,将竹骨折扇展开压在胸口,将声音略略提高:“……重光?”

    在他背朝着坟茔离开时,一道虚影在清静君墓前缓缓浮现。

    孟重光撩开前袍,跪倒在清静君身前,点墨似的眼珠像是浸在清水中的黑棋,一晃一晃地漾着微光。

    “师父,师兄是我的。”孟重光压低声音,一字字念得虔诚,“……我一心爱他。他就是我的眼睛、性命和一切。谢谢您在我来之前照顾师兄,以后……也请您放心地将师兄交与我。”

    徐行之走出五十尺开外,还未能寻见孟重光的踪影,不觉好笑:跑到哪里去了?

    刚刚冒出这个念头,他便觉得背上乍然一沉,仿佛从天上落下一个小灵仙,恰巧落在他的背上,从此以后他便注定背上了这个沉重且甜蜜的负担,山也背他去,海也背他去。

    耳畔响起了青年撩人心魂的气音:“……师兄,我在这里呢。”

    说罢,他在徐行之眼前摊开手掌,掌心的纹路纠缠着开出一朵鲜红的小花来。

    他将小花自掌中采下,插在徐行之的领口上。

    徐行之笑:“招不招虫啊。”

    孟重光把脸贴在徐行之颈侧,蹭痒似的亲昵道:“我在,就不招。”

    徐行之笑着一把兜起他的大腿,往上顶了一顶:“那你抱紧了,可别跑了。”

    孟重光不吭声,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

    日光晒暖,徐行之只觉右肩上趴了一只小黄猫,趴在他肩上,呼噜呼噜地发出满足的轻响。

    徐行之抿唇一笑,背着这会开花的老妖精,往前山方向走去。

    二人行至中山地带,路过地牢时,远远看见一具人形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躺在天光之下,草席卷住了他的躯干和头颅,却没能顾得上他的脚,因而徐行之不需花什么工夫便瞧见了他砂岩似的白骨脚趾。

    徐行之叫来一名正在料理尸身弟子:“这是何人?”

    弟子对他礼了一礼:“回师兄,他应该是魔道之人,囚于此地多时了。囚衣上还有标识,似乎是叫什么‘六云鹤’。”

    徐行之颦眉。

    他记得这个人名,但关于这个人名所代表的具体形象早已很模糊了。

    看徐行之往那尸首横陈处走出两步,弟子好心地拦住了他:“师兄,莫要去看了。他相貌着实难堪狼藉得很,剐得就剩一具活骷髅了。”

    孟重光自徐行之背后发声:“……活的?”

    那弟子看孟重光与徐行之拼凑成一个亲密无间的样子,在人前亦不避讳,一个赛一个的坦然,嘴巴一咧,只觉牙根隐隐酸痛:“……本来是活的。但周师兄看不过眼去,给了他个痛快。”

    既是死了,徐行之对这名故人又没有太强烈的兴趣,自是不会特意去瞻仰他的糟糕仪容。

    绕开他后,徐行之又行出百十步开外,一名弟子迎面而来,告诉他卅四来了,正在旧日他所居殿宇中等他。

    徐行之欣然前往。

    绕过流水青松,缦腰回廊,回到了他当年与孟重光共居的殿宇,徐行之意外发现此处净若无尘,不改旧色,心中便添了几分暖意。

    然而孟重光在环顾一圈后,挺不高兴地皱起了眉。

    他想到了某位阴魂不散的始作俑者,不屑地撇了撇嘴。

    而在二人进入殿室内、与卅四打过照面后,卅四开门见山道:“我此行特来送个人给你。”

    此时,他要送出去的人正把自己窝在昔日广府君所居的妙法殿间。

    他自白玉栏杆间探出个好奇的脑袋来,看着满池游鱼东一忽儿西一忽儿,色彩斑斓、肥硕胖大地挤挤挨挨,眼中不可抑制地露出贪馋之色。

    自从化为醒尸,徐平生便多了许多先前没有的欲望。

    若无卅四在旁压制、甚至是亲自哺血,他便时时会有餐生肉、饮生血的渴望。

    譬如说现在,他就觉得眼前这群鱼非常可口,跃跃欲试地想抓上一两条来果腹。

    在他脱去上衣、挽起裤腿准备下水时,一道漆黑的斗篷孤影捧着一碗鱼食,恰好撞见他赤条条的身体,愕然之余,不带恶意地“呀”了一声。

    徐平生听到那熟悉的女子声音,食欲登时被驱散殆尽,囫囵揽住衣服,登登登跑到一棵参天古松下,用树干挡了身体,手忙脚乱又羞愧难当地把衣服套回躯干。

    元如昼不愿让他难堪,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直到一张含着慌张的脸自树后探出一小半,她才温声安抚道:“徐师弟,莫怕。”

    徐平生红了一张脸,只露了个发顶在树外,唯唯诺诺:“元,元师姐。不好看,你不要看。”

    元如昼方才看见了他一身的密密缝痕,纵横交错,仿佛整个人是被拆散后重拼起来的,心中已有恻然之意,现如今见他害羞,便更放柔了声音,生怕吓走了这只胆怯的小野猫:“我给你治治吧。”

    徐平生惶惑地拉紧了衣裳:“不,不要。”

    元如昼试探着往树的方向走出两步:“至少脖子那里,我可以帮一帮忙。冬天你可以戴护颈方巾掩饰,夏日里可怎么办?总捂着,可是要起痱子的。”

    过了许久,徐平生才放下了浑身倒竖的尖刺,自树后蹑手蹑脚溜了出来,在池边小亭子间正襟危坐了,等待着元如昼的治疗。

    元如昼一只骨手搭上了徐平生的颈侧,按了按那处柔软的皮肤,发现内里还有着很明显的粗线触感。

    徐平生害痒似的拱起了肩膀,一双眼睛湿漉漉的转来转去,紧张得睫毛轻颤,在尚算秀丽的脸庞上投下不安的阴影:“元师姐……”

    “不怕。”元如昼哄他,“很快的。”

    她很疼惜这个弟弟一样的青年。

    他们曾是师姐弟,不算亲密无间,但也有同袍同窗之谊,现如今又都奇妙地沦为了不人不鬼的模样,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在。

    在元如昼的灵力缓缓流遍他颈项间时,徐平生闭目低语道:“元师姐,我……想,想问你一件事。”

    元如昼专注地盯住他的伤处:“你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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