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节


    前三甲,分别是早已跻身陆地神仙的邓太阿,曾经擅长以指玄杀天象的人猫韩生宣,接下来就是这位在中原江湖毫无名气的目盲女子。

    由北莽进入西蜀的女子琴师,薛宋官。

    刘公公瞥了眼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却满脸茫然的同僚,在这位掌印太监的长久凝视下,后者终于收敛起那份江湖门外汉的滑稽表情,嘿嘿一笑,阴沉而自负,一切尽在不言中。

    直到这一刻,马公公才意识到这个伶人一般的可笑同僚,竟是修为不在自己之下的武道高手。

    今夜这眼花缭乱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及种种出手和未曾出手的弹弓在下,到底还有没有尽头?

    马公公心情复杂。

    一个鬼哭狼嚎的嗓门骤然响起,“这这这……这到底是闹哪样啊!”

    左右雅间之间的过道上,一位衣衫鲜亮的中年男子脸色如丧考妣,“怎么死了这么多人,我们酒楼还怎么做生意啊!”

    然后当他看到满脸冰霜的刘妮蓉后,更是死了爹娘结果又死了儿子一般,满脸绝望,“大掌柜的,你听我解释,这些人杀来杀去,真的跟我无关啊,这是无妄之灾啊……”

    马公公瞥了眼中年男子,随即转头死死盯住刘妮蓉,冷笑道:“好一个鱼龙帮!”

    宋公公也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扭头,嘿嘿笑道:“好一个北凉鱼龙帮才对。”

    刘妮蓉的脸色瞬间苍白无色。

    她身边那名年轻供奉满眼怒意,杀气腾腾。

    开碑手赵山洪则有些幸灾乐祸。

    这场一团浆糊却精彩纷呈的刺杀,刘妮蓉到底是不是得到清凉山的授意,他不关心,他只知道这场刺杀失败后,刘妮蓉清白不清白,都不重要了,在北凉道如日中天的鱼龙帮,很快就要迎来一场大换血,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至于刘妮蓉这个娘们还能不能活着卷铺盖滚蛋,估计只能靠求香拜佛菩萨保佑了吧?

    刘妮蓉没有向两位印绶监大宦官解释什么,只是望向那个不断哭爷爷告奶奶的酒楼二掌柜,“郭玄,我只问你一句,今夜之事,你到底有没有参与?”

    名叫郭玄的中年男子算是新鱼龙帮元老人物,资历之老,别说开碑手赵山洪,就算比起她身边两年前进入的年轻供奉也要胜出一筹。只不过郭玄武力平平,但善于商贾经营,也算是走了条终南捷径得以很快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北安镇这栋酒楼的二掌柜,事实上的一把手,当时在鱼龙帮这种调动只能算作发配流放,因为郭玄是帮内少数忠心于刘妮蓉的人物,跟鱼龙帮的太上皇即老帮主都能隔三差五喝个小酒,郭玄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陵州,说到底还是刘妮蓉被架空的一个缩影,之前谁都不看好无兵无将也没几个钱的郭玄真能够东山再起,在北安镇这个地方杀回鱼龙帮高层谋得一席之地,但郭玄很快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酒楼以及隔壁青楼的生意能够如此红火,郭玄功不可没,原本就对此人有些愧疚的刘妮蓉,当然对鱼龙帮在北安镇的欣欣向荣乐见其成,甚至有意明年将他提拔为鱼龙帮实权执事,位不高却权重,能够掌握鱼龙帮上下的半数生意往来。

    郭玄几乎带着哭腔委屈道:“刘帮主,我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放着日进斗金的大好生意不做,杀人图什么啊?!”

    城府深沉的宋公公貌似人畜无害笑道:“大掌柜二掌柜,你们这是要唱白脸黑脸吗?是不是有些晚了?”

    酒楼外街道上,马蹄阵阵。

    那种铁骑推进的沙场杀气,与江湖宗师一人敌国的杀气,截然不同。

    却同样让江湖肝胆欲裂。

    就在此时,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温醇嗓音在整座三楼响起,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打趣意味:“宋公公,话可不能这么说,否则今晚的绿蚁酒,就要收你们银子了。”

    这个声音其实就在郭玄耳边,但是他全然不知自己身边怎么就多了个人。

    本就一肚子火气的他,感觉又给这家伙不怀好意地架到火堆上,哪里还能有个好脸色,转头愤怒道:“收你娘的银子,这酒楼绿蚁酒收不收钱,老子说了算!”

    然后他看到一张英俊的年轻脸庞。

    再然后看到此人双手拢在袖中,腰间悬挂一柄北凉刀。

    如今的北凉道,已经再没有任何鲜衣怒马的将种子弟胆敢私佩凉刀了。

    一个都没有。

    有这份胆子的英雄好汉,要么还在官府里吃牢饭,要么就是已经把牢饭吃过了的。

    如今北凉除去关外边军和境内驻军,被清凉山准许可以公然悬佩凉刀的人物,只有两种。

    一种是军功卓著却已经退出行伍的武将。

    一种是出身老字营的百战老卒。

    这两种人,几乎都是老人了,要不然就是正值壮年已经转入官场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这个年轻人笑眯眯看了眼郭玄,环视四周,最后微笑道:“在北凉,都是我说了算。”

    第355章 有人求死有人求活

    来酒楼一掷千金的普通豪客那叫一个胆战心惊,比如那位蹲在一张酒桌下抱头痛哭的官老爷,作为一县父母官,原本这趟是借着来北安镇体察民情的幌子,喝个无伤大雅的花酒,准备祭五脏庙后就去邻居青楼那边的床榻上,以五十高龄驯服一两匹胭脂烈马,这般老当益壮的“投笔从戎”,何其壮哉!他得知死人后倒是也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只不过一来实在两腿发软走不动,二来也怕那群杀人都不带眨下眼的凶神恶煞万一嫌他碍眼,就直接给滥杀无辜了。

    这张酒桌上,唯一还坐在椅子上继续喝酒的,就只有那位今年在衙门里头几乎没有立锥之地的赴凉外乡士子了,身为文弱书生的他甚至缓缓移开屏风,只为了视野开阔,将那处江湖神仙打架的血腥战场一览无余。什么叫每逢大事有静气?大概这就是了。只不过他这个尽显名士风流的荒诞举措,无疑引起了桌底下同僚和北安镇豪绅的同仇敌忾。

    也不是所有豪客都乐意束手待毙,有几桌江湖人士就在那名佩刀公子横空出世后,贴着靠窗墙根蹑手蹑脚地想要下楼,只不过在楼梯栏杆上,站着一名身穿深红袍子的绝色女子,如一尊菩萨巍巍然立于佛龛,不怒而威。

    根本不用她开口,所有江湖豪杰就都识趣地返回原位。

    有个心思灵活的家伙悄悄打开窗户,试图一跃而下,结果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他瞅见窗外倒挂着一颗脑袋。

    大眼瞪小眼之后,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缓缓关上窗户,应该是生怕还留有缝隙,不忘使劲往里拉了拉,这才坐回椅子上,嘴中默念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就算你是冤魂厉鬼,但别看我王健三十好几的一条汉子,其实我还是童男之身啊,阳气最重,你找上我,小心两败俱伤……”

    此时此刻,气氛微妙至极。

    目盲女琴师薛宋官那边,屏风已经被衣裳绚烂的苗人少妇虚空一手拍倒,她双腿盘坐在椅子上,神采奕奕,盯着佩刀公子哥的那张侧脸,舔了舔嘴唇,啧啧道:“真俊!”

    作为她男人的那位南诏武道第一人,韦淼笑着点头,对于妻子的离经叛道,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从不以为意。

    天下好事万千,以自己媳妇开心最好。

    而真实身份是西蜀亡国太子的苏酥,在又一次见到那个家伙后,心情复杂,醋味翻涌。

    仅凭这一点,他就能够跟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当成难兄难弟。

    刘妮蓉那一桌,除了毛舒朗只是放下酒杯却依旧没有起身,程白霜和嵇六安都已离开椅子,如今贵为南疆龙宫之主的林红猿更是一弹而起。

    更远一些的位置,那位一日之间见过陆地神仙又见过江湖仙子的霸陵郡少侠,好像马上就要泪流满面了。

    他觉得今天这一天光阴,就已经把一辈子的江湖走完了,就算明天就退隐江湖娶妻生娃也无怨无悔。

    好像剩下唯一一个还被蒙在鼓里的酒楼二掌柜郭玄,刚要对那个癞蛤蟆打哈欠吞日吐月的年轻人怒目相向,就立即闭上嘴巴。

    因为发现那位被称为宋公公的胖子如遭雷击,脸颊雪白肥肉颤抖得厉害,却说不出半个字。

    被嵇六安一只酒杯砸得倒地不起的一位中年刺客咬牙切齿道:“徐凤年!”

    几乎同时,今夜落座后就再没有起身的司礼监掌印刘公公终于缓缓起身,微微弓腰,谦恭却不显谄媚,嗓音沉稳道:“咱家见过北凉王,先前在龙驹河渡口,是咱家有失礼数,还望王爷海涵。”

    太安城宦官,无论品秩高低,都没有向一名异姓藩王下跪行礼的道理,哪怕是宗室藩王也不行。

    一旦手捧圣旨,照理说连皇亲国戚也要跪迎圣旨才对。

    只不过面对这位西北藩王,刘公公这位印绶监头把交椅不敢如此奢望,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都不会有此念头。

    以前是因为他身后的北凉三十万铁骑。

    现在又多了一个只跟他本人有关的理由,就是钦天监那场天人之战。曾经承受离阳赵室历代香火的一幅幅龙虎山祖师爷挂像,如今所剩无几了。

    后知后觉的郭玄正要将功补过,就听到年轻藩王轻声笑道:“二掌柜的,行了,别演戏了。”

    郭玄愣在当场。

    徐凤年看着三名太监和如临大敌的御林军钱统领,收回视线后,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酒楼二掌柜,“杀人何须用武功,躺在地上的那帮三脚猫也好,割鹿楼的四名刺客也罢,甚至加上蛰伏在鱼龙帮的那名供奉,都不是真正的杀招,到头来还是要靠你这位主心骨,靠你在他们酒菜里下的毒,对不对?”

    远处那位苗疆女子拍手叫好道:“你这娃儿模样俊,眼光也俊!”

    郭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如释重负,悄然挺直腰杆,转身正视这位年轻藩王,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不愧是北凉王!不愧是人屠徐骁之子!”

    连续三个不愧。

    这个机关算尽太聪明的中年男人,他的笑声,疯癫而苍凉,无比悲壮。

    徐凤年再次环视四周,已经死绝的割鹿楼刺客,那些亡了国的春秋遗民,站着的印绶监宦官,还有更远一些的林红猿那一桌,自言自语道:“都是技术活儿。”

    郭玄嘴角冷笑不已,竟是毫无惧意。

    徐凤年撇了撇嘴,“你重金购置或是精心调制的这种毒药,毒性发作极为缓慢,病入膏肓后,应该是在他们在到达清凉山前后发作身亡,曾是春秋南唐朝廷专门针对江湖宗师的手段,号称可以轻松摧破金刚不败之身。”

    郭玄眼中充斥着铭刻骨髓一般的恨意和快意,狞笑道:“怎么,王爷觉得能从我嘴里撬出解药的配方?”

    徐凤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淡然道:“不奢望,有些事,道理讲不通。”

    郭玄嘴角突然渗出一丝血迹,漆黑渗人,在他倒地而亡之前,这位苦心孤诣营造出这场刺杀的春秋遗民,小声呢喃道:“我郭玄象,苟活半生,死得其所……”

    地上那名喊出徐凤年名字的中年男子,高高举起手臂,就要竭力拍碎头颅以求自尽。

    可是倒在他身边不远处的一名妙龄女子,本该是在江湖上享受无数年轻俊彦爱慕垂涎的美人,仰起头望向那位年轻藩王,神情崩溃,满脸眼泪鼻涕的可怜模样,哭泣道:“北凉王,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为了报仇,我已经付出太多了,已经不欠家族什么了……”

    女子的凄厉哭腔,在酒楼里刺耳回荡。

    也许没有人意识到,在今夜这场前赴后继人人争死的厮杀中,这是唯一的哭声。

    将离阳人屠徐骁视为中原陆沉罪魁祸首的春秋八国遗民,面对山河破碎的人间惨况,有些人选择殉国,于是有了西蜀京城内,树树白绫井井沉尸,有些人选择逃避,这些人就形成了洪嘉北奔,有些人选择躲藏,于是各大王朝覆灭之地的各大江湖门派,一夜之间多出许多陌生供奉和幼年弟子,许多庭院深深的富贵门户,多出许多襁褓之中的婴儿,许多好似因一见钟情便匆忙嫁娶的男女,许多寺庙书院甚至是青楼勾栏,前者多出满身书卷气的老人,后者多出许多分明气态雍容如同大家闺秀的风月女子。

    春秋战事,离阳大将军徐骁杀得一柄柄战刀卷刃,杀得中原无处不狼烟,杀得曾经坐看历朝历代开国又亡国的春秋豪阀,皆成为过眼云烟。

    之后徐骁率领麾下铁骑马踏江湖,从南到北,几乎把江湖杀了一个通透,可一样杀不完那些宗门帮派中身怀国仇家恨之人。

    斩草无法除根,便是春风吹又生。

    所以曾经的北凉世子殿下,每一次出行,都会死人,春秋遗民在死,拂水房也会死。

    那些年偷袭清凉山慷慨赴死的刺客,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最后连梧桐院朝夕相处的丫鬟也会死,而且那两位世子殿下亲自帮她们娶过绰号的女子,临终之时,仍是死得虽有小愧而无大悔。

    徐凤年还清楚记得第一次惊动梧桐院的那桩刺杀,那个正值冬雪的夜幕中,他没有穿靴子跑出屋子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座戒备森严的小院,入眼之处,尽是死尸,大雪被鲜血浸染,然后又被大雪铺盖,最终白茫茫一片。

    当时腿还没那么瘸背也没那么驼的男人,一样没有穿上靴子,走上台阶跟少年并肩而立后,让身披铁甲的王府护卫将那些尸体抬走,笑道:“爹这辈子,仇家太多了,数不清,也懒得去数!儿子,你怕不怕?”

    少年不知道冻的还是吓的,牙齿打颤,但仍是倔强道:“怕个卵!”

    当时还未满头雪白的男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老旧貂裘脱下,给少年披上,哈哈大笑道:“是咱们老徐家的种!”

    少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双手抓紧温暖貂裘,赶紧跑回屋内。

    而那个自从媳妇去世后就没有被儿子喊过爹的男人,转身走下台阶,大踏步离开院子,只是刚出院门,就再没有豪气可言了,冻得差点跳脚,瞥见紧随身后的义子袁左宗后,二话不说就踹了一脚,后者茫然,男人瞪着眼睛压低嗓门,从牙缝里狠狠蹦出两个字:脱靴!

    只可惜,那滑稽一幕,少年看不到。

    ……

    此时三楼,一声怒喝打断了女子哭腔,“闭嘴!”

    女子顿时愕然,然后由撕心裂肺的哭嚎转为低声抽泣。

    那个出声的中年刺客对着年轻女子厉色道:“我崇山宋家!世代忠良,绝无让祖辈蒙羞之子孙!”

    说完这些,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神色,终于还是猛然抬起手臂,狠狠拍向那名女子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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