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节


    陈望犹豫片刻,还是走下驿楼,只是不等他走出驿馆大门,就发现徐北枳已经早早坐在门槛上,拦住了去路。

    徐北枳不知道从哪里又拎了壶酒,好似自言自语,“说好了不来,结果又来,最后又不见正主,看来这位平时瞅着气态平常的马夫了不得啊。”

    陈望沉声道:“徐北枳,你最好别拦我。那人的修为,绝对超出你的想象,甚至连你们王爷都无法想象!”

    徐北枳脸色如常,喝了口酒,“哦?”

    “徐北枳,也许徐凤年不用畏惧世间任何人,但是他现在所面对之人,是例外!”陈望语气焦急,显而易见,能够让以沉稳著称朝野的陈少保如此失态,肯定不是小事。

    徐北枳扭头笑问道:“要不要喝口酒压压惊?”

    陈望差一点就要破口大骂,但是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陈望重重叹了口气,接过酒壶,狠狠灌了一口绿蚁酒。

    徐北枳没有去接陈望递还给他的酒壶,而是重新望向街道尽头,喃喃道:“我跟那个家伙从北莽一路杀回北凉,期间多次九死一生,比如被提兵山第五貉堵住,可我都没有怀疑过能够活着来到北凉。内心深处,总觉得只要跟在那个家伙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会骂骂咧咧第一个顶上去,总之,他先死,才会死我们。”

    徐北枳咧嘴一笑,“就像这个家伙不会告诉我离阳朝廷如何看重我,我也不会跟他说这些。”

    突然徐北枳一拍大腿,“他娘的!在陵州龙睛郡跟钟洪武掰手腕那次,我醉得不省人事,是这家伙背我回去的,可别说酒话都给说出去了!”

    陈望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念这种事情?

    这个时候,陈望记起户部档案里,有关徐北枳一件很容易忽略不计的鸡毛蒜皮小事,就是在北凉,关系莫逆的徐凤年和徐北枳其实从不称兄道弟,但徐凤年是柿子,徐北枳是橘子。

    如果不是仅在北凉道,而是在一朝庙堂,两人关系,大概可以称为君臣相宜的典范了吧。

    陈望想起当今天子。

    会心一笑。

    他也坐在门槛上,自顾自喝起酒来,很陌生的味道,毕竟十多年没有喝过这种家乡酒了。

    但还是觉得

    北凉家乡有养育之恩,离阳朝廷有知遇之恩。

    世间安得两全法,家国两不负。

    会不会到头来皆辜负?

    就像辜负她一样?

    陈望猛然仰起头,一口喝光壶中绿蚁酒。

    徐北枳突然笑道:“陈大人,其实啊,说不定将来你有叶落归根的一天。”

    陈望握紧酒壶,轻声道:“再也不回了。”

    世间遗憾事,往往起始于再见二字。

    而世间幸运事,又往往在于之后真正再见之时。

    只可惜,遗憾事多,而幸运事少。

    陈望重复道:“再也不回了。”

    ……

    年轻宦官缓缓站起身,一只手按在水井轱辘之上,“你爹,张巨鹿,曹长卿,还有你,加上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离阳前朝老人,其实都是一种人,我都不喜欢,但是扪心自问,不喜欢的理由,竟然是羡慕你们。”

    年轻宦官陷入追忆,“离阳开国有几年,那座为赵室子弟传道授业的勤勉房就存在几年,我很久以前非常仰慕读书人,所以经常去听那里的那些读书声。很多内容我都忘记了,但是不知为何,至今还记得住一些,风雨凄凄,风雨潇潇,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回过神后,低头看着这个依旧坐在井口上的年轻藩王,笑道:“在我心中,曹长卿他们是君子,你也是,所以无论生死,我都很高兴。”

    小街上的雨点越来越大,年轻宦官笑意也更浓,“也许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宦官视为君子,算不得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是吧?”

    徐凤年站起身,“被当做君子,当然值得高兴。只是见到你,我高兴不起来。”

    年轻宦官微笑道:“不高兴的话,就打一架?”

    徐凤年笑着回答道:“正合我意。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最好别叨叨,打不过了,咱们再坐下来继续讲道理。”

    年轻宦官眼神赞叹道:“怪不得说自己脸皮厚度相当,见识到了。”

    徐凤年仰起头,望向灰沉沉的天幕,“有人教过我,行走江湖,脸皮不厚不吃香。”

    就在此时,远处樊小柴似乎受不了自己沦为看客,缓缓抽出腰间凉刀,开始在雨中狂奔。

    糜奉节根本阻拦不住。

    若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樊小柴的衣衫在雨水溅射下,滴滴答答,看似轻缓,但是樊小柴原本仅是身体前倾的前扑之势,在短短十数步之后,仿佛头顶有山岳压下,被迫弯腰前冲。

    这条街上,一滴雨即一份真意。

    点点滴滴。

    樊小柴七窍开始流淌出猩红血丝,但是这位执拗女子依旧疯狂前冲,每一次双脚踩踏在地面上的声势都愈发沉闷凝滞。

    背对樊小柴的徐凤年随手一挥袖,她顿时倒飞出去,撞在一堵墙壁上。

    紧贴墙壁的后背,血水与雨水一些滑落。

    糜奉节回头看了眼去而复还的樊小柴,眼神无奈且惊惧。

    年轻宦官横臂伸出,摊开手掌,所有滴落在他手心的雨点都没有化作雨水,而是一滴滴弹射而起,也并非笔直弹起,而是一次次飞旋画弧,最终聚拢成一个圆。

    年轻宦官笑道:“我其实不太会打架,不过……没输过。”

    徐凤年这一次直接用左手按住腰间凉刀,“我年纪没你大,但是打架次数肯定比你多,而我……没死过。”

    没输过,当然平淡中见霸气。

    没死过,则听着像个笑话,却绝对让人笑不出来。

    一条小街,两位陆地神仙。

    一个最年轻,一个最年长,因为年龄悬殊好几百年。

    风雨如晦,既见君子。

    可还是要打一架。

    老太监忍不住有些跳脚骂娘的冲动,不是说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第345章 面北背南

    雨势润如酥,像那婉约美人缓缓织珠帘。

    年轻宦官手心之上那颗雨水凝聚而成的藏青色水球,悬空而停,微微起伏,隐约浮现电光闪烁,火龙游走一般。

    握住刀柄的徐凤年瞳孔微缩。

    天雷。

    世间人手握天雷?

    只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这位驻颜有术的宦官身上,反而不奇怪。

    此时此刻,年轻宦官再无先前的温吞气息,面对半丈之外按刀而立的徐凤年,面容肃穆,眼眸漆黑如墨。

    如一条蛟龙看待一尾蟒蛇,既有俯瞰轻视之意,又蕴含着雷霆大怒。

    在这之前,两人坐井观天论道之时,年轻宦官不像是位跺一跺脚就让江湖抖三抖的武道大宗师,倒像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私塾先生,不苟言笑,刻板孤僻,但是与对眼之人的言谈举止,都可谓谦谦君子,锋芒内敛。

    但越是这种人,反常之时,尤为可怕。

    这就像当年自称天下第二的王仙芝,突然有一天扬言要做那第一人,在那六十年里,自然是谁挡谁死,恐怕邓太阿曹长卿在内所有日后大放异彩的江湖风流人物,都会早早夭折。

    又比如下山以后的洪洗象真正发火起来,又会怎样的光景?那一定无法想象。

    或许铁了心想杀人的徐凤年,也算,所以洪敬岩就在拓跋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离阳宦官,正是如此。

    他五指微微缩,掌上天雷瞬间渗入手心,消散不见,但是整条手臂顿时呈现出火龙萦绕的诡谲景象。

    年轻宦官呼吸绵长,隐约间七窍间皆有七股纤细的白色气息吐纳出入,白皙如羊脂美玉的面庞之上,如同倒垂七条白蛇。

    与此同时,徐凤年不但已经拔刀出鞘,而且身形刹那间旋转向前,双脚离地,衣袖飘摇,简简单单一记滚刀劈向年轻宦官。

    后者只是抬起那条“吞食”掉一颗天雷的手臂,双指夹住那柄蕴含徐凤年充沛神意的凉刀。

    双指夹白虹。

    指缝间,电光火花疯狂溅射,映照着年轻宦官那张脸庞熠熠生辉。

    眉间如又开天眼的徐凤年默念一声,开蜀式。

    指向年轻宦官眉心处的刀尖,猛然间绽放出一条粗如手臂的雄浑罡气。

    年轻宦官脑袋倾斜,虽然近在咫尺,虽然那抹罡气威势等同于床弩百丈之内激射而出,当仍是被他轻松躲去。

    只有鬓角处被凌厉气机割断的几缕发丝,缓缓飘落在雨水中。

    年轻宦官在撇过脑袋的同时,空闲左手快如奔雷地撩向徐凤年胸口。

    他曾在宫中勤勉房听那些饱学硕儒说过,东南年年有大风,摧峰拔山撼城楼。

    徐凤年被一拳砸中胸口,看似纹丝不动,可眉心处的那枚紫红枣印随之摇晃涟漪,原来这一拳,不伤体魄而伤神魂。

    一拳得逞的年轻宦官轻声道:“弃刀。”

    在这两个字吐露出口的时候,变拳为掌,一掌敲在徐凤年心口上。

    一掌之下,徐凤年整个人的袍子都随之剧烈震荡,腰间悬佩的那枚玉坠子更是突然崩碎,化作齑粉。

    徐凤年仍是左手紧握那柄凉刀,岿然不动。

    年轻宦官微微皱眉,始终以双指夹住凉刀的手臂想外挪开,向前踏出两步,然后这一掌拍在徐凤年额头之上。

    徐凤年整个人倒滑出去。

    双脚在小街地面上上犁出一条青石翻裂的十数丈沟壑,只是距离年轻宦官越远,由深及浅,而徐凤年身后的雨水,为磅礴气机所挤压,倾斜悬挂,清晰可见。

    徐凤年一脚后撤一步,一脚前踏一步,稳住身形。

    双脚轻轻踩在青石街面上,就像生出两朵池上莲花。

    年轻宦官略微讶异,但是随即释然。

    年轻藩王仍是从自己双指之间拔走了那柄普通材质的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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