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节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说话。

    慕容宝鼎故意倒抽了口冷气,意味深长问道:“你小子真是一个人来的青苍城?这是要以自己做鱼饵钓几尾大鱼?”

    徐凤年坦诚道:“钓鱼不假,不过是自家的,谈不上什么钓大鱼。徐偃兵来是肯定来了,不过本王不知道在何地,更不知道他在何时出现而已。”

    慕容宝鼎看着在墙下那边泰然自处的年轻人,有些由衷的欣赏,有些理解当今赵家天子为何独独钟情于陈芝豹了,以后等到自己坐北朝南君临天下,有这般气态的风流臣子站在庙堂上,不说其它,光是看着他们站在那里是在为自己效命,就很能赏心悦目。

    慕容宝鼎开怀笑道:“徐凤年,你可能不知道,一截柳才是本王真正的嫡长子,你与他的恩怨,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徐凤年摘下腰间过河卒,横放眼前,轻轻呵出一口气,一颗颗紫雷滚落在刀鞘之上,轻轻弹跳。

    刀上有九雷连珠。

    这些都是当初“他”与柳蒿师一战得到可以称之为价值连城的遗产。

    徐凤年望向并肩而立的慕容宝鼎跟洪敬岩,说了句连这两位当世最顶尖高手都听不太懂的言语:“王仙芝的心态,我八百年前就有了。”

    举世为敌。

    我于世间无敌手。

    第154章 西游

    慕容宝鼎瞥了眼鞘上滚雷,有些意外,虽说武学浩瀚,有不计其数的旁门左道,不过只要是能跟练气士沾边的,都算上乘。身后那对年少兄妹更是对此再熟悉不过,北莽就有练气士宗师精于采撷雷电,财迷少年跟吃货少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尤其是贪嘴的少女,砸吧砸吧嘴巴,死死盯住那九颗货真价实的紫色天雷,眼馋得很,只要被她吞入腹中,温养个几年,到时候肯定就可以把身边这个碍眼死胖子揍成猪头了吧?洪敬岩始终神情刻板,武道境界到了他这种高度,无非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徐凤年左手过河卒刹那出鞘,刀速之快,以至于脱离手心的刀鞘逆向撞入宫墙,徐凤年手臂循着王绣的弧字诀一抡,一刀劈下,九雷萦绕,紫霞耀眼。种凉很不客气地驭回了被徐凤年舍弃的那杆铁矛,一直单手持矛,这回总算是双手握矛,拿出足够的重视应对那柄出鞘刀,长矛横弯,趁着雪亮刀锋还未临面,弧顶矛尖已经指向徐凤年腰间,徐凤年没有刻意收势转攻为守,只是轻轻松松人随刀走,宛如神明附体,通晓了指玄未卜先知的妙处,刀尖骤然一拧,愈发疾速下坠,身体也就被强行向前拔前了数尺距离,滚刀术还是滚刀术,只是比起寻常刀客的滚刀,多了太多的玄机。一矛无缘无故落了空,种凉眼前一亮,借着弧矛劲道,矛弧身亦走弧,在旁人看来那就是一个人跟刀走,另外一个不甘落后,那就人随矛走,起先慕容宝鼎眼中含笑,对那小子的滚刀并不看好,只是当之后徐凤年刀式看似杂乱无章,却能恰到好处,刀刀正面劈向种凉的面门四尺外,这就有些让半面佛结实惊讶到了。

    不断闪避的种凉皱了皱眉头,不是恼火这小子报复先前自己以矛尖指他眉心,而是这样如稚子胡乱挥刀的荒唐滚刀术,前所未闻,种凉自然不知一个叫宋念卿的东越老剑客,最后一次走江湖,曾带有十四剑十四招,唯一一柄挂有剑穗之剑名“照胆”,寓意提灯照胆看江山,就是如此“走剑”,一路踉踉跄跄“走”到了白衣洛阳身边。徐凤年每一次滚刀指面便悬停一颗紫雷,九次之后,空闲右手猛然握紧,九雷藏有九柄飞剑,凝聚成阵,将种凉围困其中,徐凤年根本不去看种魔头如何应对,一手虚空胡乱拍下,是那雨巷一战中目盲女琴师的胡笳十八拍,一指敲在过河卒之上,则是幽燕山庄湖面上少妇练气士“指山山去填海”的指剑秘术,广场上许多先前残留下的废弃符剑,都从地面上灵犀跳起,轨迹扭曲地朝种凉凌厉刺掠而去,跟霸气无匹的雷池飞剑以及不可猜测的胡笳拍子一同成就恢弘气象,弧字诀三弧成势,徐凤年此时这“三弧”,分别偷师于宋念卿薛宋官跟南海练气士,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被熔于一炉,隐约有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大宗师境界。

    慕容宝鼎轻声笑道:“好看,也挺实用,就是太乱了点,距离返朴归真的天象境界,还是有段路程。”

    种凉在阵中疲于应付三弧,那凭空而起的胡笳拍子还好应对,种凉身具金刚体魄,便是挨上了,也无非是些皮肉伤,丢面子不丢里子的小事而已,不知如何被那小子驾驭的那十几柄符剑,也无妨,种凉的指玄感悟,都能轻巧应对,搁在往常,以他的罕见天赋,躲都不用躲,但是怕就怕在他不躲,就掉入了陷阱,何况裹有紫雷做“衣裳”的剑冢飞剑不再亲近于他这个天生剑胚,九种剑气各有杀机,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种凉双手紧握的铁矛已经被紫雷削去矛头,从那家伙左手刀出鞘,到现在为止,种凉竟然没能有一次的还手之力,这让在北莽十大魔头中排名相对靠后但实力卓绝的种家二少,真正动了肝火。

    北莽位于顶点的一品武夫,相互间放开手脚厮杀的次数,要远胜离阳,从来就不兴那套不伤和气的武人文斗,离阳江湖要是没有武帝城的王老怪去能做磨刀石,恐怕武评登榜人数,连跟北莽五五分账都做不到。在北莽,英雄向来不论出处,很多人前一天还是无名小卒,第二天就一跃成为持节令大将军的座上宾。种凉不是靠什么种神通弟弟的身份在北莽江湖脱颖而出,靠的是一次次追杀与被追杀,年轻时候惹上了如今同为十大魔头里的“龙王”,被追杀了将近一个月光景,正是那趟多次命悬一线的逃窜,让种凉最终跻身一品高手。种凉先前之所以故意手下留情,除了有折辱年轻藩王的念头,还有就是看不惯那小子练刀佩刀却偏偏刀不出鞘的作态,敢摆架子摆到他种凉头上?此时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北凉王所学驳杂,丝毫不输他种凉,出刀之后更是气势如虹,种凉这才不得不收敛了轻视,把他当作了可以倾力一战的对手,种凉当然知道眼前站在五丈外的年轻人花样迭出,杀招除了裹雷飞剑,肯定还留有一手更压箱底的绝技,种凉猜想定然是那右边腰间余下的第二柄刀。

    种凉耳闻曾经师从李淳罡的徐凤年以养意法养刀,在草原上用一袖刀腰斩了拓拔春隼身边的彩蟒魔头,种凉一一应付那些跟随胡笳拍子起伏不定的符剑,当然还有更为棘手的紫雷剑阵,徐凤年出招,种凉接招,看似繁复漫长,其实不过是短暂几次眨眼的功夫,符剑已是全部折断落地,种凉的铁矛也已经被削去大半,长矛成了长刀,所幸种凉天资太高,高到不管学什么,都轻而易举比许多成名高手一辈子钻研都要走得更远,断矛在他手上敲击紫雷飞剑,声响洪亮如撞击数千斤重钟,龙王府外清晰可闻,每一次以矛撞剑,种凉对于每一柄雷中飞剑就多一分感知。

    当那面无表情的持刀年轻人,右手终于按捺不住悄悄一动,种凉瞳孔微缩,知道那记右手刀马上就要出鞘现世。

    局外人慕容宝鼎跟洪敬岩几乎同时轻轻叹息一声。

    徐凤年的的确确握住了右手绣冬刀柄。

    可出手的不是绣冬,而是手中无鞘的过河卒。

    徐凤年虎口绽裂,鲜血四溅。

    足见过河卒去势之快,快到连握刀的徐凤年都完全无法掌控。

    在神武城外,一人远在武帝城借剑,徐凤年果断给剑,以此在最后生死存亡一念间的关头,杀了韩生宣,杀了那只号称陆地神仙下韩无敌的人猫。

    只是那次借剑是借给了吃剑老祖宗的隋姓老头,徐凤年这一次还刀,则是还给了过河卒的刀鞘。否则以徐凤年早已能够养意养出一袖青龙的神意底蕴,不至于仅仅以脱胎于宋念卿“照胆”走剑的滚刀术对敌种凉,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阴险至极的障眼法,只为还刀铺垫。神武城外那个惊心动魄的陷阱,名剑春秋离人猫心口不过咫尺之遥,借剑之人越远,去势越足,但是种凉毕竟不是指玄杀天象的韩生宣,这一趟刀归鞘,仍是直接穿透了这尊北莽魔头的胸膛,只是没能死在当场,三供奉之前是把身体向前拔出铁矛,种凉则是直截了当透过过河卒的刀鞘,撞倒宫墙逃离遁走。徐凤年没有追杀,他只是看了眼坐地而死的北凉谍子,算是为老人报了那一矛之仇。

    慕容宝鼎惋惜道:“本来以种凉的本事,一开始就全力应对,哪里会这般狼狈不堪。他的天资真的很高,在洛阳之前,曾是北莽由金刚境入指玄境最快的一个,甚至要快过当年离阳的李淳罡。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也是不小的坏事,金刚境界自然不如其他多年滞留此境的武人那么无懈可击,种凉幸运的是作为仙剑胚子,对出自剑道的那一记归鞘刀,在刺透心口前总算敏锐感知到了危机,这才避免了被一刀钻心的横死下场。不幸的是,侥幸躲过了这一刀,就万万躲不过提了刹那枪而来的徐偃兵喽。”

    洪敬岩犹豫了一下,刚要踏步。

    慕容宝鼎低声笑道:“想好了?真要从徐偃兵手上救下种凉,好去跟本王的姐姐示好?别后悔啊。”

    洪敬岩反问道:“洪敬岩能跟陛下隐瞒持节令的南下秘事,持节令就不能等洪敬岩的谋而后动?”

    慕容宝鼎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等洪敬岩一掠出了龙王府的皇宫,慕容宝鼎喃喃自语:“不敢豪赌,如何豪取?”

    慕容宝鼎嗓音提高一些,对徐凤年笑道:“这位更漏子,别看他武道修为高,其实在本王眼中,比你差远了。方才本王还许诺他与你分占南北院大王,现在看来,真是在羞辱你啊,徐凤年。”

    徐凤年一口吸气,吸掉了那九颗紫雷,再驭气拿回安静在鞘的过河卒,随手抖了抖,抖落了刀鞘上那些种凉的鲜血,笑问道:“要是你慕容宝鼎面对这一刀,结果会是?”

    两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慕容宝鼎懒洋洋坐在台阶上,哈哈笑道:“本王可以预料到那一刀,但是多半躲不过,不过呢,就算你的刀敲中本王心口,却也刺不穿,不是本王小觑你,实则天底下能有这份本事的,王仙芝跟拓拔菩萨徒手就可做到,邓太阿的剑,也行。至于其他人嘛,难度不小。哦对了,还有金刚怒目的李当心。所以就算洪敬岩失心疯了掉头来杀本王,本王也不太当回事,慢悠悠跑回北莽便是了,说不定还能跟你们几位唠唠家常。”

    北莽出炉的武评断言只要王仙芝愿意联手拓拔菩萨,就可以杀绝他们身后的全部八人,不论世人如何议论纷纷,都没法子知晓这八人到底是作何想,此时龙王府恰巧就有两位,一个天下第六,一个天下第八,他们在南下旅途中有过一场对饮闲聊,位置站得稍高的洪敬岩承认这一点,慕容宝鼎则持否定态度,但之所以否定,不是这尊半面佛自负己身修为,而是觉得借剑以后出海访仙的邓太阿,一旦有大机缘,便有望拥有真正超出拓拔菩萨的境界,去跟王仙芝平起平坐。

    徐凤年问道:“连徐偃兵的刹那枪也做不到?”

    慕容宝鼎认真思量了一番,“本王一来不知他的真正深浅,二来若是说他做不到的话,你也只觉得是吹牛皮。”

    徐凤年笑道:“徐偃兵不跟你打,自然有人跟你打。”

    慕容宝鼎沉声道:“没得商量?非要打打杀杀?”

    徐凤年摇头道:“徐骁生前一直懒得理睬你们,我这辈子也不会跟北莽谈生意做买卖。”

    慕容宝鼎满脸遗憾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原来比你本王想象的要愚蠢很多。”

    徐凤年笑着说了一句,“这句话也还你。”

    ……

    青苍的谍子头目其实是北莽安插的棋子,在跟周浚臣谎报军情后早已不知所踪,他说徐凤年是只身一人进入流民之地,北凉并无大队兵马压境,其实只说对了一大半。入境的除了这位本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轻北凉王,还有浩浩荡荡千人骑队,只是披甲之人不足护驾百骑,其余八九百皆是身披袈裟,一颗颗光头很是扎眼,竟然是大队僧人西行的画面。马车就一辆,附近有一头体型巨大的黑虎四处奔走,时不时驻足转头,等待马车。两旁百骑尽是重马重甲,哪怕是孤陋寡闻的流民之地,也一眼便知这是那去年撕碎北莽南朝三座重镇的龙象军!是北凉精锐铁骑中的精锐!正是三万龙象铁骑,把大半座姑塞州踩踏得稀烂,南朝庙堂谁不惊惧于那黑衣少年的陷阵无敌?

    北凉历来亲佛,尤其是离阳朝廷灭佛之后,无数僧人和尚都逃难到了北凉道这块好似世间仅存的无忧净土。

    然后新任北凉王在近期突然一纸令下,要凉州境内所有僧侣进入流民之地宣扬佛法,并且承诺有铁骑甲士保驾护航,大多数外地僧人都生怕才出狼窝便入虎穴,一时间都持观望态度,好在那位北凉王也没有为难,仅是让凉州本地六百僧人集结“西行”,不得抗拒。不过有三百余外地僧人仍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必死想法,除了凉州,也不乏从幽陵凉州火速动身的僧侣,一同随行。当许多选择放弃涉险的僧人得知那头当年在大真人齐玄帧座下听经的黑虎,也夹杂马队之中,就都后悔了。

    许多熟谙人情世故的僧人都想着亡羊补牢,试图偷偷跟在马队后头,却被边境铁骑毫不留情地赶回了凉州。

    在蛰伏青荣观多年的北莽大谍子青槐道人,被北凉鹰隼剿杀后,本是江南道名僧的黄灯禅师当时亲眼见到了老道士的身死道消,老禅师则成了青荣寺的新主持,此次新凉王下旨僧人西行流民之地,年迈禅师是第一批主动赴凉州的僧人,也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个。因此黄灯禅师被北凉特许乘坐马车,殊荣卓然。不过老禅师这一路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年迈高僧面对权贵就折腰,要知道黄灯禅师在江南道上与人说法,哪怕是面对尊贵如出身豪阀的刺史,也是与贩夫走卒一视同仁,老禅师之所以“不得自在”,缘于马车内坐着那新凉王的弟弟,是那个去年在边境上血腥屠城加上坑杀降卒的徐龙象!如果仅是如此,高僧还不至于太过拘束,主要是这位殿下不像以往那样赤足黑衣,而是被一件极诡谲至极的鲜红甲胄包裹身躯,只露出双目!

    杀气充盈车厢。

    可怜了被誉为满身佛气的黄灯禅师。

    离青苍城还有些路程,有一只游隼低空盘旋。

    听到声响的符甲猛然起身,离开马车,披甲少年开始疯狂奔跑。

    这具红甲在进入位于最西位置的龙王府之前,已经用一条直线撞裂了整座青苍城。

    大金刚境对敌大金刚境!

    第155章 红楼

    种凉才破墙而出,立即就有人破墙而来,何况这家伙还一身鲜红,关键瞧着像是相当值钱的家当,这让财迷少年瞪大眼珠子,很是羡慕,觉着他要是有这身行头,那才威风。比起哥哥还要更天赋异禀一些的吃货少女也不例外,躲在了慕容宝鼎身后,探出一颗脑袋,目不转睛。

    慕容宝鼎此时心中的荒谬多于震怒,敢情姓徐的就这么用一具甲人打发他橘子州持节令了?他倒是听说过当初离阳四大宗师里有个符将甲人,是被人猫剥皮抽筋的废物。慕容宝鼎对于这类假借外物作威作福的所谓高手一直有成见,脸色阴沉望向徐凤年,“洪敬岩拒绝了本王一次,本王的耐心已经所剩不多,徐凤年,奉劝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小心成为第二个周浚臣。”

    徐凤年心情似乎不错,走到红甲身边,这里敲敲那里摸摸,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转头对半面佛笑眯眯道:“慕容宝鼎,你还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一口一口本王,吓唬谁?这又不是橘子州,你也没当上北莽皇帝。我呢,沾我爹的光,离阳天子见过,北莽女帝也见过,至于离阳几大藩王,更是都见了一遍,在武评上比你高的天下十人,也见了不少,好像都没你架子大,所以你有多大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

    慕容宝鼎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皮子,流露出浓郁杀机。符甲徐龙象看了眼哥哥,后者点点头,示意他放开手脚玩一次,一截柳既然是慕容宝鼎的私生子,那就当作是子债父还。徐龙象转过身面对慕容宝鼎,不知是符甲严密遮掩的缘故,还是纯粹虚张声势,慕容宝鼎并没有察觉到何种充沛的气机流淌,这让眼界很高的持节令大人很是纳闷,徐凤年哪里捣鼓出这么一个笑话,就不怕丢人现眼?慕容宝鼎只知道徐骁小儿子生而金刚,黑衣赤足,身先士卒,率领龙象铁骑把君子馆在内三座军镇欺侮得如同三位毫无还手之力的黄花闺女,自己儿子那般精湛的杀人剑气,都没能刺死此子,橘子州持节令也就自然料不到徐凤年会多此一举,让金刚体魄的弟弟披上符将红甲。

    徐龙象五指伸缩了一下,握出拳头,身形一动,瞬间就一拳砸在了慕容宝鼎的胸膛上。气机浩荡,广场震荡,慕容宝鼎虽然身躯仅有不易察觉的一个小幅度晃动,看上去纹丝不动,可是徐龙象跟持节令之间竖起的那道无形镜面,溅起剧烈涟漪,以至于镜面边缘的两面宫墙被撕裂开去,更别提墙脚附近的桃树刹那间碾为齑粉。慕容宝鼎伸出一手,揉了揉身后的慕容采阳的小脑袋,少女知道轻重,马上跟耶律采阴往金銮殿那边后退。徐龙象一拳砸出之后,身形后掠,回到原处,双臂环胸,这架势明摆着是要那慕容老儿还他一拳,他也是不躲。慕容宝鼎哦了一声,“原来是天生神力的徐家黄蛮儿,难怪难怪。”

    徐凤年一巴掌轻轻拍在黄蛮儿脑袋上,气笑道:“人家是天下第八的慕容半面佛,你跟他客气个啥,一人一拳,你当过家家啊,放开手脚去揍他!这家伙排名在十人中不高,就是挨打的功夫很出众,杀伤力不行,比邓太阿韩生宣都要差多了,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的天下十人,我还真不放心,既然是他慕容宝鼎,就无所谓了,哥刚好验证一下墨家巨子精心打造出来的符甲有何纰漏。”

    徐凤年看着黄蛮儿的眼神,瞪眼道:“不许卸甲!”

    慕容宝鼎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自嘲道:“你们哥俩,还真是不把本王当回事啊。”

    徐凤年双手笼袖子远远躲到墙脚根去,蹲在老供奉的尸体旁边。

    慕容宝鼎没有走完台阶,脚尖一点,踩出一坑,轻描淡写一掌推在徐龙象身披符甲脑袋上,徐龙象轰然倒撞出去,不但撞碎了宫门,城门那边也传来一阵震破耳膜的碎裂声,慕容宝鼎的身躯在空中凝滞悬停了片刻,飘然而落,如飞羽落地,这轻轻一羽竟然就压垮了结实青砖。慕容宝鼎才落脚,一抹赤红长虹便去而复还,这一次轮到慕容宝鼎往后倒飞十数丈,再一眨眼,慕容宝鼎从一步踏出,左拳挥出,徐龙象右拳与之对撞。罡气扑面而来,徐凤年不得不伸出手臂护在身边北凉老谍子跟前。然后两位大金刚境武夫分别以左拳右拳争锋相对,如两头蛮牛角力,谈不上什么高手风范,但气势出奇的足。慕容宝鼎怒喝一声,整张脸庞金光熠熠,把徐龙象蛮横推出去数尺距离,一脚踢踏,瞧不清神情的徐龙象弯腰,双手裹住半面佛的那条腿,腰肢一扭,拔萝卜似的就把慕容宝鼎强行拔离地面,旋转一圈后丢掷出去,砸倒塌了半面宫墙,徐龙象一跃随行,朝慕容宝鼎的头颅一脚踩下,后者单手一拍,身形龙卷而起,一记鞭腿就把徐龙象砸到徐凤年这边的宫墙上,两道宫墙就这么各自毁去一半,徐龙象从尘土中站起身,一掌拍在符甲胸口位置,气机层层递进,驱散了积压在符甲上的灰尘,红甲依旧鲜亮,没有丝毫破损瑕疵。

    徐凤年咧嘴笑得很开心,这大半年来机造局的那帮老头子就只差没被他逼到悬梁自尽了,就连以前很好说话的两位墨家巨子都没半点好脸色给自己,后边几次只要一听说自己到了机造局,干脆就用闭关的蹩脚借口躲起来,要不就是说年纪大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什么需要修养啊,什么砍头之前还得赏口好酒喝啊,徐凤年反正就跟老头子们死皮赖脸相互磨,就看谁更不要脸了。好在这架涉及材质、道门符箓、佛教密咒等浩瀚难题的符甲终于如期完工,其实到后来,反而是老人们自己钻研上瘾了,徐凤年说要拿出去遛一遛,两大墨家巨匠的眼神,就跟抢了他们媳妇一样幽怨,扬言要是磕碰到半点,就要跟他北凉王拼命。好在徐凤年丢下一个天大诱饵,说是不管耗费北凉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都要把符甲打造成可扛天雷的境界,还激将法询问他们敢不敢这么逆天而行,这让一大帮老头子立马眼睛放光,转身就跑去绘制图纸,是真的跑,一溜烟的那种。

    徐凤年举目望去,金銮殿还算好,宫墙已经荡然无存,是黄蛮儿不知怎的双手环住了慕容宝鼎的脑袋,夹在腋下,两人就这么撞来撞去,撞完了宫墙,就去找皇城城墙的麻烦,慕容宝鼎还以颜色,挣脱了束缚后,抓住黄蛮儿的脚踝,用符甲当做一把切割宣纸的刀子,在城墙中间割出一条沟壑,黄蛮儿也不落后,在空中一腿踩在慕容宝鼎心口,将有“不动明王”美誉的半面佛踹了个踉跄,然后两人就开始你来我往,都在各自脑袋上砸拳,每一拳过后,符甲跟半面佛安然无恙,双方脚下的地面则是寸寸龟裂,黄蛮儿还好,有符甲在身,不显得如何狼狈,慕容宝鼎早已衣衫褴褛,跟个老乞儿差不多,没能剩下半点北莽持节令的气度。

    不知是打得太过酣畅淋漓了,还是彻底恼羞成怒,慕容宝鼎随手抄起广场上一根遗落的铁矛,一矛炸在符甲腰间,符甲无事,铁矛从头到尾皆粉碎,地上还有许多铁矛,都被慕容宝鼎抓起,期间有两根铁矛分别刺向了黄蛮儿的双目,都没能得逞,该碎照样得碎。没了宫墙遮蔽,徐凤年的视线还算开阔,看到这一幕,难免还是有点胆战心惊,先前言辞有意轻视慕容宝鼎这个天下第八,可半面佛的手段是不如其他九人那般摧城撼山惊涛骇浪,可那也只是跟王仙芝拓拔菩萨邓太阿相比,并不意味着慕容宝鼎就是只会挨打受气的缩头乌龟,半面佛的拳打脚踢仅是在黄蛮儿身上显现不出滔天威力,换成寻常的金刚境武夫,如此气机累加,早就给打得不成人形了。徐凤年已经看出半面佛攻势精妙在于一拳过后,仍旧留有“余韵”在敌手身上,一截柳剑气的精髓,是能够插柳成荫,十有八九就是脱胎于此,因此慕容宝鼎不下百拳过后,不断递增累积在黄蛮儿符甲身上的气机,该有多沉重?所以黄蛮儿被慕容宝鼎一拳推到城墙,符甲还不曾触及墙壁,墙面就已被红甲蕴藏的疯狂气机炸出一个大窟窿。

    慕容宝鼎看了眼从倒塌废墟中站起身的红甲,悠悠呼出一口浊气。他们家族有崇佛的习俗,慕容宝鼎年幼时就喜欢跟随长辈一同去寺庙敬佛礼佛,而且经常仰头看那些鎏金大佛,往往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随着年纪增长,尤其是在慕容女帝篡位登基之后,慕容氏荣贵至极,慕容宝鼎除了潜心习武跟学习兵法两不误,一有空闲,就是在游历拜访名寺大庙,去抬头“看佛”,这几乎成了北莽北朝人人皆知的怪癖。慕容宝鼎在两国战事中擅长以少量精锐骑兵长途奔袭掠杀敌军,成名很早,在武道上则要慢上许多,直到那场兵败之后,慕容宝鼎独自出门远行散心,观一尊大佛有大悟,悟出了一门坐佛的金刚不败,之后一窍开窍窍开,又悟出了立佛卧佛两大悟,这才成就了慕容宝鼎“大宝瓶金刚身”的超凡境界。

    慕容宝鼎缓缓竖起左掌在胸口,右手就要贴上,做僧人双手合十状。

    立佛于天地间。

    徐龙象转头看了眼远处蹲着的徐凤年,双手摘下符甲头盔,丢在脚下。他本想按照哥哥要他死记硬背的手法,手指敲下几处阵眼,就可以一气呵成脱下红甲。不过徐龙象犹豫了一下,仅是摘去头甲,却没有完全卸甲。

    徐凤年看到这一幕,叹息一声,没有出声。

    徐龙象比起当年前往龙虎山跟随老天师赵希抟修道时,要高出不少,面黄肌瘦倒是没有变,只是最大的变化,是眼神少了许多懵懂浑浊,多了一分偏执坚毅。

    正是这样一个少年,屠光了北莽三镇甲士,其中亲手造就了春秋之后第一场坑杀降卒的残酷举动。

    徐龙象扭了扭脖子,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掌心。

    然后膝盖微微弯曲几分,徐龙象眼睛望向那尊满身金光流溢的半面佛。

    扯了扯嘴角。

    以徐龙象为圆心,不光是慕容宝鼎留在符甲上的拳势蓦然荡然一空,天地之间的气象放佛都被少年汲取殆尽。少年如同一只上古凶兽饕餮。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徐龙象开始奔跑,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有千骑奔雷之势。

    然后轻轻跃起,双手十指交错,合成一拳,朝那尊立佛当头砸下!

    慕容宝鼎的不败金身在被砸入地下之时,双手紧密合十已然露出一丝缝隙。

    徐凤年站起身,知道青苍城大局已定。

    徐凤年没有阻拦那对少年少女的悄然离去,慕容宝鼎虽说被黄蛮儿一拳破去了立佛宝瓶身,可真要双方往死里玩命的话,徐凤年未必能赚到什么。

    徐凤年望向黄蛮儿的背影,大概是觉得摘了符甲头盔,怕他这个哥哥骂他,往坑里瞅了半天,没等到慕容宝鼎露面,就跑去蹲着戴上头甲,始终背对徐凤年,就那么蹲着“面壁思过”了。

    徐凤年有点哭笑不得,也没有理会,只是轻轻背起老谍子的尸体,走入那座很小家子气的金銮殿,一身龙袍周浚臣使劲弯着腰,口呼北凉王,说了一大通怎么肉麻怎么来的阿谀言辞。徐凤年把老人尸体放在雕龙梁柱旁边,也没说话,只是瞥了周浚臣一眼,后者很快就识趣闭嘴,意识到身前这位见过大风大浪的年轻藩王,毕竟不是前几任自己所依附豪强那般不但眼窝子浅,耳根子也软。周浚臣心中哀叹,半个时辰以前他还等着手下把这家伙五花大绑到金銮殿,希望能享受一回堂堂离阳异姓王的跪拜觐见,这会儿外边已是打得天翻地覆,不但柔然山主洪敬岩出手了,连慕容宝鼎都不得不亲自陷阵,周浚臣想到这里,弯腰更甚。徐凤年开门见山说道:“本来是想还能靠北凉王的身份,跟你喝着酒聊正事,不过你这位青苍城主架子真不算小,也好,咱们可以新账旧账一起算,阮山东是北凉人,你的三供奉也是,都因你周浚臣而死,你的脑袋值不了几个钱,赔不起,我进来的时候估算了一下,你得用两万忠心耿耿的流民来赔。蒋横跟贺大捷的亲兵大概有三千,不在城中的沈从武手上还有一千六,加上龙王府一千多龙鳞卫,这些都不算在那两万人里头,就当是你的见面礼。”

    周浚臣哭丧着脸近乎哀嚎道:“王爷,小的也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呐,笼络起两万流民比登天还难,更别提还要他们忠心了,小的不是不想给王爷鞠躬尽瘁,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凤年一手猛然掐住周浚臣的脖子,将他摔砸在一根栋梁上,周浚臣双脚离地,背靠柱子,喘不过气来,徐凤年手臂赤蛇萦绕扶摇,冷笑道:“那你就去死好了。看来你的脑袋掉了以后,拿出去震慑青苍流民,比留在肩上会更有用。”

    周浚臣双手竭力扯住徐凤年的手臂,做垂死挣扎。他只听说这位去年还是世子殿下的年轻人纨绔得无法无天,哪里知道他如此不愿拖泥带水,一言不合便要人的性命,周浚臣正因为聪明,才会知道给自己待价而沽,好卖出公道适宜的价钱,别太贱卖给北凉了。似乎这个北凉王不喜欢聪明人?早知道是这样,给他周浚臣几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藏着掖着玩什么城府心机了。徐凤年伸手抽出那柄过河卒,侧过刀身,刀尖轻轻抵住周浚臣的额头,微笑道:“横着刀锋扎入你的头颅,大概就能把你钉死在柱子上了。皇帝,我确实一直想杀,先拿你试试手也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恢复知觉的周浚臣艰难撑开眼皮子,神情恍惚,视线模糊,难道自己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仍然走在黄泉路,尚未过那奈何桥?周浚臣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好像没有留下刀口子?周浚臣想要破口大骂那姓徐的心狠手辣,可喉咙跟塞入一块灼烧火炭般难受,伸手抚摸了一下,疼得身躯颤栗,冷汗直流,蓦然睁大眼睛,抬起头,看到那袭雪白麻衣,再往上就是那张让周浚臣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年轻面孔了。徐凤年俯视这个瘫软坐地的土皇帝,扯了扯嘴角,“周浚臣,你又欠了我一条命,你说说看,现在得拿多少数目的流民来还债?”

    知道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周浚臣这会是真的学聪明了,一把抱住北凉王的大腿,嗓音沙哑哭喊道:“王爷,你说几万就是几万,小的都听王爷的,小的敢说半个不字,王爷就赏给小的一柄刀,都不用王爷你动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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