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节


    一向在江湖中置身事外的邓太阿破天荒开口道:“不可退让的必死之战,拔剑也就拔剑了,无谓的必输之战,拔剑作甚?”

    陈天元握住剑柄,脸色冷漠,“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讥讽道:“不学就不学,估计羊皮裘老头的两袖青蛇,你这种人想学也学不来。”

    陈天元冷笑道:“天底下就没有我陈天元学不会的剑招!”

    徐凤年转头望向樊小柴,“你有没有觉得这家伙长着一张欠揍的脸?”

    樊小柴点了点头。

    只是她有大不敬嫌疑地补充了一句:“跟某人一样。”

    陈天元倍感欣慰,女子的胳膊肘果然往自家拐啊。

    徐凤年忽略了樊小柴一箭双雕的忤逆言语,瞥了眼陈天元,“你长得这么丑,比李淳罡差远了。”

    陈天元冷笑道:“彼此彼此。”

    徐凤年喝了口酒,得意洋洋道:“谁跟你彼此彼此,你陈天元有名正言顺的媳妇吗?”

    陈天元看了看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边的樊小柴,看了看小人得志的年轻藩王,有些忧郁,人生第一次有些想要喝酒浇愁。

    邓太阿倒了些绿蚁酒在手心,转过身去,那头老毛驴马上屁颠屁颠凑近,舔尽酒水。

    徐凤年问道:“怎么来北凉了?”

    徐凤年根本不觉得一场武当论武,就能让这位超然物外的桃花剑神闻讯赶来。

    邓太阿平淡道:“离阳北莽怎么打仗我不管,甚至凉莽怎么死磕我也不上心。”

    结果徐凤年等了半天,邓太阿始终话说一半,没有给出答案。

    邓太阿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年轻藩王在等自己开口,这才啧啧道:“这绿蚁酒……真烈,让我缓一缓。”

    然后徐凤年和邓太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不过两人抬头方向截然相反。

    逃暑镇方向,是东越剑池柴青山,龙虎山齐仙侠。

    当时两位剑道宗师之前结伴赴凉,悄然上山,暂住在武当最新开峰的那座青山观,并没有像许多江湖大佬那般惹人注意。

    驿路东面,则是一辆马车,年迈马夫背负长剑而非腰间佩剑。

    柴青山和齐仙侠联袂而来,很快就被冯宗喜陆节君认出身份,尤其是冯宗喜,曾经多次造访东越剑池,与上任宗主宋念卿也算熟识,只不过当时面对宋念卿,如今不过不惑之年的冯宗喜自然是以晚辈自居,柴青山从春雪楼首席客卿入主东越剑池之后,冯宗喜更是第一拨客人,口必称先生,对柴青山这位昔年离阳东南第一高手无比尊敬推崇。陆节君认出柴青山,源于缥缈峰与刑部关系深厚,上次曹长卿兵临太安城,陆节君本该与柴青山并肩作战,只是由于闭生死关才错过那桩堪称荡气回肠的盛事,但是陆节君在江湖上一直放言东越剑池无论宗学底蕴,还是剑道立意,皆要高于吴家剑冢,是举世皆知的倒吴派。

    所以当柴青山出现,冯宗喜陆节君两人都迅速起身,神情恭谨,窦长风和那些缥缈峰弟子更不敢坦然而坐,如地方官场胥吏得见位列中枢的紫黄公卿。

    柴青山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武道宗师,面对冯陆两人的殷勤热络,也是和颜悦色地客套寒暄,顺便介绍了身边那位忘年交的齐仙侠。

    齐仙侠神色和煦,君子如玉。

    他原本是在山脚逃暑镇等待同出龙虎的白莲先生,无意间感知到此处的浓郁剑气后,这才和柴青山赶来。

    此时此刻,武评四大宗师,有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位。

    新武评四小宗师,也有陈天元齐仙侠两人。

    与此同时,东越剑池和吴家剑冢的当家之人,事实上也都到了。

    柴青山,吴见。

    马车停在驿路旁,吴见缓缓下车。

    背对老人的邓太阿冷哼一声。

    他这位横空出世的桃花剑神,对于那座剑冢,可从没有半点好感。

    江湖近百年,只有寥寥三人得以走出吴家剑冢,最早是李淳罡大摇大摆取走了那柄木马牛,然后是上一代剑冠吴素彻底与家族决裂,最后是邓太阿以无敌之姿潇洒离开。

    老人很不客气地坐在徐凤年身边长凳上,笑眯眯道:“小太阿啊,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邓太阿板着脸低头喝酒,不乐意说话。

    徐凤年面对这位娘亲娘家的长辈,欲言又止,感觉古怪。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轻轻拍了拍徐凤年的手背,然后对邓太阿和蔼笑道:“生不同祖堂,确实是我吴家对不住你在先,你离家之时扬言死不共坟山,难道真要如此?”

    邓太阿冷笑道:“怎么,堂堂吴家剑冢,还需要我一个姓邓的外姓人来撑起脸面?”

    老人笑呵呵道:“你若愿意认祖归宗,也是可以的嘛。”

    邓太阿估计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好在还是忍下咽回肚子,狠狠灌了一口酒。

    老人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吴家剑山之巅,曾经树立有四剑,木马牛,太阿,大凉龙雀,胸臆。”

    老人接过徐凤年递过来的酒碗,低头浅尝辄止,望向武当山那边,“木马牛给李淳罡拿走,断了。幸好素丫头取走的那柄大凉龙雀还算完整,也有了继承之人。素王剑本是我的佩剑,后来假借六鼎之手送给了翠花那孩子,唯独古剑胸臆不曾认主,至今更是孤零零插在剑山之顶。”

    不仅仅是徐凤年邓太阿和柴青山这位剑道宗师,就连陆节君冯宗喜都听闻远处有剑鸣于匣。

    足可见附近必然有一柄绝世名剑藏于匣中,且微颤不止。

    邓太阿脸色冷漠,无动于衷。

    老人唏嘘不已,也没有继续劝说邓太阿。

    邓太阿放下酒壶,“吴素当年在剑山救我之恩,我早已在东海武帝城救徐凤年一命,就已还清。吴素传我吴家剑术之恩,我亦以十二飞剑赠送徐凤年,也已两清。”

    老人似乎有些疲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替那柄太阿剑感到遗憾罢了,它何尝不是弃儿?”

    邓太阿终于抬头第一次正视这位老人。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独自苟活在死寂如同阴曹鬼府的那座剑山之上,只有饥饿之时,才下山觅食,否则就是待在万剑丛林之中,任由森森剑气侵袭体魄,一次次晕厥,一次次醒来。那种痛楚,深

    入骨髓。

    那些年里,只有两人登上剑山,徐凤年的娘亲,吴素,变着花样传授他最基础的剑术。

    还有一人,便是眼前老人。

    曾经背着昏死过去的少年登顶剑山,俯瞰剑冢。

    直到离开剑冢之日,邓太阿才知道那个古怪老人的身份。

    剑鸣大震。

    如女子掩嘴呜咽不止,如泣如诉,哀怨至极。

    几乎刺破耳膜。

    除去老人、徐凤年邓太阿和柴青山四人而已,就连陈天元和齐仙侠李厚重都皱起眉头,冯宗喜陆节君更是气机流转不停,以此来抵抗那股动人心魄的无形剑气,窦长风之流更是拼命捂住耳朵。

    倒是茶摊老板这位普通人,只觉得那个声音嘈杂了些,并无丝毫受伤。

    老人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马车那边,“三十余年来,那柄剑三次自行飞离剑山,第一次是你离开吴家,它被你强行留下。第二次,是你登上东海武帝城挑战王仙芝。第三次,是你在北莽与拓跋菩萨死战。在太安城,你与徐凤年曹长卿三人之战,它并未离开剑冢,只是在原地悲鸣而已。大概是它觉得主人此生都不会将它握住在手中了。自古传世重器皆有灵,我相信如太阿剑这般可怜,也算屈指可数了。”

    徐凤年突然自嘲道:“同为武评四大宗师之一,本来曹长卿死后,等我重返巅峰,三人之中,拓跋菩萨很难更进一步,我自认最为接近天下第一人。”

    老人看了看徐凤年和邓太阿,开怀笑道:“反正都一样。”

    邓太阿重重叹息一声。

    徐凤年忍不住打趣道:“老邓啊,矫情了不是?”

    老人深以为然点头道:“就是!”

    邓太阿神色落寞。

    老人收敛玩笑意味,沉声道:“别忘了,你邓太阿先祖,曾是大破北莽万骑的吴家九人之一!更是主持剑阵之人!”

    邓太阿深呼吸一口气,凝视徐凤年,“关外拒北城之北,交给我一万北莽铁骑!”

    徐凤年眯眼笑道:“一万少了点吧,两万别嫌多。”

    老人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果然跟徐骁一个德行。”

    邓太阿猛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虹飞掠而至。

    邓太阿手持太阿剑。

    剑气满人间!

    第363章 如花

    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条灌溉沟渠,入秋时分,那一大片芦苇荡,竟似大雪茫茫般。

    几个临河村庄便错落其中,一辆马车由官道转入小路,颠簸不停,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轻人,神情木讷。

    马夫身后坐着一位身穿素洁棉衣的男子,斜靠车壁,双腿悬在车外,随着起伏不定的马车一起轻轻晃荡。

    黄昏里的小路上,马车赶上一位劳作完毕的老农,马车越过老农时,棉衣男子转头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来好奇视线的老人,老人长了一张很不中看的脸,沟壑纵横,只不过虽然身形伛偻,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个脑袋,脚步也相当矫健,足可见老人年轻时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衣男子轻轻喊了一声先生,车夫便拎了拎缰绳,马车缓缓停下,男子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道:“四姥爷?”

    老农满脸错愕,不晓得这位瞧着很面生的后辈为何要喊自己四姥爷,大概是震慑于棉衣男子的气势,老农嚅嚅喏喏,局促不安,不敢搭话。

    棉衣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乡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陈望,四姥爷,不认得了?”

    老农瞪大眼睛,使劲打量这位自称住在村尾的后生,然后猛然醒悟,皱巴巴的沧桑脸庞上绽放笑容,“小望?!”

    陈望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嘘不已,随即纳闷道:“怎的又回来了?不是上京赶考去了吗?”

    陈望笑道:“早就考完了,这趟回家看看。当年四姥爷还借我二两银子来着,可不敢忘。”

    老人摆了摆手,好奇问道:“考得咋样啊?”

    陈望轻声道:“还行。”

    老人哦了一声,兴许是担心伤了年轻人的面子,没有刨根问底,何况一辈子都跟黄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叹息一声,“可惜了。”

    陈望脸色平静,好像没有听明白老人言语里的惋惜。

    陈望与老农一同并肩走回村子,聊今年庄稼地的收成,聊同龄人的婚嫁,聊村里长辈是否都还健在。

    通过闲聊,陈望得知自己的黄泥房祖宅早已破败不堪,一堵墙都塌了,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还乡修缮,本就简陋至极的房子,如何能够安然无恙。陈望的爹娘在赶考前就先后过世,无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芦苇,今秋一枯还有明春一荣。老农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其实在这位小望进京后,村子有位女子,原本会经常去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自己家一般,年复一年,好些偷偷心仪于她的年轻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个黄花闺女逐渐变成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与陈望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陈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记不得她了吧?否则若真有心,哪怕这么多年无法回家,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

    已经临近村头,老人抬起头望向炊烟袅袅的村庄,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闺女的家就在村头,多贤惠的一个孩子,方圆百里都要竖大拇指,早年媒婆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不答应,她爹娘也没法子,谁都没料到竟然到头来,会发生那件惨事。老百姓都认命,命不好,怨不得谁。这就跟得个病一样,扛得过去就能活,扛不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了,就当入土为安。

    陈望没有进村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四姥爷,她的坟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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