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节


    这四个字,没有半点水分。

    侠,女子也做得。

    侠气,女子也不少。

    此时重逢,不等徐凤年开口,曹嵬就板着脸问道:“王爷,你让我回流州打那一仗,我曹嵬没二话,但是我麾下现在一万精骑,只剩下不到半数了,你给句准话,啥时候补齐?!”

    徐凤年笑问道:“不到半数?要不然我去瞅瞅,少几人,我就亲自让凉州边军帮你补充几人?”

    曹嵬突然笑逐颜开道:“哪能麻烦王爷啊,不能,绝对不能,现在边军好几支铁骑都零零落落,我曹嵬也不是不识大局的那种人,给我四千骑就够了,只要四千骑!”

    徐凤年没好气道:“流州三镇里的临谣军镇以后归你管辖,同时关外左骑军只能抽调给你两千骑,西域僧兵也能给你两千,负责一同协助驻守临谣,至于你接下来能在流州拉起多少骑军,看你自己的本事,但是我只给你一万五千骑的兵饷粮草,更多就靠你自己解决。”

    看到曹嵬还要讨价还价,徐凤年冷笑道:“两千左骑军还想不想要了?”

    曹嵬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赶紧伸出手掌抹嘴,竭力掩饰自己的狂喜。两千左骑军和两千僧兵整整四千人不说,尤其是还有在流州境内无上限的招兵权,这个就太诱人了!

    徐凤年对刘文豹点了点头,然后望向那位柴夫人,“这次司马家族对青苍城攻守战施予援手,我北凉感激不尽。”

    柴夫人嫣然一笑,伸手理了理鬓角,风韵流淌,柔声道:“比不得王爷的北凉铁骑,有再多银子也买不来,我们西域人人皆是亡命之徒,只要价格公道,就都卖得出买得起。恰好司马家族在西域扎根数代人,银子数目还算可观,但是这次我们出力出银子,算是报答过了王爷当初的仗义相助,互不相欠,这么算,王爷有没有意见?”

    徐凤年笑道:“当然没有意见,其实是我占了便宜的。”

    曹嵬看了眼风流倜傥的北凉王,又看了看风韵犹存的柴夫人,小声嘀咕道:“占啥便宜了?哪里占的?”

    刘文豹咳嗽一声,转头看风景。

    柴夫人俏脸微红。

    徐凤年冷笑道:“曹嵬,两千僧兵没了!没得商量!”

    曹嵬滚落下马,抱住徐凤年的一条大腿泫然欲泣道:“王爷,你和柴夫人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我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啊……”

    徐凤年恼羞成怒道:“两千左骑军也没有了!”

    曹嵬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世道不公啊!”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滚蛋!去跟左骑军大帐何仲忽那边要两千人马!”

    曹嵬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惊人速度爬起身,翻身上马,拨转马头,狂奔而去,消失不见。

    刘文豹小心翼翼问道:“王爷,那卑职也先回了?”

    徐凤年怒道:“一起滚吧!”

    徐凤年本意是想着身边好歹剩下个徐偃兵,就谈不上孤男寡女了。

    不料徐偃兵夹了夹马腹,缓缓擦肩而过,不轻不重撂下一句,“王爷请放心,我也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徐凤年一脸目瞪口呆,柴夫人眉眼弯弯,笑意吟吟。

    徐凤年无奈道:“没一个厚道人。”

    不同于曹嵬等人在场时的故意看笑话,现在柴夫人已经收敛了笑意,她眼神清澈沉声道:“王爷,我有一事相求,就是有没有可让让我们司马家族,带兵进驻流州最西边的凤翔军镇,最好是能够有个一镇副将的官身。”

    徐凤年惊讶问道:“柴夫人,不后悔?这可就是跟北凉绑在一起了,以后若是北凉战败,司马家族就彻底没有回旋余地了。”

    柴夫人点了点头,神色坚定。

    徐凤年好奇问道:“为什么?”

    柴夫人突然笑了,反问道:“王爷觉得呢?”

    徐凤年打趣道:“总不是柴夫人贪图本人的美貌吧?”

    柴夫人愣了愣,然后眯眼妩媚笑道:“王爷,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吗?就不怕我喊人吗?那位扈从可离得不算远?相信暗处也会有死士护驾的吧?”

    徐凤年脸色如常,微笑道:“柴夫人就不要调侃我了,说正经的。”

    柴夫人微微歪着脑袋,不似已为人母的少妇,反倒像个孩子气的豆蔻少女,更厉害的是她这种姿态,非但不给人丝毫恶感,反而有种奇特的魅力诱惑。

    徐凤年率先骑马缓行,轻声道:“如果说柴夫人是赌我北凉大获全胜,好让司马家族以功臣身份,更早在未来的北凉,或者说离阳王朝占据一席之地,那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柴夫人,不用你押注,不用拉上整个家族靠近这张杀机四伏的赌桌,如果真有战事落幕的那一天,我肯定不会亏待司马家族。不管怎么说,我都记得那里有个倔强的小女孩,割破自己的手,只为了要我徐凤年签下名字……”

    说到这里,徐凤年转头对并驾齐驱的柴夫人开心笑道:“有些得意,我不好跟那帮北凉男人说什么,省得他们心理不平衡,就像曹嵬,我长得比他英俊,武功比他好,关键是个子也比他高,要是再刺激他的话,就显得太不厚道了。但是在柴夫人是女子,就但说无妨了。”

    柴夫人柔声道:“王爷真不把柴冬笛当外人呀。”

    徐凤年举起双手,苦兮兮求饶道:“柴夫人,你就放过我吧。”

    柴夫人在马背上捧腹大笑。

    徐凤年的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瞥了一下那边。

    峰峦起伏啊。

    徐凤年其实心无杂念,有些追思,有些枉然。

    柴夫人突然挺起腰杆,望向新城那边,呢喃道:“我孤注一掷,想要为司马家族谋取一份官身,当然不假,谁不想着自己的家族能够世代簪缨?我柴冬笛只是个柴米油盐的妇人,但也读过书,眼光比起寻常乡野妇人总归是稍稍长远一些的,既然嫁入了司马家族,就想着能够对得起司马家族,王爷说过,不光是北凉,也许以后的西域,也会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处处有私塾有读书声,家家有安享晚年的老人,户户有安心相夫教子的女子。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啊。就算想一想,也是能让人开心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

    柴夫人突然笑了,眨了眨眼眸,转头俏皮道:“我是个姿色……还过得去的女子,不管对王爷怎么想,都还是想着能让男子喜欢的,尤其是那种不是一眼见着我就想着饿虎扑羊的男子,如果他时时刻刻正人君子,心里头,会失落的。就像王爷说有些得意,只能与某些女子说,我这些很不守妇道的言语,也只能跟王爷说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年轻时,醉酒鞭名马,是一心想着如何故作豪迈。

    真正成熟以后,其实很多时候便是独上层楼了。

    身边无人,独上层楼。

    柴夫人看着年轻藩王的侧脸,轻轻问道:“北莽还会再次以举国之力攻打北凉?”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原本是这样,但是现在北莽有内乱迹象,慕容耶律两个姓氏有可能分裂,当然,我也会尽量推波助澜。只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我也不能对其抱以希望,只能万事做最坏的打算,顾剑棠先前主动出击,极有可能就是看到了这个蛛丝马迹,唯恐耶律姓氏占据北莽朝堂,然后将两辽视为大军南下的突破口。否则以顾剑棠的脾性,是绝对不会出手这么快的。柴夫人,这些话,你听过就听过了,不要对外说。”

    柴夫人点头道:“这是当然,我知晓这其中的轻重厉害。”

    徐凤年提起马鞭,遥遥指了指北方,脸色沉重道:“虎头城被董卓攻陷后,毁去大半,更重要的是北莽各路大军撤回远处后,但是这位南院大王的十数万董家私军和拓拔菩萨的精锐骑军联手,依旧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就是防止我北凉全力修缮虎头城,下场凉莽大战一旦发生,以虎头城和龙眼儿平原为中心的拉锯战,注定会很惨烈,甚至不输青苍城。然后是怀阳关为核心的重冢柳芽茯苓一线,接下来是何仲忽的左骑军,会真正全军投入战场,死守新城北方地带。比起先前的三线作战,接下来北莽不会分心幽州葫芦口,北凉已经用那些京观和杨元赞等人的头,证明在那处战场,北莽进得来出不去,如此一来,不但凉州关外硝烟四起,整条流州防线也要承担起很重的担子,当然,幽州燕文鸾大将军和新任骑军主将郁鸾刀都会转入凉州,一样会让北莽大军处处不痛快,处处都要死很多人。”

    徐凤年握紧马鞭,“比起我以前的愤懑,现在其实好多了,因为这次京城之行,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把我们北凉的死战和战死,当成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人,为北凉鸣不平。”

    柴夫人轻声道:“仅是这样,北凉就知足了吗?”

    徐凤年摇头道:“不是知足,而是当我们北凉人人面北而死之时,发现身后不是只有冷嘲热讽,亦是有人心怀悲愤和愧疚,就没有那么……”

    不知为何,徐凤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凤年轻声道:“我徐凤年是徐骁的儿子,这辈子就根本没资格自怨自艾了,这是我的心里话,不骗人。但是我希望……”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眼神坚毅道:“当初与拓拔菩萨死战之前,烂陀山六珠菩萨给我送去一刀一剑,其中那把剑的剑名,真好。剑叫做‘放声’。所以我希望中原百姓,不奢望他们心怀感激,更不奢望他们入凉作战,我只希望整个中原,都能听到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在西北边关往北而去,在大地之上重重响起的马蹄声,听到这壮烈的‘放声’,能够让他们有朝一日,不再做哑装聋。”

    柴夫人抿起嘴唇,痴痴望着他。

    徐凤年突然笑道:“到了。”

    临近新城,徐偃兵和刘文豹两骑在不远处静候。

    柴夫人勒马停下,“王爷,我就不去新城了,就当王爷答应了给我们司马家族一个凤翔军镇的副将。”

    徐凤年也跟着停马,转头无奈道:“好吧。”

    徐凤年抱拳送行,然后便缓缓前行。

    冷不丁柴夫人在身后轻轻喊道:“徐凤年。”

    徐凤年根本就没有转头,快马加鞭。

    柴夫人笑着大声道:“我柴冬笛在西域等你!我要给你生孩子!”

    徐凤年落荒而逃。

    徐偃兵看着迎面而来的年轻藩王好像满头大汗,忍住笑意伸出大拇指。

    刘文豹也跟着伸出大拇指。

    但是给王爷杀人的眼神一瞪,这位临谣郡守大人悻悻然缩回拇指。

    只是不知哪来的豪气,慷慨赴死一般的刘文豹猛然间又伸出大拇指,再也不肯放下。

    ……

    很多很多年后,西域凤州一座城头,大雪停歇后,妇人已白头,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搁着温暖厚重的毯子,笑望向远方,合眼而睡。

    一个恍惚,好像便等了很多年。

    老妇人泪眼婆娑,小声呢喃。

    弥留之际,她突然竭力睁开眼眸。

    她终于笑了。

    她视线模糊,用心且用力地望向那个蹲在身边的人,沙哑道:“有些晚哦。”

    那个人点头道:“让你久等了。”

    她微微摇头,试图抬起手,似乎是想着理一理鬓颊发丝。

    但是她实在没有那份精气神了。

    所以她有些遗憾。

    那个人帮她拢了拢毯子,柔声道:“放心,你还是很好看。”

    她低下头,嘴唇微动。

    他嗯了一声,说道:“好的。”

    她说。

    下辈子。

    她闭上眼睛。

    初见,他便是这么温柔,最后一次见,还是如此。

    不管有没有下辈子,都没有关系了。

    城头之上,夕阳西下。

    老人,她叫柴冬笛。

    老人,他叫徐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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