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日用很沉静地问道:“陛下在哪里起事?”
阔脸汉神色尴尬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得到上峰的命令来办事的。这样也好,不正说明陛下是周密安排,凡事都考虑周全了么?到时候了您就知道陛下在哪里了,之前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是。”
崔日用想了想道:“那成,就这么说定了。”
阔脸有些惊讶,没想到崔日用答应得如此快,不禁问道:“就这么说定了?”
“不然还要怎样?大丈夫一言九鼎。”他说罢拿起桌子上的书信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并细细地确认了笔迹,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到灯前点燃。
“这……”阔脸汉子伸手想阻止时,信札已经烧起来了。
“怎么?”崔日用道,“我知道是陛下的书信就行了,留着是个隐患。”
“也是。”阔脸汉忙道,“那侍郎写封回信,我好回去交差。”
崔日用沉默了片刻,当下就提起笔在舌头上舔了舔,展开宣纸写道:崔某答应信中所言。想了想又留下了年月日。
阔脸汉愕然道:“就写这么几个字?”然后又有些动气道,“在下费了那么多口舌,敢情崔侍郎仍打算站在墙头看风向?”
崔日用道:“太平公主是不是真的病入膏肓,我只能凭你一张嘴说。如果确如你所言,崔莫自然照今日商议的办……就算陛下怪我,等大事即成之日,也会念在崔某的功劳不予过多为难,就算功过相抵。崔某不求大富大贵,也不贪功。”
第十三章 环佩
长安的东市依然繁华,各地商贾汇聚于此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讨价还价的争吵声、吆喝声混成一片,倒让古朴的市集活力非常。
现在唐朝高层已是风声鹤唳流言四起,太平公主一日不见客,人心便一日不安;但权力场几乎人人都知道的事儿,偏偏市井之间知道的人并不算多。官场上大伙肚子里清楚,可不会傻傻地到外面将这种事四处乱说。
身穿麻衣的王昌龄坐在驴车上面刚从东市出来,车上装着几口袋米,赶车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从面相到穿着都是一副老农的模样,是王昌龄家乡的人,乡里都叫他牛二爷。王昌龄当官之后,见牛二爷孤苦,便请到府中做些杂活,也算给他寻了份生计。
粮车出了东市,向南往安邑坊行进了一段路,市集的吵杂声就渐行渐远,待进入安邑坊北街之后,便愈发安静了。这条街两旁全是高门大户,不是在京里有官职的大户人家,就是富商巨贾,人家的奴仆们都调|教得很有规矩,平日说话儿都是捏着嗓子说,没人粗俗地大声嚷嚷,环境自然就清幽。
在优雅的桂花细细飘散中,只见那朱门两边衣着光鲜的豪奴也是人模人样很是精神。于是王昌龄坐的驴车便显得分外碍眼,这种架子车在城南平民窟常见,在这边却是突兀。就算是牛二爷也觉察到了周围那奴仆鄙夷的目光,不由得叹了一声气,转头看王昌龄时,见他倒是神情自若并不以为意。
王昌龄本来是鄯州长史,薛崇训回京之后他跟着回来了,正好薛崇训复河东王的爵位,可以开府设官,王昌龄便做了郡王府录事参军。但郡王府的官吏还没成气候,地方刚弄出来没几个官,自然就没多少正事,王昌龄回京后倒是很空闲,不过偶尔要去王府坐坐,也算尽点分内。薛崇训几天没回府了,王昌龄作为他最重要的幕僚之一,圈子里的人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个大概,如今的朝局王昌龄是明白的。
驴车回家之后,只见偌大的宅邸显得有些冷清,这园子是薛崇训送他的,本是一大户人家的府邸,自然宽敞。可王昌龄家左右就没有几个人,他那官职的俸禄和田地也是有限,奴仆自然也用得不多,所以看起来整个院子都没几个人似的。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美貌女子从北边的洞门走了出来,她的头发向上盘起,露出洁白的脖子分外好看,正是王昌龄的妾室步摇。王昌龄对她非常好,也很信任,家里的财产帐目全是她在管,而且只有她一个女人……可是步摇出身青楼,王昌龄对她好是一回事,名分又是另一回事,没办法,他要是娶个妓|女做正妻,没法向王家长辈交代,更会在官场成为笑柄。
步摇见到王昌龄,面有喜悦之色,走起路来步伐轻快,头发上的饰物轻轻摇曳,和腰间的环佩清脆声响相互呼应,十分动听。她走过来款款施了一礼,轻轻一笑:“郎君回来啦。”
王昌龄“嗯”地应了一声,好像很冷淡的样子。不过步摇倒是不以为意,她跟了王昌龄这么久了,很知道他这么个人外面淡泊,内心对人是很实在的。少年郎十几岁年纪,面相还有几分稚气,可神色之间却是老成持重,不紧不慢地吩咐道:“老牛,去叫那俩崽子帮忙,将车里的米搬厨房里去。”
牛二爷抓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把脸,仍然一副老农的作派,应道:“这里交给俺便是。”
于是王昌龄便径直往里面走,步摇只好跟在后面。他们进了内宅之后,王昌龄问道:“我的那身青衫官服洗过了么?”
步摇点头道:“我已经收拾在柜子里了。”
“给我取来,我换身衣服。”
步摇听罢情知他要出门办正事了,她的神情顿时有些落寞,但没说什么,当下便去找衣服,侍候王昌龄更衣。
这时他说道:“我先去郡王府看看,可能这两天王爷会与我商量些事,到时候忙起来,说不定就不回家了。”
“哦……”步摇皱眉道,“郡王府平日并没什么事,郎君都清闲好些日子了,最近出什么事了?”
王昌龄沉吟片刻,在步摇给他系腰带的时候,总算说道:“朝里有点变故……太平公主半月不见大臣,恐怕是生病或是出了什么事儿。这事你心里有个底就行了。”
步摇说道:“太平公主不就是河东王的母亲么?她要出事了,河东王不是很着急?”
“所以我得忙一阵子。”王昌龄想了想又说道,“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就把细软带走离开府邸,明白么?”
步摇的手指立刻停了下来,脸色惊讶道:“会出什么事……河东王会有危险?”
“恐怕不是很安稳。”王昌龄淡然道。
步摇忙低声说道:“那到时候郎君与我一块儿走,郎君年少有为,前途远大,何必守着一棵树……”她大概已经忘记是薛崇训把她从妓|院里弄出来的了,女人其实更现实,跟王昌龄有了依靠,薛崇训什么的她就不怎么关心了,“郎君的志向抱负都哪里去了?你不会不知道,太平公主那帮人在人们心里并不怎么样,何苦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王昌龄正色道:“郡王对王某有知遇之恩,为他尽力是为义!何况郡王有济世为民之心,只要善加劝导,定能为天下谋取福祉,权柄并无善恶,舆情好坏不过是士大夫各怀利弊诱|导世人而已,岂能人云亦云?与私来说,我是河东王提拔上来的人,并做了他一年多的幕僚,如果政敌得势,怎会重用我这样的人,这辈子都很难翻身,还谈什么前途?”
“可是我怎么办?”步摇哽咽道。
王昌龄道:“你的情谊我铭记在心,家里不是还有一些细软金银,到时候你把这宅子贱卖,也是一笔不菲的财产,今后无论做什么衣食定是无忧的。”他又握住步摇的手好言道,“成败还未定论,我只是说万一,说不定谁胜谁负呢,不必太过忧心了。”
二人刚说到这里,便有个小厮跑进来喊道:“郎君,河东王爷在家门口找您,小的请他进来喝茶,可他不来,让小的带话请郎君出门。”
“正好换了衣服。”王昌龄低头看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步摇的手,放开手道,“我先去办正事了。”
“郎君!”步摇急忙抓住他的衣袖。
王昌龄回头时,只见她泪眼婆娑分外可怜,少不得又说了几句宽心的话。
步摇哽咽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郎君了吧?”
“不会,怎么会呢?”王昌龄随口说了一句,“来日方长,先让我办完正事。”
“无论出了什么事,你得回家一趟。答应我好么?”
王昌龄应了一声。这时步摇哭泣着说:“就算有些钱财,可你让我到哪里去?我再也不想回那风尘之地遭人轻贱,如果郎君要死义,就让步摇跟着你一块儿去罢!”
王昌龄皱眉道:“还不到那时候,说这些干甚,没事,安心在家呆着弹弹琵琶什么的,要是闷了就去东市逛逛。”
他拉开步摇,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刚跨出门槛,听得后面“扑通”一声,回头看时,只见她正跪倒在地,哭道:“妾身在家静候郎君归来,如若传来噩耗,便是切身自裁报郎君情意之时。”王昌龄叹了一口气,皱眉沉吟片刻,啥也没说转身便走。
他出得大门,果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靠在街边,周围还有几个骑马带刀的壮汉。这辆马车王昌龄是最熟悉不过了,薛崇训在鄯州时就乘坐的东西。薛崇训这个人倒是很有点意思,他外放做官回来不带金银,千里远的路带一辆马车回来……
马车旁边的护卫认得王昌龄,自然没有管他,他刚走到马车旁边时,车厢的木门便开了,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少伯上车来说罢。”于是王昌龄便提起长袍下摆弯腰走了进去。
除了刚进来的王昌龄,车厢里有俩人,一个薛崇训,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是三娘,是薛崇训身边的人。他们俩本来是面对面坐着,这时三娘从座位上起身,坐到了薛崇训旁边,王昌龄便坐到了对面。
薛崇训用指节敲了敲车厢木板道:“庞二,赶马随意走走。”
王昌龄道:“殿下如何了?”
薛崇训的脸色凝重:“太医署和宇文姬都诊断是绝症,这两日病情愈发严重,腹痛频发,宇文姬守在她身边用针灸和药剂止痛才能度日。我本想守在母亲身边,但见情况不妙,也得考虑考虑外朝局势了。”
“主公有何打算?”王昌龄先问了一句。
薛崇训道:“金城县主向我进言二事,一是设法和高皇后结成联盟;二是让母亲授禁军兵权。”
王昌龄断然道:“第一件事可为,第二件事差矣!”
第十四章 枫叶
那辆从鄯州带回来的松木马车在大街小巷横行无忌,车轮子“叽咕”转动的声音、车厢摇晃时的“哗哗”噪音,滴答的马蹄声掩盖了里面并不大声的说话,外面是听不到的。在马车里说事儿,倒是很好的场合。
三娘说道:“今早上刚开城门,崔家就有人出城了,我派人跟了一阵,出城的人是崔日用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崔日用本人还在长安。”
王昌龄立刻问道:“除了这事没有别的?比如有没有外乡来的人进出崔府?”
三娘摇头道:“这倒没有发现,但我不敢保证,因为人手不够,只盯着他们家两道门了。”
王昌龄沉吟道:“送子女出京?瞧这状况恐怕有人和崔日用联系过,他们有什么密谋……崔侍郎此人胆小怕事,但行事谨慎,此举定然是他的夫人贾氏所为,真是妇人之见,这才露出蛛丝马迹。”
薛崇训点点头,挑开车帘一角看着外头叹道:“倒是应了那句话:越是大事,反而越应注意细节……这么看来,恐怕那躲在草莽中两年的李三郎是想抓住机会卷土重来了。崔日用是个小角色,暂时别管他,以免打草惊蛇,李三郎才是最大的祸根。”
“还有当初跟他跑掉的那帮人,加上罪臣刘幽求等,也是急不可耐地想借东风翻身,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那帮子人不有所作为,倒真是错失良机了。”王昌龄也说道。
薛崇训问道:“方才我所言金城县主的建议,我觉得挺有道理的,少伯何以不赞同?”
王昌龄沉思了一会,说道:“两件事,第一件与高皇后联盟我是完全赞同的,当今的情况,借皇帝的名义是站稳脚跟的唯一办法。”
薛崇训点点头,他现在这身份,不可能直接车翻李唐称帝吧?那不是群嘲万众,与全天下为敌么?
王昌龄继续道:“但第二件事从殿下那里得到禁军授权,我不敢苟同。金城县主的眼光智慧另我十分佩服,或许是她不了解主公在鄯州的情况,以为无人可用,迫不得已之下让建议让您抓禁军兵权聊胜于无。实则主公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神策军(寿衣军),此军由主公一手组建,队正以上的将校几乎出自飞虎团旧部,姑且不论战力如何,忠诚度便远超禁军。
……禁军虽是皇帝亲兵,名义上只服从于当今皇帝,但是里面的将士久在京师,关系盘根错节,对太上皇和李三郎的态度无法捉摸;而今上又从不过问朝事,与禁军也无来往,实在不得将士之心。到时候李三郎上前鼓动,又或是用了什么计策,禁军临阵倒戈不是不可能。”
薛崇训点头道:“少伯所言极是,以史为鉴可知兴衰,在非常时刻合法兵权也不定中用。像韦皇后当朝时,禁卫四军统兵将帅全是韦皇后的亲信,另有六万南衙兵入驻京师,也受其党羽控制,结果呢?”
王昌龄道:“所以我给主公的谏言有二:其一,非常时刻应集中我们的全部实力,将宇文公和张将军(张五郎)调回京师,并调神策军入京拱卫。前者问题不大,调两个地方官,主公只需请朝中宰相发道公文便可,后者调兵须得御制,主公得设法说服殿下才行;
其二,争取程相公和张相公的支持(程千里和张说)。争取程相公目的在于长征健儿,目前分批驻扎在京畿重地的健儿相比禁军来说更靠得住,而程相公在健儿中威望很高,前不久又大败吐蕃,在军中多有其西域旧将;争取张相公在于南衙兵,张相公多年兵部尚书,前身又是兵部侍郎,在南衙兵部门生故吏极广,能得到张相公的支持,至少守备长安数门的军队会更加牢靠。
目前我给主公的建议便是这两条,只要办到,胜算会大好几成。”
薛崇训听罢赞了一句,心道:人说谋士最轻松,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了,可那嘴皮子却不是那么好动的。在如今这混乱局面中,王昌龄能很快理清各种关节,并提出行之有效的办法,一言价值千金并不夸张啊。
“事不宜迟,我先去探探程千里的口风。”薛崇训当机立断,马上便敲击车厢喊道,“庞二,去程府。城南通善坊,上回去吃烧尾宴去过,你还记得吧?”
庞二应了一声,继续赶车。
王昌龄见状面有赞许之色,他是知道的,有些人想法很多,但行动力不行,实干起来十分缓慢,比如王昌龄自己就觉得自己是那种人;而办事还需雷厉风行的人才行。
四匹马护着毡车往南边走,走了好一阵才到达通善坊,就算是在一个城里,路程都不近。长安和现代都市的面积比不得,但在这个时代没有公车地铁,占地就实在太广了。百万人口居住在这里,并不显得拥挤,甚至城南这边还很荒凉;就算是城北,高门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是有山有水修得跟公园似的,像宇文孝家里,居然还能种菜,宽阔的居住环境可见一斑。
到了程府门前,方才得知程千里还在朝里办公没回来。门子接了名帖,里面的人见是河东王亲自拜访,遂不敢怠慢,管家叫人开了大门迎接,出门请薛崇训进府稍事。
薛崇训想着自己的马车停在一个宰相的大门口也不太好,便走下车来,叫庞二把车赶到别处,然后让奴仆在门外等着。
城南这边人烟较少,连公门杂役也懒散了,程府门前的大街上落满了梧桐叶、枫叶,也不知几天能扫一回,落叶长街瞧起来分外凄清。不过如果抬头看的话,树上没掉的红的黄的枫叶倒是另一番风景,在萧条的秋日里是一抹艳丽的风景。
薛崇训下车来之后,旁边的侍卫都分外警觉,默默地注意着周围的动向。有时候逼急了,官场上买凶行刺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不过市井百姓不知道罢了,如果有某官员权贵死于非命,众人得到的消息不是暴疾身亡,就是得了忧郁症跳楼|自|尽之类的,总之不太可能知道实情。
他跟着程府的管家进了前院倒罩房那排的客厅饮茶侯着,管家在一旁站着陪话,而三娘等人只能站在门口。平日里薛崇训对待身边的人并没有主人的左派,有时候吃饭正碰上了,还叫裴娘、三娘等人坐一桌吃家常便饭,把她们当朋友一样的看待。可在外边就不行,得有个上下尊卑,不然外人会觉得你个王爷荒|淫|无度没有规矩。
城门上报时的鼓声都已敲过,早已过了酉时,西陲的夕阳从客厅的侧面洒进屋子来,让客厅形成了外明内暗光景。薛崇训喝了一会茶,总算等到了程千里。
一身紫袍的程千里跨进门槛,便抱拳打拱道:“未知河东王来访,回来迟了,久等久等,实在抱歉。”
薛崇训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带笑意地回礼道:“刚来一会儿,况且事前我没知会程相公,是我冒昧才对。”
程千里面带固定不变的笑意道:“咱们已是故交,这客套还是省了罢,王爷请坐,坐下说话。”
薛崇训轻轻说道:“不知此处说话可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