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节


    徐凤年突然泛起一个古怪笑脸,小声问道:“听说你一路杀到了北莽皇宫外,慕容女帝站在城头上,你站在城墙下,是啥感觉?”

    洛阳彷佛从未深思过这种事情,在徐凤年以为她又要揭过不提,不料她缓慢吐出三字,“老女人。”

    徐凤年呆滞片刻,捧腹大笑。

    原来这尊女魔头刻薄起来,比起武功还要可怕啊。

    北莽女帝听到以后会不会气得半死?

    下楼时,徐凤年还在偷偷乐呵,洛阳问道:“你刚才在墙壁上抹去了什么字?”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只是很晦气的东西,眼不见为净。”

    洛阳没什么好脾气和耐心,“说!”

    徐凤年笑道:“雁已还,人未南归。”

    洛阳留给他一个背影,轻轻说道:“矫情。”

    第111章 愁啊

    武侯城竟然骤雨忽至,忽瓢泼停歇,跟逗人玩似的,不过徐凤年将其当做一个好兆头,整年也遇不上几场大雨,恰巧就给他撞上了。大雨渐小,总算彻底没了雨丝,徐凤年凭借鲜明记忆,领着白衣白鞋的洛阳走在陋巷小弄里,胡同里三五成群的稚童女娃欢天喜地,去湿漉漉的墙根底下掀翻起瓦砾石块,抓出几只长须犄角的水牛儿,徐凤年倒是没料到西河州这边也有这类小虫,想起了许多童年趣事,眼神也就温暖了几分,孩子们拎起水牛儿放在台阶上,拿绳线在水牛儿身上系上小石子,小家伙们走得缓慢,孩子们也瞧着欢快,这些比邻而居可谓青梅竹马的孩子占据了大半巷弄,徐凤年贴着墙根绕道而行,可后边的洛阳径直走过,一脚就踩死了一只不幸遭遇灭顶之灾的水牛儿,主人是个扎羊角辫的白净女娃,见到才到手的宠物死于非命,愣了一下,先瞥了眼洛阳,不敢生气,只好哇哇大哭,男童们也没胆量给她打抱不平,只是怔怔望着那个白衣姐姐,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气太差了些,徐凤年生怕这群孩子无意中惹恼了女魔头,赶忙先给洛阳打了个手势,再屁颠屁颠去墙脚根忙碌一通,揪出两只水牛儿递给羊角辫女孩,当做赔偿。

    孩子们心性单纯,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开心和不开心都来去匆匆,也就不跟这对哥哥姐姐计较,稍稍离远了他们,玩耍着水牛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徐凤年看了眼洛阳,无可奈何,心想莫非这就是伴君如伴虎?真不知道人猫韩貂寺怎么熬过来的,是叫韩生宣?听说擅长越境指玄杀天象,也不知真假,对上洛阳搏命,有四分胜算吗?

    徐凤年浮想联翩时,洛阳拐过了巷角,在一座摊子前停下了脚步,徐凤年抬头望去,是个贩卖烧羊肉面的狭窄店铺,洛阳率先落座,店铺老板是个肥胖妇人,不过长相面善,一看就是乐天的性格,见这对年轻男女都贵气,愈发热络,自卖自夸起自家的羊肉面,说羊肉是前腿儿和腰窝子的嫩肉,而且润味的小料纯正,是传了好几代人的老方子,甘草陈皮黄酱,妇人一口气说了将近十种,明显生怕客人嫌弃店小物贱,徐凤年笑着要了两碗宽汤过水的羊肉面,妇人虽是生意人,却也难掩厚道本性,肉足汤多不多,还撒上了大把的鲜花椒蕊和青绿香菜末,再递了两根生脆大葱,徐凤年赞不绝口,他没啥孩子缘,不过跟女人尤其是妇人打交道,委实是有天赋,店铺子生意冷清,老板娘就坐在附近桌上,笑个不停,羊肉汤面做得利落,徐凤年吃得也利落,洛阳倒是吃得缓慢,徐凤年干脆再要了一碗,吃完结账,碎银太重,铜板太少,略有亏欠,徐凤年本意是多付一些也无妨,不过妇人豪爽,也不知是下定主意要拉拢这两位回头熟客,还是惦念徐凤年与粗糙汉子截然不同的俊俏,只要了铜钱,临行前徐凤年说离城前肯定还要来吃上一顿,老板娘娇笑不停,还说了几句类似早生贵子的喜庆话,把徐凤年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洛阳置若罔闻,径直离开铺子。

    一路悠悠回到客栈,洛阳要了一间上等独院房屋,两人约好子时相见,徐凤年回到屋子,见到一切安好无恙,就开始闭气凝神养金莲,期间默默养剑,一直到离子时还有两刻时光,才开始准备欢喜泉之行,其实有洛阳随行,利弊皆有,坏处自然是这尊魔头心性叵测,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好处则是再坏的境地,徐凤年都不至于身陷死地,哪怕是种神通和种凉一起出手,敌得过天下第四的洛阳?夜幕深重,徐凤年负剑春秋,佩有春雷,来到洛阳所在别院,她正坐在台阶上仰望满天繁星,武侯城楼高天低,景象异于南方太多,洛阳给了一个眼神,徐凤年跃上屋顶,一掠而过,也不用去想洛阳是否跟得上,她若是都跟不上,徐凤年早可以去离阳王朝的皇宫随便拉屎撒尿了。

    洛阳如影随形,徐凤年换气时好奇问道:“种凉只是排名第四的魔头,为何你说仅在你之后?”

    洛阳闲庭信步,言语冷清,“你那个暖房丫鬟,不一样缩头缩尾,只愿意排在末尾。”

    徐凤年笑道:“当然都不如你。”

    欢喜泉南北皆权贵,有劲弩甲士巡夜,南方尚好,到了泉北,几乎三步一哨,暗桩多如牛毛,好在徐凤年对于军旅夜禁和城防布置并不陌生,也亏得洛阳乐意放低身架跟他鬼祟潜行,来到种家府邸墙外,徐凤年拣选了一处灯笼稀疏的僻静死角,正要翻越墙头,被洛阳一把拉住,她起身后身体在墙头扭曲出一个诡异身姿,徐凤年这才知道城墙上头有门道,依样画葫芦,这才知道墙头上拉有悬铃的纤细银丝,翻墙落地前余光瞥见洛阳离墙几尺处浮空而停,眼神戏虐,徐凤年肚里骂娘一句,定睛一看,换气止住坠势,身体如壁虎贴在墙壁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玄机,不过也就她可以站在细丝上而不颤懂铃铛分毫,徐凤年自认尚未有这份能耐。主要是北凉王府一向外松内紧,即便包藏祸心,那也是喜欢关门打狗,相比之下种府就要谨小慎微太多,明摆着拒敌在先,让人知难而退,不求如何杀人,这恐怕也是种家这尾过江龙在别人地盘上刻意摆出的一种低姿态。

    庭院建筑只要是出于大家手笔,内里自有法度,就必然有法可依,气象巍峨的北凉王府是集大成者,种府在欢喜泉算是一等一的气派,比起占山为王的北凉府还是不值一提,徐凤年走得十分轻松惬意,听声遇人便绕,好似自家散步,带着白衣魔头绕梁过栋穿廊,不过起先还能感受到洛阳的气息,一刻钟后就感知全无,徐凤年也懒得杞人忧天,根据身份去揣度,不去种神通种凉兄弟那边惹祸上身,来到贵客陆归的清雅院子,愈是临近几座主要院落,戒严程度愈是松懈,这也是种家的自负。

    徐凤年如燕归巢,挂在不映身影的檐下,屋内有明亮灯光,驾驭金缕刺出窗纸小孔,看到一名跟陆沉有六分形似的中年男子捧书夜读,眉宇阴霾,还有一名麻衣老者相对而坐,老者相貌清癯,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最为醒目处在于嘴唇发紫,与北凉青囊大师姚简如出一辙,分明是常年尝土认穴导致,可见种家西行,的确是要借用陆家的堪舆术去探究秦帝陵,麻衣老人手边有一盏精巧黄铜灯,他与陆归都忧心忡忡,并未因有望开启帝陵分一杯羹而欣喜,徐凤年还算有些理解,到了秦帝陵墓这种人间千古一帝的可怕规格,机关术只是小事,气数沾染才是棘手的大事,阴气过重,别说入墓之人往往暂时得宝却暴毙,恐怕还要祸及子孙数代,那盏铜灯又称作换气灯,盛放童子精血,点燃以后,可趋避阴秽。

    屋内老人叹气道:“三十六盏灯,到底还是少了。占卜也显示凶多吉少。”

    陆归一脸疲惫,语气无奈道:“事出仓促,到哪里去凑足大周天数的阳灯。”

    老者冷笑道:“种家莽夫自恃武力,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学问,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敌。”

    陆归轻声道:“隔墙有耳。”

    老人哑然失笑,“家主,种家兄弟这份胸襟还是有的。”

    陆归摇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大富贵面前,人人小肚鸡肠。”

    话已至此,老人也就不再言语,十指轻柔抚摸雕刻佛像的黄铜灯,他虽出身贫寒,却大有一技之长,自幼跟一位不显声名的佛门大师学习造佛,那位释教大师去世以后才被重视,誉为敦煌佛窟重兴之祖,死后被追封全山方丈,尤其擅长制作观音立像。老人虽非僧侣,但独具匠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造佛像不拘泥于观音,号称万佛在心,三十二相,相好光明,八十种好,妙状无穷。换气灯是他首创之物,需知《戒大教王经》有言若是佛像的量度不够如法,佛菩萨即使被高僧开光,也不来受寓,通俗来说,市井间只知道请佛不易,却不清楚是到底如何一个不容易,事实上佛像法相不佳,就会真佛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福祥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这才导致供佛佛不灵,发愿愿不应,这就是并非菩萨不显圣而是供佛不如法的根源了,老人深谙个中三味,所造佛像才极为灵验,广受王侯功臣的追捧。

    尤其是这盏黄铜灯,粗看不起眼,细看眉如新月,神韵尽出,可算是麻衣老人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有他有灯,陆归恐怕不管如何精于风水,也不敢来西河州蹚浑水。

    陆归举杯小酌一口醇酒,缓缓说道:“竹简上记载秦帝当初发动数万民夫截断大江,在浮出水面的山壁上开凿陵墓,封死以后,再开闸放江水,民夫和近千监工将士则被御林铁卫全部坑杀,造穴手法之妙,隐藏真相手段之狠,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生为帝王当如此啊。”

    陆归继续说道:“我们要重开秦帝陵,就不得不要和持节令赫连威武勾连,否则如何做得来断江的浩大工程。至于种家如何说服这倔强老头儿,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也好,少知一秘事,少惹一是非。”

    挂在檐下的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八百年前秦帝陵,大秦皇后的骊珠,吐珠的白衣洛阳,怎么感觉快要窜成一线了。

    被邓太阿毁去那颗骊珠的洛阳,是要坏种家的好事,还是要成就自己的好事?

    为虎作伥的徐凤年那叫一个愁啊。

    第112章 新故两人

    麻衣老人怀揣黄铜佛灯离开别院,陆归挑灯夜读一套与西河州官府索要而来的旧版地理志,盗取帝王陵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细微处入手,起码得有个没有偏差的大局观。早已是深夜,仍有客人造访,徐凤年敛起气机,没有动静,在那对年轻主仆敲门时,轻易辨识身份,种桂的族兄,种檀。这位种家的嫡长子身边跟着一个中人之姿都称不上的贴身丫鬟,身段偏丰腴,可惜容貌太过不入眼,以种家子弟的底蕴财力,找这么个女子当婢女,事出无常,徐凤年就上了心,多瞧几眼,记住了诸多常人不会在意的细节,例如腰间那枚作熏衣祛秽之用的小香囊,绣有半面琵琶妆女子花纹,让徐凤年记忆深刻。婢女似乎犹豫是否要跟随主子一同进入屋子,停顿了些许,提有两只壶的种檀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嘴上嚷嚷着“陆祠部,叨扰了,知道你是老饕,来,尝尝小侄舔着脸跟隔壁求来的醉蟹,酒是当地土法酿造的黄河蜜子酒,这黄蟹跟中原那边风味不同,到了八九月,可就老得无法下嘴喽,这会儿才是酒熏下嘴的绝佳时间,咱们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口福了。”

    说话间,拉了一把婢女,也不管别号敬称陆祠部的陆家家主是否允诺,跟她携手进入幽静屋子。一壶酒一坛醉蟹,种檀进入屋子,献宝一般火急火燎掀开了泥封油纸壶盖,连徐凤年都闻到了扑鼻的诱人香味,感慨这位种家嫡长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主,陆归笑着起身,跨过门槛迎接,种陆两家是世交,他虽是长辈,只不过陆家在南朝一直被视作依附种家大树的枝桠,陆归更是大将军种神通的应声虫,被取笑是一名御用文人,陆归此时殷勤做派,底气是大是小,可见一斑。不过种檀素来八面玲珑,陆归给面子,他也不一味端着高华门第嫡子的架子,入了书房,从婢女手上接过碗碟和酱醋,做起下人的活计,陆归随手推去桌上书籍,笑语打趣道:“老饕老饕,贤侄是取笑叔叔上了岁数啊。”

    种檀一拍额头,“老饕这个说法实在讨打,陆叔叔是南朝首屈一指的食客,曾做《素篇》,连皇帝陛下都笑言陆祠部是我朝当之无愧的清馋,比起老饕这个名头,清馋可要雅致很多。”

    对于女帝御赐清馋二字,陆归一脸欣慰笑意,却之不恭,并未自谦,不急于下筷,低头弯腰闻了闻盘间醉蟹香气,陶醉其中,又抬头望向女子腰间,啧啧称奇道:“稻谷姑娘香囊里新换的蚁沉香,成了极好佐料,酒香蟹香沉香,三香相宜,让陆某人大开眼界,原来稻谷姑娘才算真正清馋之士。”

    女子面无谄媚,也无娇羞,平声静气说道:“不敢当,是刘稻谷贻笑大方了。”

    这位女子是种檀的软肋,夸她比夸他要受用无数,只不过世人溜须拍马,要么是称赞刘姓婢女花容月貌,要么是说她气态芙蓉,都拍不到点子上,徒惹种檀厌烦,境界远远不如陆归对症下药。不用种檀开口,陆归就邀请女子一起品尝异乡风情的醉蟹,果真如种檀所说,黄河打捞起的夏蟹,滋味半点不逊中原熟于桂子秋风的湖蟹,一手酒杯一手持蟹脚,陆归吃得慢而津津有味。刘稻谷倒酒时,有倒洒在桌面,拿纤手缓缓抹去,种檀也不介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望向陆归笑道:“陆叔叔,小侄这趟冒昧拜访,也有给赫连威武捎话的意思,这位持节令肯交出这坛子醉蟹,归功于他慕名叔叔你的那一手写完亦自不识的狂草,这不才给你带了酒,想让叔叔借着酒劲写幅字,持节令说随便写都无妨,他还要猜猜到底是写了啥。”

    陆归指了指种檀,调侃道:“你啊,俗人一个,哪里比得清气入骨的稻谷姑娘。”

    种檀哈哈笑道:“不否认不否认。”

    吃过蟹喝过酒,陆归也写了一幅字,潦草无边,将近二十个字一气呵成,锋芒毕露。种檀性子无赖,认不得一个字,但是问过了所写内容,是“利民之功一二,远胜道德文章八九,几近圣人”。这句话显然有吃人嘴短的阿谀之嫌,不过陆祠部书法功底和清贵身份到底是都摆在那里,这幅字送出去,如他先前三香相宜所说,是陆归种檀赫连威武三方尽欢,而且陆归本是做道德文章的读书人,以贬低自己来抬高身为武夫的西河州持节令,不惜以几近圣人四字去点评,可以说读书读出了灼然学识。

    种檀送蟹酒而来,拿字幅离去,都是拿别人人情做两面讨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跨过房门,走向院子,徐凤年没有去打量这对男女的背影,而是直直盯住窗孔内陆归的神色变化,当看到陆祠部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紧张时,徐凤年便心知不妙,那时候婢女背对自己倒酒不慎,以手指而非袖口涂抹,徐凤年就起了疑心,虽然不确定她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踪,但联系陆归的异样,种檀十有八九要去喊人来收网,徐凤年可没当一只闷坛醉蟹的兴趣,春秋先发制人,刹那气机浩浩荡荡如银河倒泻,从上往下,不出所料,种檀只是转身旁观,有个粗俗名字的婢女则出手如惊雷,纤手添得香研得磨煮得酒,一样杀得人,轻轻一抬手,竟然隐约有宗师风度,徐凤年北行路上孜孜不倦钻研刀谱,加上许多生死搏杀的砥砺,刀法臻于圆润如意,春秋折了一个角度,急落急挑,撩向刘稻谷的手臂,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五指成钩,不退反进,也非敲指剑身或是硬扛剑锋,而是指尖汇聚如磨刀石,发出的摩擦声响,让人耳膜刺疼,春秋剑一瞬颤抖起伏三十下,徐凤年不曾想已经足够重视这名古怪女子,还是小觑了她的身手,抽剑而还,一阵火星四溅,徐凤年一剑无法功成,干脆收剑入鞘,准备近身厮杀,没料到女子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踏出一连串赏心悦目的小碎步,小院无风袖飘摇,双手十指令人心寒,徐凤年练刀以来,翻阅过的刀谱剑谱可以堆出一座小山,其余秘笈,只能算是泛泛,如女子这般外门功夫,也认识几门形意龙爪的手法,当下也不好追究,既然她舍不得春秋剑,徐凤年就遂了她心愿,春秋离手以气驾驭,气焰暴涨,小院顿时剑气纵横,寸寸杀机。

    婢女落了下风,种檀犹有兴致笑道:“你这人挺有意思,跟我一个德行,不看脸,就都是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一看脸,喜好小白脸的婆娘们就都要失望。难道你是我失落多年的兄弟?这位好汉,你姓啥名甚,要不说来听听?等会儿不小心死了,可就不明不白,太冤枉。”

    徐凤年出客栈前换上一张面皮,成了个面目狰狞的虬须大汉,如同雷鸣寺里的一尊怖畏力士,跟上一张面皮的儒雅书生形象大相径庭。女子虽说不占优势,却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挠人脸面。这姑娘还真是挠出大意味了。徐凤年懒得恋战,一剑扶摇式,气势如虹,种檀终于脸色微变,踏出一脚,地面被他踩得一大片龟裂,徐凤年一剑半出复还,身形扶摇而退,跃过院落墙头,随后几个兔起鹘落,消失于夜幕,继续娴熟潜行,这也符合刺客的行事风格,一击不成,当退则退。

    种檀摇头阻止刘稻谷的追杀,吹了一声尖锐口哨,整座府邸顿时灯火通明,仆役点灯挂笼,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择地蛰伏,一切毫无慌乱,可见种家习惯用治军之法治家。

    种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家伙估计就是杀种桂的那个,确实厉害。你脱胎于公主坟独有书艺的写碑手也没占到便宜,种桂不死才怪。”

    他瞥了眼屋内,嘴角冷笑,陆归肯定当缩头乌龟去了,出来做官的读书人哪有不怕死的。

    刘稻谷神情凝重,咬着嘴唇,“此人实力近乎一品。”

    种檀老神在在道:“天塌下来有高个扛着,你当我爹和叔叔都是摆设啊,咱们就别操这个心了,他要还敢乱窜,迟早一个死字。别说近一品,就是货真价实的指玄,也得照死不误。”

    女子轻声问道:“那这幅陆归的草书?”

    种檀抖了抖墨迹未干的字画,道:“算了,鸡飞狗跳,就不给持节令大人添堵了。明天再送。”

    种檀嬉皮笑脸离开院子,仍有大好心情吆喝道:“黄蟹六只,洗净沥水,好盐一斤二,尖椒一两,下锅入壶凉透喽。”

    刘稻谷安静跟在身后,笑而不语。

    “南朝首推名士,然后重农轻商,不过陆归这些个文伶字臣,说到底还不是生意人,不过是贩卖肚子里的货物,嘿,就能装清高了?我呸。”

    “像他这样饱读诗书并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渊博大儒,我一个能打几百个。”

    种檀念念叨叨,百无禁忌。

    婢女忍俊不禁,轻声道:“公子别忘了自己是差点成为状元郎的读书人。”

    走在前头的种檀这才后知后觉,汗颜道:“说得起兴,给忘了。”

    徐凤年没有托大继续在种府逗留,在种家厚薄有分的势力收网前一刻,两害相权取其轻,翻过墙头到了隔壁府邸,宅子很大,装饰很简,素朴得根本不像是一位持节令的住所,比起邻居动辄拿紫檀金丝楠当杉木使的豪奢阔绰,就跟家徒四壁的穷酸老农对比家财万贯的富家翁,实在是丢人现眼。这让徐凤年难免有些感触,北凉铁骑战力雄甲天下,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徐骁当上北凉王后,尤其是北凉军新兵换老卒,许多老将大概是自觉乘龙无望,既然做不成开国勋贵,占居一隅之地,在二皇帝徐骁治下当个小小土皇帝也不错,乱世从军,尤其是北凉军将士,如狼似虎,更是泥沙俱下,比起忠义寨那些提刀成排砍杀百姓的山寇好不到哪里去,没几个一开始就冲着经世济民去的,谁不是想先好好活下来,然后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大富大贵大安稳以后,也就以为一劳永逸了,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作威作福,对于下属老将的为非作歹,只要不是太过火,徐骁也多是睁眼闭眼,偶尔敲打,不太会折人颜面寒人心,二姐徐渭熊曾屡次劝说,徐骁也是一笑置之,总是说再等等,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差不多十多年,徐渭熊去上阴学宫求学前,替徐凤年这个弟弟打抱不平,当面对徐骁愤愤然说了一句,要么杯酒释兵权,要么干脆再心狠手辣,要学那歹毒的帝王术,趁早替子孙拔去刺手的荆棘,越早下手越适宜,再晚了,根深蒂固,徐家交给下一代的家业,就是个根子烂透四处漏风的摊子!

    但是徐骁仍是笑而不语,也难怪二姐每次返回北凉,他都是又喜又怕。次女的忠言逆耳,实在是让这位北凉王头疼。

    徐凤年心中唏嘘,悄悄行进在持节令府邸,这里夜禁稀疏,也不是那种暗藏杀机,是真正从头到尾的宽松。换个角度说来,这儿才像是一个家,而不是一座变相的军营。

    然后,徐凤年在湖边见到了两名故人,一位很故,一位很新。

    饶是心志坚定的徐凤年,望向这一对意料不到的人物,也有点瞠目结舌。

    很故的那一位,他乡遇故知。

    白发带刀。

    至于相对很新的,不卖瓜了,来持节令府邸钓鱼?

    第113章 钓起一湖

    人在他乡,危机四伏,没有什么比见到故人如故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红薯是这样,白发老魁也是如此,可惜徐凤年没得来及高兴,当初被他从听潮湖底放出来的老魁就犯浑,两柄钉入琵琶骨的雪亮大刀肆意飞舞,朝徐凤年飞旋而来,先前种府刘稻谷的写碑手,那是女子绣花的手腕,到了老魁这边,可就是大泼墨了,一时间持节令内府湖畔风卷云涌,卖瓜老农才要咬饵上钩的游鱼感知到涟漪,也就摇尾逃离。徐凤年也不言语解释,暂时示敌以弱,然后骤然发力,搭配野牛群中悟得的游鱼式,用偷师而得的胡笳拍子拍散一连串凌厉刀势,再猛然跃起,一记仙人抚顶,把始终蓄力三分的白发老魁给砸入地面,老魁屈膝站在坑里,不怒反喜,一张老脸眉开眼笑,老到成精的人物了,自然知道轻重,不宜朗声做豪迈状,只是啧啧道:“好一个世子殿下,没出刀就有老夫两三分火候了。”

    徐凤年苦笑道,“楚爷爷谬赞。”

    老魁跳出泥坑,一把搂过徐凤年的脖子,半点生分都没有,“哪里哪里,你小子出息大发了,老夫算你半个师父,看着也舒坦。”

    徐凤年呲牙咧嘴,也没好意思反驳。被晾在一边的钓鱼翁神态自若,都没望向这边,很识趣,却不合理。白发老魁藏不住话,拉着徐凤年坐在湖边,竹筒倒豆子,一气说完,牵带出许多骇人内幕,“这老头儿就是西河州的持节令,叫赫连威武,跟老夫一样,都是公主坟的客卿,不过咱俩路数不同,他偏文我偏武,明摆着我更厉害一些。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肚肠弯来拐去,不爽利,老夫就不卖关子,你听着就是,信不信由你。当年徐骁带着二十几万兵马杀到这边,赫连武威武艺不精,行兵布阵的本事也马虎,差点给一头姓褚的肥猪给宰了,是徐骁放了他一马,相当于有过救命之恩,就算赫连老头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给你穿小鞋,大可以在这边吃好喝好睡好,不过府上丫鬟女婢姿色一般,大多上了年纪,你要是实在憋坏了,熄灯以后,将就着也还能凑合。至于老夫为何会跑去跟剑九黄打架,被关在湖底,不提也罢,不是啥光彩的事,而老夫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客卿,有规矩,不能说。”

    赫连武威终于插嘴,先向徐凤年温煦一笑,继而剐了一眼认识了半辈子的老友,不留情面讥讽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你这色胚没眼力劲,见着了公主坟的姑娘,垂涎人家的美臀如满月,结果没能霸王硬上弓,反倒给一个婆姨硬生生打趴下,沦为阶下之囚,客卿一说,也是你没脸没臊自封的,公主坟的客卿,三百年才出了六个,前五个都死了,第六个坐在你身边,你瞎掰扯个啥,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琵琶骨钉入双刀,被迫弃剑练刀,你在剑道歧途上走上十辈子都没当下的武学成就。”

    老魁不是恼羞成怒至交朋友的揭短,而是流露出一抹恍惚,盘膝而坐,望向湖面,喃喃道:“真是个好姑娘啊。”

    赫连威武嗤笑道:“现在你再去看上她一眼,要是还能说这种话,我就服气。”

    老魁哈哈笑道:“都一大把年纪,是快入土的老头老妪,不用见了,留个当年的好念想就行。”

    徐凤年站起身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凤年见过赫连持节令。”

    赫连威武也不拿腔作势,将鱼竿搁在一边,摆手道:“不用客套,城外相逢,你我言语投机,脾气相近,能做忘年交才好。你若仍然放不开,你我叔侄相称即可。”

    老魁讶异道:“赫连老头,以前没见过你对谁家后生这般好说话啊。咋的,因为这小子是徐骁的长子,你要为投敌叛国铺路?”

    赫连威武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有白衣踏湖而来,徐凤年头大如斗。不过当他看到身边两位老人的做派,就直坠云雾,完全摸不着头脑。仅在几人之下的堂堂北莽西河州持节令拍了拍衣袖,从小竹凳上站起,双手叠腹,摆出恭迎贵客的模样,老魁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仍是屈膝跪地,双手撑地,瓮声瓮气说道:“公主坟罪奴参见大念头。”

    公主坟是位列北莽前五的顶尖宗门,跟提兵山棋剑乐府这些庞然大物并驾齐驱,神秘异常,八百年传承,与外界几乎从不沾染因果,徐凤年在听潮阁密卷上也只知道公主坟内有大念头小念头之别,各有势力划分,红薯亲手调教出来的敦煌飞仙舞便起始于公主坟的彩衣飞升图,是典型小念头一脉的沉淀硕果。徐凤年打死都没有将魔头洛阳跟公主坟联系在一起,况且还是公主坟大念头身份,在徐凤年原本印象中,洛阳就是那种横空出世的天人,孑然一身,一骑绝尘,孤苦终老,死后无坟无凭吊。

    洛阳驾临以后,气氛诡谲。她弯腰捡起赫连威武的钓鱼竿,换了鱼饵,挥竿入湖。另一层隐蔽身份是公主坟客卿的卖瓜老农恭敬,却也不畏惧,坐回凳子,转头笑道:“凤年,我问你公主坟何为公主坟?”

    徐凤年摇头不知。

    赫连威武缓缓道:“公主坟乃是当年大秦开国皇帝心爱幼女的坟茔,父女同葬,同陵不同穴。后世公主坟女子,都是守灵人。”

    徐凤年疑惑问道:“大秦皇后陵墓却是在龙腰州?”

    赫连威武扭头望了一眼洛阳,这才轻笑着说道:“这就是一些上不得桌面的帝王宫闱秘闻了,你想听?”

    徐凤年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方才在隔壁府邸那边,不小心成了刺杀陆祠部和种家长公子的刺客,闻到了伯伯秘制的黄河醉蟹,要是用来下酒?”

    赫连威武踢了老魁一脚,“仅剩几坛子醉蟹都给你这老不修的家伙偷藏起来,去去去,拿来。”

    老魁挠挠满头白发,轰然起身,带起双刀铁链子哗啦啦作响。没多久捧了几只坛子返身,一一丢给赫连威武和徐凤年,不过后者那一坛飞至半空,就给白衣女子剪径抢了去,撕掉油纸坛封,也不撕蟹,只是仰头,暴殄天物地灌酒。男人说起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女子,总会格外唾沫四溅。三个大老爷们,一个位高权重的持节令,一个莫名其妙的北凉世子,一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就这么跟婆娘般说起了李家长王家短,十分没品掉价。赫连威武含糊不清说道:“我听长辈提起过,秦帝心仪的女子给善妒的大秦皇后鸠杀,只因皇帝私下带那女子在骊山瞭望台,说了寡人一统天下,终于可以爱美人不爱江山了,这么一句情话,不知怎么就入了皇后的耳朵,第二天女子就被鸠杀,而那女子才怀上龙胎,这让秦帝暴怒,不顾群臣反对,下密旨不准皇后死后同穴而葬。后来大秦皇后抑郁而死,秦帝似乎心有愧疚,将那颗骊珠赐给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皇后,让她衔珠入棺。”

    徐凤年不知死活说道:“然后就给洛阳抢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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