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唯一的一点不愉快,就是在老人想要喝一口的时候,他将瓶子捂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让老人碰酒,这东西对瘫痪病人可不友好!

    他们谈了许久,意犹未尽,俞适野帮助老人洗澡换衣服,这些事情本该由护工完成,但是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护工并不在,他问了爷爷,爷爷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护工家里有点事,放他回家处理去了,等到晚上,护工就会过来,再照顾自己。

    于是他提议,把买好的车票改签到护工回来为止,等护工到了,他再离开。

    这个提议被爷爷否决了,他冷冷问:

    “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我都不能自己呆着了吗?小野,虽然我已经这样了,但我还想要自己做点事情。”

    这个质问让俞适野一阵紧张,他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但没等他说点什么挽回一下,爷爷又开了腔:

    “你买了什么时候的车票?”

    老人问得很详细,哪一个班次,什么时间发车,什么时间到达,他逐一询问了解,了解完了,又催促他早早去车站,别误了班次。

    因为之前爷爷已经生过了气,这回俞适野不敢反驳,依照着老人的想法,早早出门,准备去车站。

    爷爷一路把他送出了房子。

    他往前走了两步,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

    “小野。”

    他回头。

    “麻烦你照顾别玉了。”

    爷爷对他微笑,脸上的皱纹在这一笑容中和缓地舒展开来。

    “一点也不麻烦。”俞适野告诉爷爷,他又往回走了两步,想和爷爷再说说话,“不是我照顾别玉,是别玉照顾我。”

    但爷爷连连摆手。

    “好了,去吧,去吧,别误了车,路上小心。”

    “那我走了……”

    俞适野说着,又往前走,等走到路的尽头,他再回过头。

    长长的路已望不清人的脸,但他能够看见,爷爷还等在房子前,面向着他,朝他挥手。

    接下来的一路上,不知为什么,回头所见的一眼,始终在俞适野脑海回荡。

    他越走越有些后悔。他突然觉得,在刚才喝酒的时候,自己还是应该让爷爷喝一口的,只是一口,尝尝味道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要是因为生病,就连过去最喜欢的东西也不能碰一下的话,就太……太让人沮丧了。

    于是他半途折了道,先去买了个很漂亮的小酒壶,又去爷爷最喜欢的酒庄,买了几口的量,他就这样,晃着装了个底儿的小酒壶,溜溜达达,悄咪咪回到房子前。

    房子面前已经没有了爷爷。

    爷爷肯定进屋休息了。

    现在的时间是他原本买的班车的发车时间,但这又没有关系,他在决定替爷爷买酒的时候,就改签了下个班次。

    他站在门口,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脑袋里转悠的都是待会儿爷爷看见酒壶,闻到酒香,会有多少惊喜。

    突然,一声重物碰撞的声音自门内闷闷响起。

    他奇怪地打开了门。

    一扇门的间隔,一秒钟的差距。

    南北通透的格局让他一眼就看见饭厅处,面向流理台,背对着他的爷爷。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脑袋歪斜着垂下去,连带露出轮椅的半边身体,也绵软的垂坠着。

    他还听见了水滴的声音,像是哪里的管道漏了孔。

    滴答,滴答,滴答……

    天入黄昏,光暗分了层,白日的光在上边,只剩下星烛似的亮,照了老人垂落的发丝,剩余的暗,则自地面涌上来,老人的双脚之下,阴影化成实质,蜿蜒着铺洒开来。

    “爷……爷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呢喃。

    可这一声惊动了前方的老人,本来已瘫软的老人极力扭过身体,回头望向他,他看见对方瞪大的双眼,血丝在一瞬间布满瞳孔,扭曲了老人原本安然的表情。

    随后,老人跌倒在地。

    他手里的酒壶,和跌倒的老人一同落地,摔碎了。

    迸溅的液体中,他发了疯地冲上去,用力按住爷爷的胸口,可是没有用,大量的鲜血渗透他的手指,依然流淌,他的双手,他的衣服,全浸没入这股滚烫的鲜血之中。

    “爷爷,爷爷,爷爷——”

    他一直在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叫什么。

    爷爷看着他,抬起手,哆嗦着嘴唇,想和他说什么,但极力上扬的手没能够到他,破碎的音节也没能组成字句,爷爷的呼吸,停止了。

    一滴泪水,自爷爷眼角滑下。

    那双眼睛浸没于血色,淌着泪,永远凝望他。

    “别玉,你说不是我的错……”俞适野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对温别玉笑了,“可这真的是我的错,我挑了一个最糟糕的时间过去,如果早上一秒钟,我能救下爷爷;如果迟了一秒钟,我能让他没有挂碍,安然离去……”

    “可我就在那一秒钟进去了。我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完结!

    第六十三章

    光在尘埃里孤零零亮着。

    当俞适野说出过往真相的时候, 温别玉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做了一件事。

    他冲上前,抱住俞适野,抬手遮住俞适野的眼睛。

    他喃喃着:“别看, 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看那些画面, 不要看会让你痛苦的所有事情——

    他心中有无数急迫想要告诉俞适野,可话到了嘴里, 就只剩下单薄苍白的重复。

    冰凉的冷意笼罩着他的身体,骨头咯吱咯吱地响,泛酸泛疼, 一如高烧时候的症状。

    但有些时候, 越痛苦,越清醒。

    当知道真相的刹那,他不受控制的抬手遮住俞适野眼睛的同时, 温别玉就理解了俞适野多年来的隐瞒。

    我想保护小野。

    小野也想保护我。

    面对这样的真相, 他不知道是直面现场,始终将秘密埋藏在心中的俞适野更可怜,还是远在他方,连真相也不能得知的自己更加可怜。

    但他更加清晰地明白,这九年里, 俞适野究竟为自己做了什么。

    哪怕在最无助崩溃的时光中, 哪怕误会让两人相隔千万里,对方的爱始终在。

    在他面前, 伫成一堵无言的墙,为他遮风挡雨。

    “小野,”他向俞适野索求,“抱抱我,好不好?我有点冷,我很冷,我需要你,需要你抱住我……”

    俞适野的回答是环绕在温别玉身上的双臂。

    他用力将人抱住,牢牢地,似乎要将温别玉嵌入自己的身体中,也好同生共死。

    许久许久,俞适野开了口,他已极力压抑,可心中的彷徨还是从声音里流泻出来:“你怪我吗?”

    温别玉摇了头,并在俞适野再度开口之前明确告诉他:

    “我不怪我,我从未怪你。”

    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从未自你身上得到任何负面的东西,只有温暖,无穷无尽的温暖。

    “我这九年,过得没有任何负罪。”

    温别玉知道,这是俞适野最想听见的话。

    “而现在,”他从口袋里拿出奶奶送给他的那枚勋章,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这一趟回来时,他将这枚勋章带上了。他把勋章放在信纸上方,他告诉俞适野,“经过了安德烈和奶奶的事情,我多少能够读懂爷爷当时的想法……小野,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些事情,是你让我能够支撑下去。”

    “所以,”温别玉告诉俞适野,“不要一个人承担这些,把你身上的重担分我一半,我们一起去看爷爷的信,看爷爷最后想要说的话。”

    俞适野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伴随着温别玉的话,他身上承担着的重压似乎真的分出去了一半,分在与他并肩站立的温别玉身上。

    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

    他能明白温别玉的所思所想,温别玉也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他们承担彼此的一半生命。

    俞适野的目光则落到桌面的信件上,他正要如同温别玉所说的,打开信封,观看信件的时候,温别玉阻止了他。

    温别玉告诉俞适野:“爷爷应该把信交给了我父母……这是一封被寄出去的信,我们不要在这里看。小野,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我们去那里。”

    他们拿着信,离开了这里。

    俞适野不知道温别玉要带自己去哪里,他跟着温别玉向前,一路穿行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直来到小城的山脚,山水汇聚之处。

    曾经写生的地方变了样。

    原本的小池塘填成了个湖泊,湖泊边沿有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拴着两支相依相偎的小木船。往远些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桂花树后,有道曲曲折折的紫藤长廊,长廊再后,是一栋小小的房子,红顶,黄墙,圆窗,拱门,还有一根细细长长的小烟囱,再搭配一个玻璃阳光房,像是童话故事中的住所。

    这么独特的湖与房,是俞适野曾经的向往。

    那些散碎在学生时代,在他和温别玉的交谈之中,他肆意地畅想着自己未来生活的地方,最初那些畅想全是属于自己的,后来渐渐加入了温别玉。

    他们会在湖上钓鱼和划船,会走过开满紫藤的廊道,会在温暖的阳光下,坐在靠垫里打着盹看看书。

    林林总总,还有许多许多。

    许多连他自己都忘了的细小的愿望,也许只是聊天时候的只言片语,他才说出口便抛诸脑后的愿望,全被另外一个人清晰记录,一点点变成现实,最终呈现在他眼前。

    温别玉走上前,也在将他带入其中。

    他少年的梦。

    他的理想园。

    他们并肩坐在长廊底下,阳光抚过廊顶,一道道洒下来,洒在他们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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