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下午有个讲座。颜凉子睡了一中午醒来想起来这事,思及自己下午也无事可做,便简单收拾了一下跑去了举行讲座的大礼堂。
大礼堂是阶梯式的,座位间三三两两散着几个听众。颜凉子一进来便看到了坐在第五排的林檩――霍豆那妖怪难得的没有粘着她,此时她身边空无一人。凉子跟她打了个招呼,过去坐在了她身边。
讲台上那个瘦小枯槁的老头已经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他的身体就如冬日里的一株爬山虎藤,罩着宽大的袍子也掩不住那嶙峋的形状。长长的胡须尽白,臃肿地堆积在松散的面皮之下,这使他看起来像个年老的树精。
他每走动一次凉子都会心惊一次,他那佝偻的躯体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
他背后映出一片潭水般的屏幕,一些画面随着他讲话内容,在波光粼粼中变幻。
颜凉子在水波里看到了许多破旧的庙堂,从门前宏伟的石柱或雕塑中隐隐还能窥见昔日的辉煌。
老教授苍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娓娓道来。
“人类在远古时期脆弱,无知,对自然敬畏颇深……能杀死他们的东西太多了,暴风,洪潮,雷电,以及野兽……他们无力反抗,只能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极端的敬畏催生了盲目的信仰,他们信仰天信仰地信仰一切未知且强大的力量,并虔诚地为此献上丰盛的祭品……”
他伸出手一指屏幕,接着说:“……所以很多妖,都曾是被人类供奉着的神明,人们向他们乞求未知力量的庇护……”
颜凉子听着,突然感觉有一丝说不出的寒意蒙上后脊。
远古的人们,被灾难折磨得憔悴不堪。所以他们为心中的神明建筑宏伟的寺庙与殿堂,匍匐在神殿阶下一遍又一遍乞求。可是,那些摆在殿中的光辉精美的神像之后,真实的面貌却是那些魑魅魍魉吗?
神和妖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颜凉子恍恍惚惚地想着,当她回过神来时,讲台上的教授早已转入下一个主题。
他接着讲到了妖的发展史。
“时至今日,妖被人类同化了不少。大部分妖整合起来,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社会……就是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环境。难以想象,人类强大的感染力……现在的妖界俨然是一个如人类般的国家,只是我们拥有一些人类不具备的神奇力量。正如某些文学作品中普通人的世界与巫师界一样。”
“可惜不同的妖的智力差异极大……我们永远无法像人类那样实现完全的民主……”
“妖与人还有一个更为显著的差异……所有非灵体妖成年后都拥有化形日――这一天可以称为妖的发情日……年轻的妖交媾的欲望会不易抑制,这作为人与妖的一大差别,一般被认为是……”
“生理上妖比人类低等的表现。”
林檩突然开口了。她声音不大,这句话仿佛只是停驻在齿间的自言自语。却吸引了坐在一边的颜凉子。凉子愣愣地望向她,台上教授的声音顿时在她耳边飘远了。
林檩在说那句话时嘴边似乎显出来一点笑――又似乎没有。她的黑发乖顺地逶在楠木桌子上,像是打翻了一瓶墨水,积起一滩来,鲜亮而又妍丽――是那样好看。她的视线紧跟着教授,边听还会轻轻点头。仿佛她刚才并没有说什么。
她想起了半年前他们刚来到妖界时,林檩作为代表讲话。当时林檩注视着台下的异族似乎也用的是那种眼神。那不是看同类的眼神,而是上位者看到低等动物所自然流露出的眼神。妖怪们无论进化到哪种程度,无论穿上多光鲜亮丽的服饰,在她眼里也永远是最原始的模样。
“当然现在我们发明了抑制剂,能有效抑制妖在化形日的冲动……可惜这种药的效果对不同种妖的强弱上有差异,差异还不小……”
……
妖界议事厅处于一个独立的空间。
这里无天无地,浩荡得没有边境。光与尘埃交缠在一起,一片混沌。银河凭空流淌,组成它的天体有的在消失,失去凝力的尘埃旋解开来,融解在大团星云里。有的又在形成,岩石聚集,如海浪奔流。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这里仿佛是初生的宇宙。时间在这里也不曾流逝,它乖顺地躺卧在宇宙里,如壁炉边的一只猫,尾巴也一动不动。
可有时它又如锁链,将空间捆得扭曲变形。它的存在感如此强烈。
空间中心几根巨大的石柱凭空矗立,参差不齐。顶端是每个来者的座位。仿佛立在宇宙树的树梢之上,阿萨神族在神殿里鸟瞰世界。
妖王诺丁的半身像投影在石柱中央。这任王还很年幼,稚气的少年面孔尚不具备强大的威慑力,即使他的投影被扩大,庞大得有如泰坦巨人,仍旧很难激起旁人的敬畏之心。
站在每个石柱上看到的都是他的正脸,他与每个来者对视着。年幼的他无法走出自己的宫殿,只得以投影的方式参与议事。
妖国建立不过六十年,其间动荡不安,初代妖王早早辞世,之后因王位继承而产生的纷争夺去了大量王室成员的性命。现在的王室成员凋敝,直系血脉不超过五个。并且由于王室血脉源自远古龙族,无法与其他种族交配产生后代,所以即使现任妖王诺丁的长姐康奈在王宫里塞满了情夫也不见有新的子嗣诞生。
石柱环绕中少年的巨大影像晃动了一下,他的表情很是郑重,郑重得有些僵硬。这个年幼的孩子因为父亲早逝被推上王座,望着四周的重臣,他难免心生畏怯。这四周每一个人的心思对他来说都是难以揣测的。
“东边境线……已经平定下来吗?”
他终于出声。
“是的。”墨潋回答。
年幼的王小心地组织语言:“真是辛苦你了……我会赐予你丰厚的奖赏。”
墨潋笑了,笑容温和:“把您殿外的锦鲤送我一条怎么样?”
“这个当然可以。如果你觉得这个赏赐太轻了我可以……”
“这就够了,我的王。”
年幼的王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半晌,他才接着开口:“那么……全国智力统计已经出来了吗?”
“是的。”一位官员回答,“智力低下且无进化希望的妖占到了百分之三十三。其中有一大部分攻击力极强,如何管理他们将是一个大问题……”
有人半开玩笑:“看来我们得把他们打包丢到深渊裂缝中去了。”
“这类妖会从妖界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你怎么处理他们飞速繁衍出的后代呢?”
立刻有人反驳他。
年幼的王茫然失措,他不得已望向了墨潋。
墨潋的兄长墨梨曾经在妖国建立前与旧王有深刻的交情,他许诺将永远保护王室一族,随着时间的推移墨梨渐渐淡出朝殿,他的胞弟接替了他的位置。不过作为臣下能力太过强势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旧王逝世后他似乎就成为了妖王统治下最大的隐患,但却不得不依靠。
墨潋把手指交搭在一起,微笑着回答:“使用自主判决怎么样?我是说,在那些种族的妖的血脉中埋下咒语。在他们对人(指有智慧的妖)的攻击冲动达到一定程度――基本上可以判定他们接下来会有较严重的攻击举动时――咒语效力发动,或重伤他们,或直接结束他们的生命。也省了处罚的时间。”
“这听起来比较可行……”王赞同着点了点头。他望了望每个人,问道,“还有其他建议吗?”
无人回答。这个方法听起来确实可行,并且也无人愿意当面回驳墨潋。
“霍豆,你的意思呢?”王犹豫了一下,接着问。
在距中心最偏远的石柱上,霍豆盘着腿坐在顶端游神。被叫了声他才回过神来,脸上一片茫然。
霍豆在目前有资格进入议事厅的妖中是最年轻的一个。不同于墨潋,他能取的如此地位大部分归功于他奇迹般的好运。旧王辞世后的动乱中,他无意中救了年幼的王储――即现任新王,因而受到提拔。在战前派去人类世界的所有妖中只有他侥幸获取了人类许多尖端的知识。虽然正式开战后他只参与了最终决战,但基于他的特殊贡献,战后他被授予了等同于墨潋的奖赏,同时被免除了许多任务――驻守北边境线就是其中之一。
另一小部分原因是他确实拥有强大的实力。这也导致了他在朝殿上微妙的地位,他与所有人的关系皆是不好不坏,人人都觉得自己能拉拢到他,可他的心思似乎完全不在朝殿上。
陛下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呢?
“咱觉得即使是神也无权对尚未发生的事进行审判。”
可他却这么说了,并且还是朝着反对墨潋的方向。
四周一片寂静。
“那你觉得怎么样合适……”
王犹豫不决,勉强问了一句。
霍豆:“把自主惩罚放在攻击行为发生后。”
墨潋:“极有可能造成许多令人痛心的伤亡。”
霍豆:“但是也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杀戮。”
黑色与蓝色的眸子静静对视。
空气一下子绷紧了。
“不……不要争吵。”王那极力想表现得强硬一些的声音有些无力地响起,有如一片羽绒轻轻落下,擦过绷紧的琴弦,撩起细弱的颤音,“我会好好考虑的。”
见两方都停了下来,王松了一口气的嘘声无法掩饰。
“如果没有人有别的意见,那么今天的会议……”
“还有件事呢,陛下。”一个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最近王都里失踪率略高。”
王又一次紧张:“调查出原因了吗?”
“还在调查中,我想先向您汇报。”
有人讥笑道:“多半是因为我们的身份认证机制太糟糕了吧。”
“目前还在改进中。”
“你两个月前不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现在正打算将人类的认证技术引入,只是资金扭转不开……组织成员也有些问题。”
“已经封锁消息了,但按照目前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即使失踪的大多是街边流浪汉,也很难不引起公众注意。”
“先想办法转移公众视线。要避免那些阴谋论流传开来。”
“资金将会是一个问题。”
“人类技术的可行性也有待考证。而且向人类展现我们落后于并需要长期依赖他们的这一面还是有风险。”
“可惜人类对我们一无所知。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对人类的态度越是居高临下他们越是诚惶诚恐……至少现在人类不敢对我们有任何隐瞒。”
石柱中的虚影几乎要冒出汗丝。这个年轻的,脆弱的王半张着口听着属下的讨论,却无法对他属下的讨论提出任何有建议性的东西,他唯一能做的是顺着他们的议论,偶尔虚弱无力地赞同一句。
“资金问题我会找姐姐商量的……我期待你们之后将会取得成功。”
他嘴唇嗫嚅,无力感和被动感在折磨着他。他本应该是执着鞭子的牧羊人,却被拥挤而上的羊所淹没,浑浑噩噩地夹杂在羊群中――让他不寒而栗的是,羊的眼中闪着奇怪的光,洁白的羊皮之下是什么他还一无所知。
同时注视着十几个人是王的权力。他俯视他们,没有一个异动能逃脱他的视线――可事实上,被那十几道视线盯着,他感觉自己像被十几道锁链拷着,他几乎要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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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有点刹不住。
过渡章,交代一些背景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