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薛崇训反思自己,他不是爱某个女人有多深,而是不能忍受一些耻辱。否则上回太平逼他放弃最喜欢的金城去娶一个没有多少印象的李妍儿,他就不会同意……但事实是他让步了。

    湖面上有湿|润的夜风吹来,凉风习习,这样安静的环境让薛崇训想了很多。反思能让人更加清醒地认识自己,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成大事者”的材料,真正一心干大事的人,底线越低越可能成功,因为人们在得到的同时会失去相应价值的东西,一心要得天下的人,其他的所有东西都是可以抛弃的。

    就像汉高祖刘邦,起事的时候无数次抛弃的东西不言自明,就是得到天下后也是如此。当时刘邦面对北方匈奴的威胁,但汉朝廷穷得叮当响,刘邦自己想找四匹颜色一样的马都找不到,还打|毛的仗,只有忍了。匈奴单于写信给他的老婆吕后,说想让她侍寝……这样的事都忍得下来,吕后只回书说年老色衰。

    这要是薛崇训处在那个位置,非得举国北伐不可,胜败就只有天知道……

    薛崇训就是这幅德行,现在他还没有什么实力,最大的依靠就是他的母亲太平公主,如此局面他就开始蹦跳,不惜忤逆母亲的意志,因为承受不住羞辱。

    他叹了一口气,恐怕总有一天会把手里的东西全部赔光。为了一个金城,拿所有东西当赌注是否值得,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第四十六章 笑靥

    薛崇训的生活基本没有变化,通常照样是往来于朝廷与家之中,有时会去大臣家里做客,有时去茶楼酒肆聚聚。所以监视他的人没有任何收获,可能有的人还以为他就这么算了,毕竟和太平公主作对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唐朝对大臣的管制没那么严格,同僚们私下交往基本不受限制,不过有时候也得避嫌,比如大臣最好别和皇帝的亲兄弟等来往过密。要是换作明朝就更严,官员私自在一起被厂卫探到了,轻则朋党嫌疑,重则谋逆论处……

    如逢闲时,薛崇训也会去承香殿和母亲说说话,毕竟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敌人。只是薛崇训感觉出来,最近的母子关系没有以前那么融洽了,大家心里都挂着事儿。

    有时候薛崇训在想,母亲的底线究竟是什么?就算他是太平的亲儿子,压力也是很大……武则天就杀过她的儿子,太平公主虽然没那么心黑,但有些地方很像武则天。比如权力欲,太平和她母亲一样都渴望所有人都听命于自己的意志,掌握一切。

    薛崇训不需要被杀,如果像他弟弟一样被剥|夺所有权力赶回河东,那也等于是完蛋了,只能坐以待毙,迟早是一死。这么考虑,薛二郎在某些方面确实技高一筹,很善于自保。

    薛二郎什么也不争,对女人只爱他的老婆,对地位只想做有尊严的士族;薛崇训却没那么淡定,他的欲望太|多了。

    从承香殿出来时,太阳正当中天,他刚刚和太平公主吃完午饭。太平本来是留他休息一会再走的,但他拒绝了,走出宫殿时才发现太阳正烈。虽然已到初秋,但晴了几日后气温有反弹的趋向,薛崇训用手掌遮在眉间,仰头看了一眼当空的烈日,便跨步向外走。

    这时有个宦官走了过来,躬身道:“我给薛郎带路。”

    宦官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薛崇训觉得很是眼熟,顿时指着他说道:“我想起来了,上回也是你给我牵马,对了我还问过你的名字,你姓张?”

    小宦官笑嘻嘻地说道:“薛郎好记性,没想到您还记得我呢,我叫张肖。”

    薛崇训一边笑道“我就记得你姓张”,一边心道:每次都派同一个宦官跟我?这货恐怕是母亲授意的,侍候左右的同时能及时掌握薛崇训的行踪。

    大明宫本来就大,跟一座城池似的,从承香殿到玄武门尚有一段距离。张肖牵了匹马过来让薛崇训乘坐,而他在前面牵马步行。

    头上烈日曝晒,还得步行那么远的路,恐怕干这种差事的宦官收入也比较微薄,但这是张肖的工作,没法子。薛崇训便在马上说道:“我觉得你面善,下回看到我母亲,给你讨个松活点的差事。”

    张肖听罢高兴道:“谢薛郎的恩,我一定把您侍候好了。”

    他们俩人说着话,沿着太腋池西岸向北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北岸。因为正是中午时候,外面太热,偌大的大明宫竟然显得冷冷清清的,真看不出这里面住着上万的人口。湖畔建有水榭,还种着垂柳,那些柳枝是直的就像东方女人的长发一样垂在水上,偶尔有风,便轻轻摇曳,略有飘逸之感。

    就在这时,忽然从水榭里跑出来一个穿浅绿裙子的丫头,走近了薛崇训才有些惊讶,这个奴婢是金城身边的人,因为好几次见到金城都是她跟着,上回去吐蕃她好像也在。薛崇训虽然不知道啥名儿,却是认得她的长相。

    薛崇训看了一眼前面牵马的宦官,对那宫女招呼道:“你在这里有什么事?”

    那宫女看了一眼薛崇训嘴上的胡须,好像很好奇,毕竟在大明宫里很难见到嘴上长毛的生物。她也注意到了牵马的宦官,那个眼神让薛崇训觉得她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一样。

    他便从马上翻身下来,对张肖说道:“我去水榭里歇一小会……有些不重要的小事,你就不要多嘴了。”

    张肖左右瞧了瞧,知趣地说道:“薛郎尽可放心。”

    于是薛崇训便和那宫女一前一后走进了湖畔的水榭,那宫女低声道:“县主(金城)知道您要打这儿过,叫我来候着,我都等了半个时辰了渴得厉害,还喝了口湖里的水……”

    这宫女的素质果然不如贵妇,罗哩罗嗦的不知说些啥,薛崇训皱眉道:“这里不方便,你拣要紧的说。”

    宫女道:“县主有几句话想和您当面说清,可是最近她出不了宫。县主又说玄武门的张五郎今下午当值,他在宫门当差也有些日子了,和其他将官也关系近……”

    薛崇训打断了她的话,说道:“金城想今天下午出宫,让我帮忙,是不是这样?”

    宫女使劲地点了点头。

    薛崇训便道:“知道了,这事我会办妥,你回去复命吧。”

    简单说了几句话,薛崇训忙从水榭里走出来,重新上马往北走。二人沉默了一阵,薛崇训忽然问道:“张肖,刚才那宫女你认识么?”

    “哦……”张肖刚开口,又顿了顿才说道,“没看清楚,再说宫里那么多人,我也不是每个都认识呀。”

    薛崇训笑道:“倒是没关系,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那是,那是。”

    张肖送薛崇训到玄武门后便返身折回,薛崇训没有直接出宫,跑到宫门口的官邸去找张五郎去了。玄武门内有两排廊庑,正是守门将军和官员办公的地方,北边夹城里还有个官邸,是禁军的指挥|部。平时里没有警报,日常事务都是宫门口这边的官吏在管,如进出宫门的人要登记造册,就算是皇帝召见的人,也要登记,不仅要写名姓名官职籍贯,连肖像都要大致描述一下,如薛崇训登记的时候被描述的就是“身材高长面黑如炭”……记得官场上还有个笑话,有个官儿被禁军将军写成“尖嘴猴腮白面无须”,那官儿觉得尖嘴猴腮是贬义词,在宫门口扯了半天皮。

    本来张五郎他们当值就是负责戒备,但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当值,就算是这里的文官和武将多少也有些交情,而且又有薛崇训打招呼,通融一下放个把人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这种事儿都是宫廷几个省、局在管,太平很少过问的,否则她每天根本忙不过来。

    薛崇训打了招呼也没逗留,径直就回家去了。他倒是有点纳闷,金城想对自己说什么,埋怨我这么久没动静?她要真是埋怨也没办法……自己是在和太平公主作对,真以为是件简单的事么?而且他要收拾的人是世家大族,这些门阀的人脉关系就如鱼网一般,如果不能妥善合理地解决,麻烦会层不不穷。

    既然金城说要来,薛崇训下午就不打算出门了,他在房里随手拿了本书去听雨湖边的草堂里候着。

    等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偏西的时候,这才听到丫鬟来说客人在后门。一般的客人都是在府前递名帖,走后门的除了金城还有谁?薛崇训当即下令带人进来,自己也起身去迎接。

    走到门口的时候,果然就见丫鬟带进来的人是金城。她穿着一身浅红色的薄衣裙,丝质又轻又薄,这种料子是极尽柔美……这让薛崇训想起了后世的丝袜,好像在审美上有点相似之处,都在营造同一种美感。

    金城的气质还是那样,温柔而优雅,不慌不忙的样子轻轻执礼。其实有时候礼节让人感觉生分,但在她的面前,薛崇训也是迫不得已要跟着她的节奏走,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很能影响人。薛崇训只好抱拳为礼相互见面。

    薛崇训是郡王,金城是县主,爵位有高低之别,但金城姓李是宗室,地位和礼仪上并不能低一截,二人几乎能平等相待。

    这时金城抬起头看着湖畔那些桃树道:“上回来还繁花漫天呢,如今连桃子都没有了。”

    薛崇训也瞟了一眼那些树木,忍不住说道:“那事儿你不用担心,我自有主张。”

    金城笑道:“今天来就想对你说这件事呢,我生怕你又胡来。”

    薛崇训看到她的笑容,很是不解,心里还有点堵,难道她不在乎?

    这时又听见了她纯净的声音:“这里面的关系我都知道,你要面对的不是崔家,而是殿下。殿下怕我影响皇室威严,才出此下策,殿下也是以大局为重,你不要怪她。”

    薛崇训郁闷道:“那你也会以大局为重?”

    金城轻轻地点点头,薛崇训的心口顿时一堵。金城的目光流转,好似含着泪光,忽然伸出比美|玉还要无暇的纤手轻轻按在薛崇训的胸上:“疼吗?”

    薛崇训:“……”

    金城笑了笑,轻声说道:“谢谢你在吐蕃为我做的事,我已经知足了,不再有什么遗憾。”

    薛崇训顿时感觉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没想明白哪里不对劲,只是一种直觉。他抬头看着金城笑靥如花,那绝美的脸庞仿佛变成了凄美。

    第四十七章 海棠

    金城轻笑道:“明年花开之时,我再来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提起罗裙,轻快地跑到了桃树中间。薛崇训这处后花园忽然出现了一个仙女,这里仿佛骤然之间美丽了一百倍。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非虚言也。

    “桃花谢了,不过我书房后面有几株海棠正开得漂亮,我们去看看如何。”薛崇训喊道。

    金城回头使劲点点头:“嗯!”她的脸上出现了个小酒窝,十分可爱。说罢跑了回来,突然一下子抓住了薛崇训的大手:“我们去看海棠吧。”

    薛崇训顿时一怔,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了到了手上,或许太突然了,他几乎感觉不出她的小手究竟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软软的。

    二人走到薛崇训那书房小院门口时,他忽然才想起自己的岳母孙氏还住这儿,现在他手里牵着个年轻女人的手,要是被看见了岂不尴尬?

    但他又舍不得放开,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穿过屋檐下的檐坎石路,总算没见着人便进了书房。薛崇训急忙拉上了格子门,心里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咯”的轻响,他忙回头看时,书房里并没有人,不过房间北面有道屏风,挡着里面的暖阁。薛崇训正想过去瞧瞧,但手里还拉着金城的手走不开……拉着她进暖阁好像有点失礼。他又转念一想:这里是我的内宅,哪里还有外人?这是唐朝,贵族男子就算结了婚也可以随便|搞,何必弄得跟偷|情似的?这么一想,他才平静下来,毫无压力。

    “海棠在哪里?”金城转头问他。

    薛崇训指着后面的另一道拉门:“那边有个后廊,种了些花花草草。”

    于是金城放开了他的手,自己跑过去拉门。门一开,顿时就听到了“叮咚”的水|声,那是竹筒里引来的清水流到小水潭里的声音。金城的心情仿佛好极了,顿时“呀”地一声走了出去,口气里满是惊喜之情。

    “我这小地方,和宫里没法比。”薛崇训也向那边走了过去。

    金城道:“宫里闷得很,人很多却总觉得孤单,还不如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高兴……花在那里,果然很漂亮。”

    薛崇训走到门口,一屁|股就坐到了地板上,这书房的木地板用的是上好的木材,打磨得光|滑,平时擦得一层不染,直接当板凳坐都没事。

    金城看了一会海棠,又蹲在水潭边上,撩起了衣袖,把手伸到那竹筒下面玩水。那削葱似的的白|嫩胳膊沾上了晶莹的水珠,愈发美丽。金城在看那竹筒里引来的清水,而薛崇训则在看她,她蹲下身去之后,本来宽松的罗裙就被绷紧了,本来丝质的裙子就又轻又软,这么一来那紧|翘的臀|部轮廓便完全印了出来……

    绝对不能让这个仙女一样的人损失掉!争权夺利,到头来究竟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占有天下最好的东西?

    薛崇训又想起先前她那句“没有什么遗憾”的话,总觉得心头不安生,可又不好直说……对什么性格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有些话本来对一个人可以直说的,但换了一个人就说不出来。而面前这个金城,本就是心思细微的人,你说一句话,她就能品出好几句话的味儿来。

    难道要问她“你莫不是想自裁明志”?如果她不是那个意思,薛崇训这样问出来了,不是会让她产生误会,不死也要寻|死了?

    薛崇训苦思了一会,只得从侧面安慰道:“那件事我已经想到了万全之策……”

    金城立刻回过头来:“好不容易到表哥家来玩,你尽说些不高兴的话!”

    “哦。”薛崇训郁闷地住了嘴,枯坐在那里。

    “算了。”金城站起身,走到薛崇训的旁边,也坐到了地板上,她收起笑容说道,“薛郎听我一句,如果你触怒了殿下,不仅于事无补,而且连你自身都难保,你还有妍儿……她现在只能依靠你,你就完全不管她了?”

    薛崇训默然,金城对他的处境实在看得十分清楚,有时候他甚至想,这个女子恐怕比许多当朝大臣都要有智慧。这要是在后世,就算不收她做二|奶,聘为智囊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现在是不合规矩的,没有女人做幕僚的先例。

    金城又道:“还有崔家,那日冒犯我的崔莫不过是个大孩子,你干吗要和他一般计较?崔侍郎才是他们家说话能算数的人,很显然崔侍郎不愿意与你结怨,你又有何必要四处树敌?这些世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你和他冲突,重要的不是胜负,而是人心!”

    薛崇训沉吟道:“人心?所指的不是民心,是士族之心吧。我的|母亲当国,早就不得士人之心,我还指望他们呢?”

    金城道:“不管怎样,多结盟少数敌才是明智之举……有如国家,要是四面树敌四方征战,再强也支撑不住,所以太宗皇帝接受天可汗的尊号,结盟外番约法三章,后再征伐敌国,如此才能长治久安啊。”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道:“说句心里话,待我|母亲大人百年之后,结盟不结盟我不是一样的结果?”能等到太平老死才玩完都算不错了,就怕什么时候倒台,只是薛崇训不便从口里说出这种话而已。他又道:“太远的事懒得去管,眼下你要相信我,定可妥善处置此事,少安毋躁。”

    “你仍打算对崔家动手?”金城皱眉问道。

    薛崇训顿时面有怒色,他一想到崔莫那小子就联想到尹志平,心头的一股怒火怎么也无法平息,让他戾气横生。

    何况这次角逐如果失败,太平公主肯定要下旨将金城下嫁到崔家,太平才不管崔家愿不愿意、更不管金城愿不愿意。至于圣旨,让汾哥写一张不就得了。薛崇训心道:老|子把人杀了,看你把金城嫁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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