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第十八章 园中会(上)

    姬深出了西暖阁,蒋遥三人还没离开,卓衡便迎上去,禀告了宣徽牧氏携西平公主在殿外求见的消息,姬深才议事毕,心绪不佳,便随口道:“朕如今忙着,叫牧氏与公主先回去罢,若过后有暇,朕再去长锦宫。”

    当着蒋遥和计兼然的面,卓衡不敢多言,恭敬的应了下去,前任左相和现任左相对望了一眼,到底牧齐就在旁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拱手告辞。

    牧齐脚步缓了一缓,亦在蒋、计之后告退,他因惦记着女儿,脚下就不自觉的慢了一慢,卓衡恰好从他身旁走过,不动声色的碰了碰他的手臂,牧齐一怔,就感到袖子里被塞进了什么,转头看去,卓衡却是奉着圣驾离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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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卓衡面带难色的转述姬深此刻无暇的话,牧碧微蹙了下眉,但也没放在心上,姬深再昏庸,但也不能不重视他的安危,禁中被人投毒,凭是换了什么样的君主,都是无法容忍,聂元生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能够生生的把他劝下去,但即使如此,姬深此刻心神怕也宁定不下来。

    倒是西平公主,她还是头一回被姬深这么直接的拒绝觐见,眼里满是失望之色,见状,牧碧微叹了口气,搂住了她道:“父皇朝政繁忙,玉桐跟母妃去御花园里看菊花好不好?如今正是菊花盛开之际,若有喜欢的搬几盆回去还可以做菊糕呢!”

    西平公主到底不是执拗的孩子,委委屈屈的应了。

    一行人簇拥着她们到了御花园,才向菊圃走去,就听前面传来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中间夹杂着一个孩童的奶声奶气,这么点大的孩子,在宫里除了西平,也只有新泰公主了。

    长锦宫的人脸色都沉了一下,但也只是沉了一下而已,长锦宫和安福宫不对付,怕也只有姬深一厢情愿的认为两宫是真正和睦融洽亲如姐妹的。

    右昭仪孙氏,宠爱冠绝六宫,位份仅次于出身大梁第一世家的曲家的左昭仪,可宣徽牧碧微,也不是好惹的,虽然本是抱着带西平公主玩耍的心思,却恰好遇见了右昭仪带着新泰公主出来,原本好端端的游乐,免不了要一场争斗,可长锦宫这边也不怕什么。

    牧碧微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勾,眼中却没什么笑色,摸着怀里的西平,淡淡道:“你新泰妹妹似乎也在,可要与她一起玩?”

    西平不太感兴趣的摇了摇头:“儿臣还是跟着母妃罢。”她之前也不是没见过新泰,两人的母妃含着敌意,那是绝对不会真正教导自己的女儿要姊妹友爱、彼此亲近的,牧碧微虽然没有特别在西平面前说新泰的坏话,却也叮嘱过她不可单独与新泰相处,没什么相处,也没什么姊妹和睦的概念,西平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谈不上恶感,可也谈不上好感。

    何况上回牧碧微在姬深跟前说,要将那会动的游鱼瓶和暖玉蝉送给新泰,西平却还没忘记,她很舍不得那两个玩件,这会听见新泰在,惟恐牧碧微再提此事,巴不得不要和她照面的好。

    牧碧微见状笑了笑:“也好。”

    说话之间,她们在步辇上已经可以看见前面一处凉亭,迎风的一面被挂起了步障,首座一个华衣丽人,绝色倾城,其华灼灼,左右环绕的宫人一个比一个新鲜艳丽,却莫能夺其光彩,正是右昭仪孙氏。

    孙氏膝上,坐着一个锦衣女童,说是西平的妹妹,看起来与西平却是一般大,这也不奇怪,毕竟新泰公主是八月有余才降,西平却是才满了七个月便诞生,何况两人落地的辰光,也不过相差那么几个时辰而已。

    姬深号称姬室第一俊秀风流之人,是单凭容貌长相,就将戎马大半生、建立大梁的高祖皇帝都为之青眼有加的,孙氏容貌,比起已故的姜氏不知道胜出多少,新泰公主的容貌亦是不俗,虽然都是才三岁的孩童,眉眼未开,可她顾盼之间,盈润犹珠,却是生生的压了西平一筹。

    牧碧微远远望见那在美人堆里依旧极为出色的母女两,心想就冲着新泰这长相,也绝不能叫西平与她一般学那些才艺去,不然,皇室有两位公主,即使都是才华横溢,但新泰公主凭着容貌,即使将来才华略逊色了西平一头,也必然将西平的风头盖住!

    西平公主虽然不是牧碧微亲生,但不说养育的情份,就是与孙氏赌这一口气,牧碧微也不甘心叫新泰比过了西平的。

    这边牧碧微已经看到了孙氏一行,亭中自然也留意到了宣徽的仪仗,一时间亭子里的谈笑都停了下来,望过来后,眼神颇多不善——当然,长锦宫这边回望的目光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右昭仪比宣徽高了好几级,牧碧微虽然若无其事的任凭步辇到了亭前才停住,到底还是带着西平并阿善等近侍进去拜见孙氏。

    都在宫中,又不是什么正经场合,牧碧微今非昔比,也不必行大礼,不过欠了欠身,道了一声:“妾身参见右昭仪。”

    孙氏淡淡看了她一眼,怀里的新泰公主好奇的望着她们,却是动也没动,与孙氏一起受了礼,孙氏知道牧碧微为人,也不肯公然被她拿什么把柄,淡淡的道了免字,又令原本离自己最近的居氏——如今是居贤人了——让出座位来,请牧碧微坐了,才道:“今儿天色甚好,璎珞闹着要出来玩,本宫还以为这会子园子里应是安静的,不想却也有许多蚊蝇吵闹,倒是牧宣徽,平素少出宫门的,怎么也来了?”

    这话等若是在明着说自己一行人是蚊蝇了,牧碧微并不动怒,她在闺阁里,这样指桑骂槐的阵仗就见得多了,这两年宫闱里更是没少磨砺,当下不冷不热的回道:“蚊蝇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蒲草之属,卑贱杂乱,既无花色悦人眼目,又无果实充民饥肠,偏生就会滋生这些东西,不过呢,这些东西纵然趁着夏时疯长,到底根基浅薄,茎杆飘摇,举火一焚,彼可除也!”

    又悠悠道,“右昭仪若是嫌弃,不如妾身使了人,来将这附近那些卑草贱花都铲除了如何?”

    孙氏虽然还抱着新泰公主,但面色却青了白、白了青,显然是怒极!

    孙氏出身很低,虽然天赐绝色,但从前却都是不认字的,一直到了被姬深看中后,才跟着宫中女史勉强学了些,所以牧碧微这番话大致能够听懂。

    她以蚊蝇比喻牧碧微,不想牧碧微却直接把话题转到了蒲草上去!又一再强调蒲草卑贱——这不就是在骂她孙氏出身寒微吗?后面还明确说了根基浅、飘摇,分明还在诅咒她前途渺茫!

    最要命的是,那句所谓“无果实充民饥肠”看似在说蒲草不结果,又何尝不是在说孙氏至今只生了一女,膝下无子?虽然牧碧微自己也无所出,可对于当初怀上新泰之后满怀期望、冀望过桂魄宫的孙氏来说,这番羞辱,可想而知!

    若不是当初生新泰时差点没了性命,经此一难后孙氏也明白了张扬不可太过、即使姬深宠爱自己,到底不能时时刻刻的看顾到位,所以行事却隐忍了许多,换作两年前,孙氏非推开新泰扑上去不可!

    见势不妙,居贤人忙圆场道:“宣徽娘娘也带着西平公主过来,可也是为了教导公主丹青之道么?说起来,西平公主还是咱们殿下的长姐呢,咱们殿下才学丹青不久,右昭仪正琢磨着为殿下寻几个年纪差不多的伴读,也好叫殿下有了比较之心,知道奋进……不知道西平公主可否能在这里给咱们殿下示范一二?”

    孙氏听出牧碧微的话中之意,居氏哪里听不出来?这却是在转着弯从西平公主身上讨回公道了。

    毕竟新泰公主学描红学刺绣学丹青样样都在西平公主前面,如今西平公主最多开始学了前两样,这丹青,就是新泰公主也是这两日才开始学的,但比起什么也不懂的西平总是好了许多。

    可居贤人偏偏提出叫西平公主示范也还罢了,又先提了伴读之事,不免有贬低西平公主之意,又扣着西平是长姐,若是直承不会,到底是丢脸之事。

    长锦宫的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孙氏却脸色平静下来,淡淡的笑了一笑,眼神轻蔑。

    西平对孙氏与牧氏的交锋一无所知,就是居贤人的这番话她也半懂不懂,可要她给新泰公主示范丹青她却听明白了,丹青是什么,她这会还不清楚,当下不假思索道:“我不会!”

    居贤人见状,不等牧碧微答话,便面露惊讶之色的轻轻叫了起来:“哎呀!西平公主,公主可是我大梁的皇长女,陛下头一个女儿,怎么到如今连丹青都没人教你?”

    孙氏含笑接口,一派雍容华贵道:“牧宣徽,这却是你的不对了,既然做了养母,总该有养母的气度,到底,稚子无辜是不是?何况西平公主年幼可爱,你也是至今无所出,又何必如此谨慎呢?”

    第十九章 园中会(下)

    西平虽然年幼无知,但也听出孙氏这话不怀好意,她懵懂的扭头问牧碧微道:“母妃,儿臣说差了话了吗?”

    “我儿说的是正理,哪有什么错?”牧碧微却是毫不迟疑的肯定了她,转而斜睨了一眼孙氏,悠悠道,“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身为帝女,皇家公主,就该有这等堂堂正正的气度!既然有不精之技,那便直接承认,天潢贵胄,不耻下问正是贤德谦逊的表现,左右琴棋书画,都是末等小道,我儿是什么身份?托体天子,金枝玉叶,这些东西学与不学,又有什么关系?”

    孙氏面上怒色一显,却忍住了,冷笑着道:“本宫听说世家望族之女,莫不自幼教以才艺,且工女红,样样拿得起来,因此方为世人称赞,又何况是帝女?牧宣徽,你们牧家,虽然算不上曲、高那样的门第,可你自小难道也是什么都不学吗?又何必寻出种种借口来,耽搁西平公主?”

    她一字字道,“西平公主虽然没了生母在,可这宫里能够当她一声母妃的,大有人在,本宫可是知道,左昭仪贤德旷达,出身名门,自是很会教导人的!”

    “左昭仪虽然会教导人,可妾身看着,也没把右昭仪教导的怎么样嘛?”牧碧微见她当着西平的面,一再说着生母养母的话,心头恼怒非常,举袖掩唇,低低一笑,毫不客气的说道,“不然,怎么右昭仪一点也不心疼新泰公主?世家望族里头对女郎一向娇养,打小,必以清静优雅处所使之居,锦衣玉食给以养,所谓养移体,居以气,即是调养其体、栽培其气也!即使启蒙,也是到了六七岁时,纵然教导才艺,那也是视身体而定……新泰公主早产不说,闻说当初右昭仪腹上还被人大力踹过,公主不免受损,如今不过三岁稚女,右昭仪身为新泰公主的生母,非但不心疼公主殿下,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逼着公主学这学那……真实可怜哪!”

    牧碧微叹息着,很是怜悯的看向了新泰,“不是妾身说右昭仪,但新泰公主虽说是妹妹,其实也就比玉桐小几个时辰罢了,如今看着却远不及玉桐圆润,若非这六宫上下都晓得新泰公主是右昭仪亲生女,妾身啊差点就要以为右昭仪才是养母哪!”

    “你!”孙氏怒不可遏!

    新泰公主瞧起来的确比西平公主要瘦一些,也的确与新泰公主每日学业繁多有关,但实际上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新泰公主的脸型本就与西平不一样,因此才会显得瘦得多,毕竟新泰虽然进学繁忙,但每日里滋补,孙氏也不是不尽心。

    可如今被牧碧微说来,倒仿佛孙氏这个亲生母亲亏待了她,才使得她看起来比西平公主瘦得多一样!

    眼看她就要翻脸,牧碧微虽然不惧,但也知道姬深今日连自己和西平都不见,显然禁中混入有毒的瑞金墨一事让姬深起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比起宠妃,当然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若这会后宫里头再起了什么风波,怕是即使倾国倾城的右昭仪也牵涉在内,姬深也没那个心情多问,到时候恐怕是两边都落不着好。

    她心念电转,却是飞快的站起了身,干脆的道:“既然右昭仪带着新泰公主在这里学习丹青,那么妾身与玉桐却不打扰了,告辞!”

    见她连告退也不说,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带着西平公主扬长而去,孙氏几乎气得眼前一黑,揽着新泰公主的手一松,差点把新泰摔了下去,吓的旁边的居贤人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惊叫道:“娘娘小心公主啊!”

    “新泰你先跟着杨女史去。”孙氏一把抓住了居贤人的手臂才稳住身子,却也不敢再抱着新泰,只得将她慢慢放下地去轻声叮嘱道,新泰也被她吓了一跳,落到地上,没有立刻听话离开,而是担忧的伏在她膝上道:“母妃不舒服?”

    “你要好好儿的学,不可叫任何人看轻了你!”孙氏深深的吸了口气,甩开居贤人,紧紧抓住她稚嫩的双臂,一字字说道,“你是母妃与你父皇的骨血,是大梁尊贵的公主,母妃会为你请到大梁最好的老师,你也不可懈怠,要好生上进,知道吗?”

    新泰懵懵懂懂的点头:“儿臣知道!”

    “杨女史,你先带我儿去罢。”孙氏这才放开了她,对旁边一个只着常服、但气度却迥然宫人的女子招手道。

    这姓杨的女史四十余岁年纪,穿着黛色衣裙,发髻端庄,梳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插着两支浑圆无纹的赤金簪子,容貌端庄,却难掩一丝严苛之色,听到孙氏的话,也不客气,径自对着新泰点了点头:“殿下请随我来。”

    女史和女书这两个位置,虽然也在女官的体制之内,但却不似其他女官、哪怕是二品的作司那样需要自称奴婢,因为能够任这两职的,莫不是规矩森严或者大有才名的女子,她们在宫中,负责教导历代公主,也司掌教导那些出身不怎么高贵的妃嫔,像正经的采选,秀女进宫,初选之后,也是她们负责演礼,教导中选者整套的宫廷礼仪,因此身份超然,也并不受贤人、作司的节制。

    这杨女史是世家之媳,夫死子故,因此入了宫闱,她为人最是严格,宫里许多寻常宫人都十分的畏惧她,但规矩却是一等一的好,不只是她自己,连带着经她之手调教出来的宫人也非同寻常。

    当然,杨女史教导宫人的手段,也是使许多人都不寒而栗的。

    她自己本身出身并非名门望族,没出阁的时候,却是靠着一手丹青之技名扬在外,才被世家之子慕名求娶的,不想过门之后,因着出身的缘故却在妯娌中低了一头,又因为她声名在外,妯娌都是世家闺秀,出惯了风头的,不免嫉妒,等到丈夫因故病逝,自己的儿子也意外出事后,夫族便欲为其夫择立嗣子,在这件事情上,她与族人起了冲突,孤立无援,愤然进了宫——女史中,有些人以夫家姓氏称呼,像杨女史,就是不喜夫家,故而还是用着本姓。

    孙氏才进宫的时候就听说过杨女史的手段,只不过杨女史因为教导出来的宫人行动特别规矩,所以都是要去贵人身边伺候的人才经她之手,那时候孙氏虽然半大不大,可美貌已显,当时还是先帝的时候,太后正为皇后、掌握六宫之时,负责采买宫人的人虽然怜惜孙家景遇把孙氏买进了宫,却也晓得以她姿容若是近前伺候了睿宗,孙氏前途不去说,采买之人的性命定然难保,所以专门将她藏至偏僻幽深处。

    孙氏没经历过杨女史的教导,但她做宫女时就听说了杨女史的规矩在女官之中最好,丹青之技更是精妙,所以新泰公主启蒙,头一个便想到了此人。

    看着杨女史把新泰公主领到另一边,低声教导起来,孙氏方幽幽一叹:“本宫……莫非是老了么?”

    居贤人听得心头一跳:“娘娘何出此言?娘娘正值韶华,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了?”

    “四年前,便是太后派来的人,也不敢这样对本宫说话,两年前,牧氏还跪在本宫跟前,可是方才她说话……哪里还有一点点宣徽对于右昭仪的尊敬?”孙氏伤感的道,“你说,她凭什么这么有恃无恐?难道不是觉得本宫地位摇动了吗?”

    居贤人忙道:“陛下对娘娘宠爱如昨,哪里就摇动了?以奴婢看,这是牧氏自己迷了心窍发起了疯!回头娘娘将事情告诉了陛下,还不知道陛下怎么训斥长锦宫呢!”

    “今儿……听说陛下召了蒋、计二人,并牧齐在宣事密议?”孙氏忽然问。

    居贤人心念一转,道:“虽然如此,可也未必传的这么快,牧氏哪里就能知道什么了?”

    “不一样的,她有父兄,哪里是本宫这样的孤女能比?”孙氏幽幽的道,声音微弱,虽然同在凉亭之内,却只有身侧最近的居氏一人能闻,“当年入宫,本是家中活不下去,不得不卖了本宫,不想后来富贵,本宫喜极而泣,欲使人去寻父母赠送财物,却不想太后不喜本宫出身,使人阻拦,本宫也没想到家中那般凄惨……恐惧太后之势,没有在陛下跟前坚持,等到陛下立本宫为贵嫔,本宫再使人寻到家中,却不想差了数日,家中已皆成饿殍……若早知道这个结果,本宫才承宠时,便不会顾惜什么,即使于殿上长跪,也务必跪得陛下心软为止……”

    一滴泪水从她腮边滑下,孙氏慢慢抬起袖子擦去,叹息道,“可惜没有早知道!”

    居贤人对她这段经过也是有所了解的,此刻便跪地轻声劝解道:“已去之事不可追,还请娘娘一切往前看,不为旁的,也为公主殿下呢!”

    “从那时候起,本宫便发誓,不会再将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怜悯之下。”孙氏轻声道,“因为本宫不会忘记,当知道本宫家人已在本宫被册为贵嫔的前几日便活活饿死后,太后却称,这正是因为本宫身份卑贱,不配为后妃,所以天降灾祸,殃及家人……呵!”

    这话涉及太后,居贤人心头一凛,压低了嗓子提醒道:“娘娘,此处不在祈年殿,慎重!”

    “本宫有感而发罢了……”孙氏摇了摇头,“牧氏方才咄咄逼人,却又说走就走,说宣室殿没发生什么,本宫决计不信,不然,怎的本宫一来御花园,她就也带着人来了?平常她可不是爱到这里来的人!牧齐已经官至尚书令,论实权,再上面就是左右二相了,如今蒋遥已退,计兼然居左,右相是宣宁驸马,但宣宁驸马不过是长公主为其夫求个日后提爵罢了,若牧齐晋为右相,嘿……牧齐再经营些年,就是太后,对牧氏也不得不有所忌惮……也难怪她敢如此与本宫说话!”

    居贤人张了张嘴却又闭上,若牧碧微是个寻常的宠妃,便是出身大族她也不会怎么害怕,后宅里有几个是明刀明枪的厮杀的呢?可牧碧微偏生是个习武的主儿不说,连她那个陪着进宫的乳母阿善也不好惹。

    两年时间过去了,可无声无息死在了永巷的宛芳和宛英,祈年殿里的人却都没忘记。

    宛芳死前,居贤人还亲自去看过,那个在祈年殿里伺候了两年多、算是孙氏在宫里头一批心腹的曾经鲜丽的女子,趴在肮脏不堪的褥子上一口一口的吐着黑血,居贤人扒下她的衣裳仔细看过却怎么也寻不出伤痕,若不是宛芳说了缘故,她从来不知道这天下还有那等阴损的要人命的法子……说起来,宣徽牧氏,好歹也是大家闺秀,那时候才进宫,也不过十六岁光景,比起宛芳还要小了一岁,不过因着几句挑衅和一碗茶,就亲自动手,在孙氏的地盘上,生生打残了孙氏的贴身大宫女!

    这位宣徽,压根不能以常理度之!

    后院那些法子到底是阴私手段,可这位宣徽进宫以来,几次下手莫不是半明半暗的动手,偏生她还能迷惑的姬深明知道她身怀武艺,还把她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宠着护着……

    若不是顾忌这一点,右昭仪孙氏,又怎么是被个位份不及自己的妃子当面讥诮讽刺了却还只是气得死去活来、还要眼睁睁看着人离开的主儿?

    居贤人抿了抿嘴,果断的将到嘴边的直接对付牧氏的主意换成了:“再过半月,便是太后五十大寿,咱们殿下聪慧,又有杨女史教导,届时若能够为太后献上殿下亲书的寿字并丹青,必能够讨得太后欢喜,如此对比,那西平公主纵然占着长女名份,亦是蠢笨不堪,到时候娘娘从旁笑言几句,怕是太后就要对牧氏不喜,甚至一怒之下,撺掇着陛下将西平公主换个人抚养也未必不可能!”

    孙氏叹了口气,充满希冀的看向了新泰公主:“也只有如此了。”

    对于西平公主换人抚养,孙氏其实把握不大,太后重视门第,牧碧微若非进宫时占了个为父兄脱罪的名头被牵累,太后也不至于不喜欢她,自从牧碧微晋位后,又借着几次到甘泉宫请安的谦逊恭敬的表现,高太后虽然不至于引她为心腹,但态度也和缓了下来。

    ——就因为她是官家闺秀,高太后先前再怎么不喜欢她,和颐殿却总能踏入的,而孙氏自己,唯一一次踏进和颐殿,还是她被姬深偶遇并宠幸,因对她极为喜爱,缠着高太后要立她为后,高太后得知后非常生气,召她到和颐殿痛斥——那次若不是孙嬷嬷经验丰富,早早通知了姬深过去,她早就被三尺白绫解决了……

    孙氏吐了口气,垂下眼帘,慢慢敛住了眼中的痛色与哀色……高太后,孙氏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婆婆——实际上自己这么称呼还是自高了——有着止也止不住的恨意,可碍着自己一介孤女,出身卑微,即使姬深宠她,却也没胆子挑唆着姬深弑母来为自己报仇!

    何况这两年,随着宠爱的衰减,她是越来越绝望了……

    她恨高太后,何尝不知道高太后也恨着自己?

    “无论如何,自己总要有个皇子才好!”孙氏咬了咬唇,发狠的想着,“龚氏一个世妇都能有男儿之孕,怎的本宫就没这个福分?”

    她低下头来,开始盘算着是不是今晚就设法将姬深哄到祈年殿去?

    第二十章 赤金锭

    菊圃的花开的极好,墨牡丹、胭脂点雪、朱砂红霜、玉翎管、瑶台玉凤、雪海、玄墨、羞女、仙灵芝、泥金香、绿水秋波、金背大红……色泽金黄雪白、艳红含紫、更有错色杂色,不一而足,或华美大气,或盈盈堪怜,一眼望去,当真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目不接暇之感。

    虽然也不是头回见到这样的花海,一行人仍旧觉得心旷神怡,西平正当年幼,最爱色彩缤纷之物,到了这里,顿时就觉得眼睛不够用了,左瞧右看,一忽儿功夫,就指了墨牡丹、朱砂红霜并兼六香黄、白鸥逐波几样,嚷着要带回澄练殿里去,素绣在旁记下来,忙去寻了管着花圃的宫人吩咐。

    牧碧微自己也挑了草舍如篱、粉旭桃两种,又叫阿善也择一品,阿善却是择了寻常的一种翠菊了事,牧碧微知她不是那等风花雪月的人,挑选翠菊怕还是为着做糕点的缘故,也不在意,带着西平慢慢的看过去。

    正兴致勃勃,天色却忽然黯了下来,阿善抬头看了看,不免劝说道:“娘娘,看着仿佛要下雨,咱们先回去罢?”

    牧碧微也站住了脚,仰望天色,点头道:“不错,秋雨愈凉,玉桐身子弱,可禁不住。”说着低头对还摸着一朵盛开的粉葵的西平温言道,“玉恫若是喜欢,咱们等雨停了再来看罢,这会儿先回澄练殿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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