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节


    铁浮屠骑军中有一骑骤然间冲出尚未结束的血腥战场。

    他身材魁梧,手持铁枪。

    大漠黄沙,战马漆黑,铁甲染红。

    齐当国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遥遥一骑,他知道,那个叫洪敬岩的北莽蛮子,是为他而来。

    齐当国在三次领头大破敌阵后,身形已是摇摇欲坠,甚至连握有铁枪的手臂都开始剧烈颤抖。

    面对那位号称北莽第二高手的柔然铁骑共主。

    汗水血水交织在那张坚毅脸庞上,齐当国只是向前冲锋。

    这名汉子依稀想起自己还年轻的时候,那个当时年纪也不大的义父亲口告诉他,体魄再出众膂力再惊人的好汉,打仗打到最后也有握刀枪不稳的时候,可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心就不能晃,人一怕死,阎王爷就

    要立马找上门来。

    ……

    战场之外,有个年轻人在清凉山梧桐院得到紧急谍报后,在给怀阳关都护府下达一份措辞近乎苛刻的军令后,他弃马而掠,孤身一人,一路狂奔至关外清源军镇,看到了那份字迹陌生的书信。

    再然后,他继续北奔。

    那是年轻人第一次看到齐当国的手书。

    字不好看。

    年少从军沙场武夫出身的粗糙汉子,很少写字,以前在看到那封信的年轻人身边,每次过年清凉山张贴春联,人屠六名义子中,褚禄山一定会是那个溜须拍马最殷勤的家伙,姚简叶熙真还会中肯点评几句,陈芝豹袁左宗则习惯性不置一词,但只有这个叫齐当国的汉子,会笑呵呵跟少年世子殿下讨要几幅春联拿回自家府上去,然后绝对不会让府上仆役去张贴,而一定是他亲自动手,年复一年,就连府上的下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年轻人的父亲,那个老人生前有一次随口说起那几位义子,说陈芝豹心思最重,褚禄山心思最深,袁左宗心思最醇,姚简心思最杂,叶熙真心思最乱。

    唯独说到齐当国,老人自顾自笑起来,说了句这个憨子根本就没有心思嘛。

    当时年轻人跟着老人一起笑出声。

    怀阳关都护府。

    褚禄山脸色阴沉地看着一封最新谍报,袁左宗的脸色也极为沉重,转身大踏步走向大门。

    褚禄山摇头道:“不用去了,王爷……小年已经动身了。”

    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褚禄山添了一句,“老齐未必会死。”

    袁左宗冷笑道:“未必?!”

    褚禄山突然勃然大怒道:“袁左宗!你现在去了龙眼儿平原有屁用?!赶得上?!”

    袁左宗跨过门槛,平静道:“我不去虎头城那边,流州有寇江淮和谢西陲联手,事情成不成,看他们本事,我去幽州,去葫芦口。既然决定了要先发制人,干脆就来一场大的。”

    褚禄山颓然道:“去吧去吧。”

    袁左宗停下身形,站在门口外,不轻不重道:“如果怀阳关有守不住的那一天,记得南边还有座拒北城。”

    褚禄山摆摆手,“不用你多嘴,以前也没觉得你是絮絮叨叨的人啊。”

    虎头城以北,龙眼儿平原,战场之上。

    铁浮屠主将齐当国倒在地上,身上铁甲尽碎,鲜血不断涌出。

    七名拂水房高手死士没能挡住那名下马步行的北莽宗师,甚至连百骑铁浮屠和三百骑白羽轻骑也一样没能挡住,就那么被一人撕裂阵型。

    只是递出一枪的齐当国被那人一拳捶在心口,从马背上摔落在地,倒滑出去十数丈。

    那个人飘落在他身边,笑道:“在你临死之前,不妨告诉你,徐凤年正在赶来的途中,其实很近很近了,只可惜仍是有点晚啊。齐当国,是不是死得很不甘心?”

    齐当国胸膛急剧起伏,鲜血不断渗出嘴角,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但是他的手肘绷直,十指死死抓住地面,似乎还想要挣扎起身。

    洪敬岩闭上眼睛,陶醉道:“这就是天地共鸣的滋味啊,如今方知人间天象境界为何会被齐玄帧说成是‘门外光景而已’,这门内景象,真是妙不可言!”

    他低头望去,“徐凤年来晚了,我洪敬岩却没有晚!”

    洪敬岩愈发开心,“哦对了,再告诉你一个我也是才知道的坏消息,得知徐凤年亲自赶来之后,原本缓缓南下的拓跋菩萨也开始加快步子了,我只要往北走出两百里,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就会遇上。”

    洪敬岩望向南边远处,朗声笑道:“徐凤年!拒北城攻破之时,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洪敬岩身形飞快倒掠而去,转瞬即逝。

    几个眨眼功夫过后,一个嘴唇干裂身穿便服的年轻人盘腿坐在齐当国身边。

    这个汉子弥留之际,视线模糊,但是不知为何硬生生认出了那张年轻的脸庞。

    他想要说话,却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反而嘴角鲜血涌出愈发厉害。

    年轻人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胸口,触手之处,铁甲支离破碎,冰冷甲胄为鲜血浸染,而显温热。

    年轻人弯下腰,轻轻摇头。

    这位昔年北凉铁骑的扛纛猛将,竟然在临死之前凭空横生出一股无法想象的气力,一只手死死攥紧年轻人的手臂。

    沙场自古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凉铁骑三十万,唯有齐当国当之!

    而这个男人,这辈子最后的力气,只是想要让那个年轻人不要为了他去北方。

    死也不愿松手。

    年轻人反手轻轻握住那个死人的手,安安静静,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大苦无声。

    ……

    最后,年轻人将齐当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俯身帮他合上眼睛。

    他当时离开北凉王府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悬佩凉刀。

    他在齐当国尸体不远处找到那根铁枪,握在手中。

    一人一枪,北掠而去。

    早已远遁数十里之外的洪敬岩耳畔如同响起炸雷。

    “你找死,我就让你死!”

    第321章 再见如初见

    龙眼儿平原,由北往南,有笔直一线尘土飞扬。

    当一位身材矮小却长臂如猿的中年汉子停下身形,身后那条宛如黄色蛟龙的飞沙也渐渐消散,汉子举目远眺,卓然气态不似反间人物,缘于他两条胳膊从素朴衣衫中,透出熠熠生辉的金黄光芒,光芒丝丝缕缕,萦绕胳膊,呈现出千百尾细小蛟龙盘踞之姿。

    在第二场凉莽大战即将在秋风中拉开序幕的关键时刻,身为北院大王的他悄然动身,去了一趟北莽版图最北面的地方,以一座冰山作舟,继续渡海北行,最终得偿所愿。他本该前往南朝西京庙堂参与军国议事,哪怕已经被摘掉北院大王的头衔,他依然是整座北莽王朝的定海神针,草原骑兵对其那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就像离阳朝廷之于顾剑棠,无论先前广陵道战事如何不顺,甚至让西楚复国在战场上一度达到气势顶峰,但只要顾剑棠没有出手,只要他和两辽边军没有动身,那么离阳就仍旧有十足底气跟西楚叛军周旋。

    拓跋菩萨缓缓南归之后,很快就察觉到北凉那股磅礴气息的向北突进,拓跋菩萨本以为是那个年轻人的挑衅举动,已至人间武夫极致高处的他自然不会退避,只是当他随后意识到龙眼儿平原上的第二股独特气机后,拓跋菩萨依旧战意昂然之余,也有些无奈,原来是个莫名其妙的误会,竟然是洪敬岩不知为何惹恼了年轻藩王,以至于后者不惜孤身奔袭千里赶赴战场。拓跋菩萨倒不是介意被洪敬岩借刀杀人一回,只不过他很好奇洪敬岩这位公认的武道天才,为何会突然出现有一举打破天人门槛的迹象,所以拓跋菩萨没有急于出手,跟徐凤年一战,在拓跋菩萨眼中,早晚皆可,甚至可以说越晚越好,等到北凉三十万铁骑所剩无几,姓徐的年轻人身陷绝境,更能无牵无挂与他真正的倾心倾力一战,所以接下来,洪敬岩这个一直草原被誉为拓跋菩萨第二的柔然铁骑共主,他会救下,于公于私都要救,但是这并不妨碍拓跋菩萨让这个城府深沉的晚辈吃点苦头。

    北莽的顶尖高手在这两年死得实在太多了,提兵山第五貉,棋剑乐府的剑气近黄青和铜人师祖,公主坟小念头等等,一直把江湖视为庙堂婢女的皇帝陛下对此忧心忡忡,毕竟一座高门大院里头的丫鬟婢女再不值钱,可是死了太多,无人端茶送水无人清扫门庭,终究会让外人觉得不符合豪阀气象。

    但也仅限于此了,江湖宗师对于君王来说,到底还只是那池中鲤笼中雀罢了。

    拓跋菩萨放慢脚步,缓缓南下,只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形体魄就越发高大雄壮,双臂涌现出的金黄光芒更是璀璨刺眼。

    他放眼北莽江湖,视为敌手之人,屈指可数,而一座棋剑乐府恰好就有两位。

    棋剑乐府这一代出现了两位雄杰,词牌名山渐青的黄宝妆,不知为何变成了白衣魔头洛阳,最后叛出草原,一路南下去了离阳中原,传言曾经在太安城惊鸿一瞥,在那场徐凤年、曹长卿和邓太阿各自为战的巅峰之争中,却没有出手。原本词牌名仅列第四等中流的更漏子洪敬岩,就成了当之无愧的宗门扛鼎人物,只是即便有太平令担任北莽帝师,加上词牌名为寒姑的太子妃在王庭帮忙推波助澜,手握柔然铁骑的洪敬岩依旧没能争过董卓,与南院大王失之交臂,葫芦口一役,此人率军避开北凉重骑锋芒,舍弃大将军杨元赞主力大军独自北逃,导致北凉骑军成功形成南北夹击的包围圈,更是让这位武道宗师在草原上名声扫地,同时也失去了那位老妇人的器重,在第二场举国南征大略中,仅以副将身份辅助持节令慕容宝鼎。

    洪敬岩退出六十里外,不再退去。

    再退就会遇上拓跋菩萨,洪敬岩虽然有意让这位北莽军神让徐凤年知难而退,迫使年轻藩王从此心境蒙尘,但是如果徐凤年当真不忌惮拓跋菩萨,而洪敬岩却退至拓跋菩萨身边寻求庇护,那就该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不容易一步跨入天人门槛,极有可能就此退出那种天人感应的玄妙境界。何况徐凤年当年面对赶赴北凉的王仙芝,明知不敌,仍然选择死战不退,将那个老怪物当做磨刀石,最终武道境界趋于圆满,洪敬岩何尝不希望将堪称如今人间无敌手的徐凤年作为踏脚石?

    何况今日敌不过徐凤年,他再退便是,拓跋菩萨出现在龙眼儿平原,就是最大的退路。只要稳固住了天人境界,洪敬岩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能达到武评四大宗师的高度,而且那一天的到来绝对不会太晚,到时候先杀徐凤年再杀桃花剑神邓太阿,率领麾下铁骑数十万,攻破太安城,渡过广陵江,让战马停在那南海之滨,人生快意事莫过于此!

    洪敬岩停下后,静待徐凤年,反而气势如虹。

    这是棋剑乐府更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与人全力一战。

    就在洪敬岩气势攀至巅峰之时,耳畔再度炸起滚雷,这一次却不是徐凤年,而是原本好像有意旁观片刻的拓跋菩萨,“洪敬岩!再退三十里!”

    洪敬岩刹那间心神失守,直觉告诉他拓跋菩萨的劝诫并非恐吓,应当速速退让,但是理智让这位心高气傲至极的武道宗师觉得决不可退。

    骤然向南狂奔的拓跋菩萨发出一声怒吼,“蠢货!心境可失而复返,性命难道有两条?!”

    洪敬岩的视野中,一点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闪烁在数丈外的一粒萤火。

    但是就在洪敬岩发现那一粒萤火突然变成皓月光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

    竟是那徐凤年人未至枪先至,一枪投掷而出,如大漠黄沙上有白虹贯日。

    这简简单单的一枪,来势之迅猛,超乎洪敬岩想象太多,以至于洪敬岩脑海急转,万般算计,到头来悲哀发现除了硬扛重伤再无其它可能。

    一旦在徐凤年面前受伤,洪敬岩也清楚,即便是拓跋菩萨也救不了,除非曹长卿复生、邓太阿来此,与拓跋菩萨三人联手才行!

    这倒不是说徐凤年已经到了能够一人挑战三大武评宗师的地步,而是那种境界的武人,联手迎敌,绝不是曹长卿加邓太阿就等于两个大官子或是两位桃花剑神的战力,因此太安城一战,徐凤年一人战两人,绝不是意味着徐凤年就有两个邓太阿的实力。当初王仙芝扬言一人战天下,便是此理,故而既是狂言,也非狂言。

    拓跋菩萨直接没有帮助洪敬岩打碎那道虹光,而是掠至后者身前偏右的位置,双手握拳,高高抡起,重重砸在那杆铁枪的中段!

    剧烈声响,颤鸣如洪钟大吕。

    洪敬岩怔怔看到那道虹光在拓跋菩萨的一砸之下,仍然不曾碎裂,而是在空中弯曲出一条半弧,拓跋菩萨双臂跟半弧铁枪接触的地方,有无数绚丽雪白电光轰然绽放。

    拓跋菩萨站在洪敬岩身前,双臂犹有电光如千百尾银蛇游走。

    而那根铁枪在拓跋菩萨一拳砸下后,依旧没有断裂,仅是被砸向洪敬岩左边远处。

    洪敬岩的眼角余光里,那个年轻人一手负后,一臂向前轻轻握住铁枪,站在三十余丈外。

    铁枪去势太沉,在年轻人手中颤抖不止。

    洪敬岩心神黯然,原来一步之差,仍是天壤之别。

    他明明能够看清楚所有细节,甚至能够数清楚那杆铁枪在年轻人接手后颤动多少次幅度,可是他看得见,却接不住,第一枪是如此,第二枪亦是如此。

    当今世间传言陆地神仙之下,徐凤年决意杀人就是一招之事。

    原来是真的。

    拓跋菩萨淡然道:“难道你洪敬岩此生就只能欺负境界比你低的对手?若是如此,那就太让我失望了,就算你日后跨过天人门槛,别说对上徐凤年,只要再有新人跻身陆地神仙,哪怕才一两天,也一样稳胜你洪敬岩。”

    洪敬岩灵光乍现,沉声道:“是说徐凤年只是胜在势字上?”

    拓跋菩萨死死盯住那个年轻人,点头道:“此人先后与王仙芝和我一战,皆胜,太安城一战,邓太阿曹长卿故意联手,又助其增长意气,正可谓势头一时无两,你刚才输了,无需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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