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青山伸出手掌按在少年的脑袋上,苦笑道:“你啊,不当家不知油盐贵。等将来师父不在了,你来当东越剑池的家,就晓得今天这几句无心之言,以后你可能花几十万两银子都买不回来人情。”
宋庭鹭小心翼翼瞥了眼师妹。后者做了个鬼脸,大大咧咧“我才不乐意当宗主,你当你当,我要行侠仗义走江湖,学那徐凤年,只要是他走过的州郡、登过的名山、进过的酒楼茶肆,我都要走一遍!”
宋庭鹭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撂不下一个字的狠话。
是不是每个春心萌动义无反顾的师妹背后,都站着一个青梅竹马且暗自神伤的师兄?
柴青山突然伸手分别握住单饵衣和宋庭鹭,沉声道:“一旁观战,除了赢取声望,更能借机砥砺武道,关键就看能否沉下心去体悟天道了?当年武帝城那么热闹,并非没有道理。之前轩辕青锋在大雪坪与人设下父子局爷孙局,为何观战之人络绎不绝?其实很简单,其中皆有机缘。接下来若是曹邓洛三人有谁出手,一定要瞪大眼睛,能看出几分精髓是几分,对你们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这其中又以邓太阿的出手最为重要,毕竟这位桃花剑神……极有可能会在今天真正递出一剑,而不是出手。师父会的,肯定都会倾囊相授,而你们肯定也都能学到,早晚的事而已,但是亲眼目睹邓太阿的出剑,你们二人这辈子也许就仅此一次了。”
少女好似全然不将自己的剑道前途放在心上,没心没肺地笑眯眯问道:“师父,他一定会赢吧?”
柴青山下意识望了眼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呢喃道:“天晓得。”
宋庭鹭开始在心中扳手指,韩生宣,王仙芝,隋斜谷,祁嘉节,曹长卿,邓太阿,就他知道这些比试,好像徐凤年不是胜了,就是打平手,竟然还真没输过一场?
少年忍不住有些打抱不平了,要知道他仰慕的那位挎木剑的剑客,当年在太安城,可是好像没赢过一场啊。
……
龙虎山初代祖师爷破指画符,堪称一帆风顺,哪怕这位仙人刻意放缓速度来增加灵符的厚度,年轻藩王依然没有要出手阻拦的迹象。
越是临近这场钦天监仙人之战的收官阶段,越是胜算不断倾向于龙虎山,莲花冠老道人反而越是神情凝重,甚至有几分压抑不住的提心吊胆。
这种心境起伏,别说数世善果成就仙人之位后的老道人,就是飞升之前,以护国真人身份坐镇旧离阳王朝三十年,老人也不曾出现这种陌生情景。
道家修清净,世俗人以为所谓的心静如水,就是一潭死水,其实不然,心湖起涟漪,心境依旧动中有静,才是真正的清净,这与佛家心动幡动的那个机锋有些相似,又有不同。
仙躯无垢道心稳,仙人之躯染尘垢,未必会让道心摇动,但是后者出现缝隙,则必然会影响到真正的无垢。
所以莲花冠老道知道自己要顺应本心而为了,仙人顺心即顺天意。
老道人不再刻板如同道家圣人老庄所言的那条自得其乐的桥下游鱼,作为已经鲤鱼跳龙门的天上仙人,他要跳出水面看一看,主动与天道契合。
然后老仙人果真就脚尖一点,身形稍稍跃起了。
随着莲花冠老道人的拔高,一位年轻藩王便随之升起,手中凉刀,依旧是那枯燥乏味的横刀式。
当身形几乎与通天台那条横梁齐平的时候,老道人大袖一摇,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朝上,然后猛然往下一压,朗声笑道:“法印照处,大放光明!百邪退散!”
不光是老道人身前的那位年轻藩王消散无形,广场上攒簇得密密麻麻的数百位年轻藩王,亦是瞬间烟消云散,如夜游鬼魂突兀撞见大日当空。
老道人环顾四周,不见一位徐凤年!
灵犀一动,这位莲花冠仙人轻喝一声,双手向上托起。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凤年不知何时来到了仙人头顶,左手持刀,一刀当头劈下。
就在此时,老道人嗤笑一声,“小小障眼法,如何蒙蔽天心!”
老道人双手托塔状纹丝不动,但是同时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老道人也幻化出前后左右四位仙人,四尊法相,分别掐诀结印塑就一尊莲花金身,一掌平平递出、掌心有莲花绽放,双指并拢作剑倾斜指天、剑气纵横,一手五指张开继而握紧、一根光柱直冲云霄如握一杆贯穿天地的长枪。
但是五位“徐凤年”瞬间闪现瞬间消失。
好似三头六臂的居中老道人皱了皱眉头,茫然四顾,双眼如炬,紫金熠熠。
“终于来了。”
于郁垒剑上画符的初代祖师爷嗤笑一声,抵在剑尖的手指轻轻一叩,身体微微前倾,往剑尖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印!”
简简单单一个字,竟然好似洪钟大吕响彻钦天监上空。
口含天宪。
一语可决人生死。
符剑郁垒不动,但是一抹三尺金光从剑身上掠出。
金光飞旋,萦绕持剑仙人,金光去处,一张张符箓凭空浮现,如同虔诚稚童贴在门户上的春联。
印地地裂,印雨雨停,印草木则成灰,印飞鸟则坠地,印龙虎则降伏。
地面上的持剑仙人,天空中的莲花冠道人,两人之间,挂满符箓。
由后者起至前者的那段距离,时不时有断断续续的一页页符箓依次炸裂,金光溅射,偶有点点滴滴落至地面,坚硬如铁的广场顿时飞石激射。
转身俯瞰的莲花冠道人骤然眯起眼睛,大笑道:“孽障,还不现身?!”
与此同时,持剑仙人看似随心所欲往空中一挑剑尖,转头向通天台那边喝道:“更待何时?!”
一直在隔岸观火的儒士谢观应,原本在关注皇宫大殿那边的动静,好似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也在意料之中,脸上有些清淡的冷意,在听到两位仙人的呼声后,不再犹豫,猛然间肩膀一抖,双袖往上一抬,“天下清风,两袖裹之!大好河山,一肩挑之!八玺起阵!”
钦天监天空,突然出现八方大小不一的镇国玉玺。
龙虎山初代祖师爷双手握住郁垒剑柄,往后一扯。
莲花冠老道双手作提起重物状,重重往左肩方位向上一抬。
两位仙人的手中,出现一条粗如枪杆的金色长绳。
仙人坐云间,垂钓人间气数,那根长至千万丈的鱼线,若是千万根拧成一根绳,便是此时两位仙人手中金绳的光景了。
这根绳子,笔直穿过徐凤年的一侧肩头!
将这位年轻藩王死死钉在空中不得动弹分毫。
鲜血浸染长绳。
第257章 且放心
徐凤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
终于换气了。
好像他是要借这一口气,吐尽胸中所有愤懑,并且吸来天下气运。
但照理来说,这是最不该换气的时刻。
谢观应嘴角翘起,抬起手臂,一根手指向前轻轻一挥,“非礼勿视。”
我儒家为天下订立规矩已经将近八百年了。
你徐凤年能够不向天道低头,但你既然依旧活在世间,如何能不为天地弯腰俯首?
随着这位读书人的手指指向。
两块玉玺炸向徐凤年双眼。
谢观应又动了动手指,继续无比云淡风轻道:“非礼勿听。”
两块玉玺飞向徐凤年双耳。
当谢观应说出“非礼勿言”四字后,如同通灵的第五块玉玺闻讯而动。
谢观应脚下那块横出通天阁的梁道大概是不堪重负,开始出现裂缝,崩裂声刺破耳膜。
生死一线。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
时来天地皆同力。
天地有理再有礼,你谢观应自认为手执礼教规矩,可未必就是这天地的理啊,最不济那位临行前托人捎给我一物的衍圣公,他就不觉得你谢观应占理了!
只见徐凤年腰间摔出一枚吊坠,所系之物,四四方方。
就在五块玉玺仅有毫厘之差的时候,徐凤年心念一动。
非理勿动。
不但那四方玉玺发出剧烈颤鸣,其余尚未被谢观应牵引的四方玉玺也是颤抖不止。
当年那个世子殿下第二次游历归来,老人指着盘子里的一块从藩王身上割下的肉,对儿子说再以后与人讲道理,就要靠年轻人自己了。
此次硬闯太安城钦天监,不管杀人破阵的手段如何凌厉狠辣,年轻藩王摆在面上的神色,始终称得上温和冷静,起码没有什么狰狞愤怒。
被金色长绳挂在空中的徐凤年开始提刀而走,“走向”那座通天台,走向那个处处算计他徐凤年和北凉的谢观应。
长绳被拖拽出一个半圆弧度,龙虎山初代祖师爷的郁垒剑尖和莲花冠仙人的双手,都出现雷电交加的惊悚画面,两位仙人几乎同时跺脚,竭力试图止住长绳的迅猛去势。
谢观应满脸错愕,眼神飞掠两个地方,一个在皇宫大殿的屋脊之上,一个在太安城正南城外,以及同一个视线却更南方的京畿地带,惊怒交集,“赵篆小儿,澹台平静,衍圣公,你们胆敢联手坏我千秋大业!”
肩头依旧被长绳钉入的徐凤年一刀挥出。
站在通天台那条横梁上的谢观应五指一抓,抓过四块玉玺列阵一线,护在他与徐凤年那一刀之中。
而他自己则一闪而逝,任由先前四方玉玺直直坠向地面,脚下的横梁更是轰然断为两截。
一刀之下。
整座巍峨通天阁被一斩为二!
不知几百几千丈的高空,那一刀的余韵砰然仿佛撞在一物之上。
两位仙人面面相觑,视线交错后,几乎同时松开手。
徐凤年一刀过后,转身狞笑道:“想走?!”
袖上爬有一缕红丝的莲花冠道人喟叹一声,一手扯过全部长绳,连同那缕继续就要蔓延至的红丝一同拽回,任由那两缕红丝绕袖肆意飞舞,老道人向舍弃了郁垒符剑的年轻道人轻轻点头,后者神色复杂。
这两缕猩红如小蛇的红丝竟是混杂了韩生宣的死气和祁嘉节的剑气,两人来自离阳朝廷,皆为赵室死而后已。
用离阳赵室气数来攻伐龙虎山赵家气数,自相矛盾,妙不可言。
想必这就是先前年轻藩王用来破坏仙人无垢的杀手锏了。
下一刻,心知难逃一劫的莲花冠道人站在面对龙虎山初祖几步外,轻轻作揖,行辞别礼。
一人道消轮回总好过两人皆亡于人间。
老道人身后出现一面镜子。
正是南海观音宗镇山重器,那一口不知镇压了多少世间大气运之人的水月天井!
老道人被硬生生拽向井中,轻声道:“天道不崩,香火不熄。恭送祖师返回天门。”
瞧着才像是老道人晚辈子孙的“年轻”道士,没有理会莲花冠仙人的慷慨赴死,只是抬起双手,扪心自问道:“一,在何处啊?”
钦天监广场上所剩不多的龙虎山仙人,一个个露出兔死狐悲的戚容。
仙人们悲痛欲绝的同时,又夹杂有难以言喻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