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宛芹就道,想是步顺华太过忙碌,无暇顾及的缘故。”阿善说到此处也笑出了声,“谁想步顺华道:‘本宫随陛下觐见太后归来,因陛下去往安福宫里守着谈美人生产,本宫闲来无事,就先把厨子的手艺尝上一尝,因此一整天都在善岚殿里吃东西,穆世妇那边若有人过来,怎么竟没人来与本宫说一声?这是看本宫才进宫所以好欺负吗?’然后就问陛下,‘这样的宫人该当如何处置’。”

    “咦,听说她昨儿个吃了一天,我还道她没有敲打宫人的意思了,不想竟是个沉得住气的,却要借了陛下的手来立威……陛下怎么说的?”牧碧微问。

    阿善道:“陛下怎会为了几个宫人不顺着步顺华说话呢?当下就命雷墨亲自去掌刑。”

    牧碧微道:“那步氏可是等打到一半才求情的?”

    “却不是。”

    “难道还没打就求了情?”牧碧微道,“她既然能够在旁人都战战兢兢或觐见主位、或敲打宫人、或忙着打探宫中情形时若无其事的吃了一天,又抓住宛芹挑唆的机会在宫人跟前立威,怎么看都是心里有成算的,不太像是手软的主啊?”

    阿善道:“还手软呢——这一位不愧是做采女时就亲手拿簪子划破了与自己美貌相若的采女的脸的主!她等雷墨打完,对陛下说,方才是陛下代她罚的,如今该轮到她这个主位自己罚了,就叫雷墨再行了一遍刑……如今善岚殿里大半宫人都起不来了!”

    牧碧微一呆,手里糕点又丢回了碟子里:“那现在谁伺候她?”

    “陛下昨晚叫内司连夜挑人,今儿个换进去。”阿善冷笑着道,“那步顺华还道,她没进宫前就听说宫里是这天底下最有规矩的地方,希望她的宫人不要给她丢脸,要不然,她是一定要处处照着规矩做的!嘿,这一正式册位的头一日就打得满殿没个能好好站着的侍者,这般威风,当真是古今以来都少见的了,也是她命好赶上了这位陛下,换成前朝,看她还有没有这个命摆这个威风!”

    牧碧微思索了片刻,就慢慢的笑了:“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往后这宫里可就热闹了!”

    “听说那穆世妇称病就是被步顺华生生吓得——不敢去承春殿觐见,又不敢不去,难为这位世妇才进宫就要病上一病了。”阿善笑着道。

    “到底是在永淳宫里,她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牧碧微好笑道,“再说步顺华若当真要与她为难,她哪里是能够躲得过去的?”

    说到这儿,看了看时辰,就问:“寒夕怎的还没来?”

    “哦,方才她使了贴身大宫女流苏过来说了,奴婢却是说着话就忘记告诉女郎了!”阿善忙歉疚道,“昨儿个高婕妤借了太后派过去的顾嬷嬷立威,打发瑞庆宫上下的邺城宫人,世妇云盏月那儿有个采女才补的宫女叫灵羽的,据说先前就和云世妇关系不错,因此落选之后,云世妇怕她到旁处去受苦,就要到了自己身边做大宫女,不想这灵羽也是邺城人,因此高婕妤就要打发她出去,那鹊丽仗着高婕妤的势,在淑香殿说话很不客气,云世妇气愤之下,就闯到承春殿去与高婕妤理论,最后虽然把灵羽留下来了,却也听了鹊丽好些酸话,气得半宿没睡好,这不,云世妇与叶容华是一个地方的人,之前就交好着的,那灵羽也知道,起早就跑到希宜宫告诉了叶容华,求叶容华过去安慰安慰云世妇,叶容华就打发流苏过来,说是晚些过来。”

    牧碧微就疑心道:“这个灵羽也太不拘束了,这才从采女做了宫女呢,就敢在各个宫之间跑了,纵然寒夕与她不陌生,这份胆量也不差,可别是个有心思的人罢?还有那云盏月,既然敢为了灵羽跑到承春殿和高氏理论,怎么那鹊丽既然说话不好听,她还不能当场呛回去,却要寒夕过去安慰?可是在想拿寒夕当枪使么?”

    阿善就取笑道:“自打女郎抚养了西平公主以来,这心思就越发的多了,还要说一个宫女有心思呢,先前给西平公主挑个贴身宫女也要反复敲打那蝶儿,如今到了叶容华,女郎莫非也要拿她当女儿般护不成?依奴婢说,叶容华性格爽利归爽利,但既然能够从雪蓝关生还,又辗转得了那么大的秘密,如此还顺利平安的进了宫来见到女郎,可见也是个有成算的人!哪里就会是轻易被人当枪使的?”

    “宫里的水,哪里是那么好趟的?”牧碧微不以为然,“她才进得宫来,先前在外头奔波与这宫里可不一样呢,既是阿爹旧部之女,又与我同仇敌忾,我哪里能不护着她?”

    正说着话,外面素丝就来禀告,两人还道是叶寒夕来了,不想素丝却道:“是高婕妤带着云世妇求见。”

    “娘娘?”阿善试探的问。

    牧碧微想了一想,道:“快请到前殿去,就说本宫正看着西平公主,得换身衣裳才好过去,请她们等一等,叫挽襟、挽裳过去伺候,沏壶好茶。”

    素丝去预备了,阿善忙也招进素歌、素绣,服侍着牧碧微重新梳洗装扮,好在这两日本也是预备着新人过来谢恩与旧人过来诉苦的,穿戴发髻都只要略加调整,再多几件钗环即可,牧碧微又命素绣:“你留在后头注意着,若是话头不对,就去玉桐那儿与黄女史寻个理由,把玉桐往前头一领,使她去缠本宫好了。”

    素绣笑着应了。

    如此到了前殿,见牧碧微进去,正在饮茶的高清绾与云盏月并侍者都起身相迎,高清绾在采选时看着清冷自许,这回却显得冷意去了几分,当然不至于到了谄媚的地步,牧碧微嘴角噙了一丝柔和的笑意,请她们复还了座,自己亦在上首坐了下来,看了眼仪态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端庄之意的高清绾,心道不愧是大家之女,单是这份气度,始终都显得与众不同。

    这高清绾与左昭仪曲氏一样是气质压过本身容貌的女子,但左昭仪眉眼端正却容貌平平,可高清绾却姿容秀雅,如此相得益彰,因此即使她的气质严格来说比起威烈伯亲自教导抚养长大的曲幼菽来略逊了一筹,但她的容貌却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若以物来比,那么左昭仪曲氏毫无疑问是类似于“神物自晦”一类,须得慧眼识珠,才能体察到她的难得罕见,而高清绾却是一方水色透亮色泽温润的玉石,即使是目不识丁者,望之也知道极珍贵。

    再看高清绾下首的云盏月,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梳了飞仙髻,穿着五彩锦衣,鹅蛋脸,双眉浓黑,目若晨星,只淡施脂粉,却显得朝气蓬勃,牧碧微仔细打量了几眼,倒是明白为什么她会与叶寒夕交好了,这云盏月此刻端然跪坐席上,云鬓花颜金步摇,倒是一派淑女之形,但仔细望去便可看出眉宇之间的英气——想到先前叶寒夕挥舞着拳头咬牙切齿的号称谁敢挡了她报仇的路,她就打死谁的气势,牧碧微嘴角不禁微微一勾,就势温言道:“你们两个怎么都过来了?宫里的人事都安排好了吗?”

    “光猷娘娘所赐的字帖是极珍贵的,妾身昨日就想过来向娘娘致谢,正因为才进宫,诸事缠身,仓促之下过来,怕反而在娘娘跟前失仪,因此拖到了今日,还望娘娘恕罪。”先开口的自然是婕妤高清绾,她说这番话时声音里头固然还带着一丝清冷,但那谢意却十分真挚,何况牧碧微给她的贺礼可也不只字帖一份,她独独提了这个,显然是对前朝古大家的字帖甚为喜欢。

    牧碧微和气的一笑:“你这么说就是见外了,这宫里谁都知道,本宫虽然在闺阁里时也学过些诗书的,却也不过略认几个字,不是个睁眼瞎子罢了,那字帖本是陛下所赐,放在本宫这儿也是白白的蒙尘,当初在绥狐宫中才见到你那气度,本宫就想着这么个冰雪聪明的采女,若不读上百卷千卷的典籍,那是断然养不出这一身书卷清气的!所以就把它加了上去,如今见你喜欢,本宫也放心呢。”

    “娘娘若是睁眼瞎子,那满邺都里也没几个人有才识了。”高清绾不紧不慢的说道,“妾身虽然从前都没和娘娘说过话,也不曾听过娘娘的才名,但也知道娘娘的祖母沈太君,在闺阁里就以贤德闻名,亦写得一手好字,所谓名师出高徒,又是嫡亲的祖孙,沈太君岂会不用心教导娘娘?娘娘这话却是太谦逊了。”

    这番话若是旁人来说,多少会带上几分媚上之色,高清绾说的却犹如一片清冷月色,自然而然,偏生叫人觉得她是出自内心。

    “本宫哪里是谦虚?本宫自打见了黄女史的字,如今都不敢再亲自教导公主了!”牧碧微笑了一笑,看向云盏月道:“当日本宫就与云世妇打了个照面,却不及说话,不想你与高婕妤倒是有缘。”

    听了有缘二字,高清绾神色不动,那云盏月面上就掠过一丝尴尬,但也不敢不答,就勉强一笑,道:“光猷娘娘说的是,妾身也没想到最后竟会与婕妤娘娘一个宫呢!”

    “闻说你和希宜宫的叶容华在采选时熟识,是颇为交好的?”牧碧微和蔼道,“叶容华却是本宫父亲的旧部之女呢,先前她过来时,还与本宫说到了你,说你是个极爽利的人儿,如今本宫一看,果然就透着一抹英气。”

    云盏月就有些不好意思,倒把先前的勉强之色冲淡了些,含羞道:“光猷娘娘谬赞了,妾身哪有那么好?妾身就是个存不住话的,为此经常得罪了人也不晓得呢,采选这一路上,没少叫叶容华帮着圆场。”

    牧碧微面上微笑心里却想,就凭你这会说出这番话来也绝不是单纯存不这话的人了,这分明就是昨日跑到承春殿去闹时得罪了高婕妤,如今借着回答我的话来跟高婕妤赔罪兼解释呢!

    念着叶寒夕的面子,牧碧微也乐得给她个机会,就含着笑道:“存不住话的人都没什么心思,这宫里待得久了,本宫却是最喜欢云世妇这样爽快的性.子,有什么事情说说笑笑的也可乐,纵然说差了,也不过几句话的事情,彼此赔个罪就算啦,回头还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伺候陛下的人,又哪会记什么仇?”

    云盏月果然就顺势对着高清绾一礼,有些忐忑的笑着道:“婕妤娘娘,光猷娘娘既然这么说了,妾身就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昨儿个妾身是心急了些,说的一些话,婕妤娘娘莫要与妾身计较才是!”

    高清绾神色不动,淡淡的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却不记得了。”

    牧碧微一眯眼,云盏月也想不到她这么好说话,倒是愣了一下,方有些脸红道:“是妾身妄自揣测,婕妤娘娘心胸开阔,却是妾身小气了。”

    牧碧微心里盘算着,与她们又客套了几句,云盏月也是谢了她的赏,如此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还没等西平进来闹,高清绾就要告辞,云盏月自然是要与她一起的,牧碧微就亲自送了几步,一直到殿门口,正要令阿善送她们出宫,云盏月忽然想了起来,转头对牧碧微道:“光猷娘娘,方才叶容华到淑香殿里与妾身说了几句话,本要到娘娘这儿来呢,结果内司有人寻来,说是叶容华先前说过想把进宫前的使女带上,如今内司已经记录好了,人也按着叶容华所言,从客栈里寻了来,正在宫门口,内司要请叶容华亲自去领,所以叶容华走时要妾身来谢恩时转告娘娘,道她原本答应亲自来给娘娘说的胭脂的制法要晚一些了。”

    牧碧微袖中手一紧,用力捏了下玉镯,方若无其事的笑了出来,和气道:“本宫方才还想呢,上回叶容华与本宫闲聊时提到西北另有几种胭脂的做法,本宫闲来无事,就问了几句,她说要回去整理了给本宫,约好今儿过来说的,到这会没来,本宫还道她宫里事情繁忙,原来是接旧仆去了,却是多谢你了。”

    云盏月悄悄瞥了眼神色淡漠的高清绾,抿嘴一笑,道:“光猷娘娘言重了,妾身也不过顺嘴传句话,哪里敢当娘娘的谢?”

    这边人被阿善亲自送出宫门,回到澄练殿后殿,见挽袂、挽襟服侍着牧碧微才卸了钗环换了常服,牧碧微正愤然骂:“好个狡诈的云氏,借着本宫的面子跟高婕妤把昨儿闯殿的事情揭过了不说,叶寒夕使她传话的事情也利用上了!不知道本宫正等着叶寒夕吗?!偏到最后走了才说!真正奸滑成性、惟利是图!”

    听她连惟利是图都骂出来了,四周侍者都是掩嘴而笑——那云盏月分明是先前看高清绾轻轻就放下——至少表面上是放下了昨儿的事情,觉得牧碧微的面子很好使,走时才转告叶容华的话,既是抓着机会同牧碧微多说了几句话,又是在殿门口显眼的地方,过往的长锦宫宫人,多半会把“高婕妤同云世妇一起去向牧光猷谢恩,结果牧光猷送别时只与云世妇说笑亲热反将高婕妤冷落在旁”的消息传扬出去——这一手借势,云世妇却是玩的自如。

    “娘娘早就说了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一批新人出类拔萃者不少。”阿善知她不过是因为知道叶寒夕去接的那所谓旧仆的真正身份,此刻心头烦躁难定,这才借着骂云盏月舒缓,就戏谑道,“这云世妇不过是起个头罢了,以后还有更多热闹看呢!”

    第十章 世事莫测

    牧碧微几乎是屏息凝神的打量着殿下的女子,这女子约莫二十余岁,放在宫里是过一两年就要放出宫去的了,她却在此刻跟着叶寒夕进了宫来,依旧梳着未出阁的发式,容貌只是清秀,但眉眼沉静,有一种仿佛岩浆爆发前的沉默之感。

    她穿着半旧不新的素色衣裙,鬓边簪着几支银簪,举止斯文的行过礼,牧碧微按捺住急切之意,喝了口早早备下的凉茶,把人都打发了,只留阿善在旁,方道:“你……”

    说了一个字,她正思忖着要怎么问,那女子却已经道:“民女云梦如,生于高祖年间,其时家中贫困,姑母云香儿青春守寡,夫家又无人在,膝下无子女,在民女家中一起勉强度日,当时宫中少了一批宫人,因此布告皇榜,择.民女入宫充实,民女的姑母就瞒着民女的父母报了名,其时因为不作宫妃之选,姑母虽然是寡妇,亦被选中……”

    听到这儿,牧碧微还没说什么,叶寒夕已经急得跳脚——这云梦如在三年前的巴陵别业里寻到她,就只肯告诉她造成雪蓝关丢失的另有其人,决计不是牧齐等守将士卒的疏忽,比起父兄曾入狱,但到底因自己进宫也没出大事的牧碧微来,叶寒夕与那内奸是真真正正的血海深仇,奈何这两年无论怎么问,云梦如非要见到牧碧微才肯说,不想这会好容易进了宫来,牧碧微就在跟前了,这云梦如提也不提雪蓝关,只顾说着自己的经历。

    叶寒夕心急火燎的道:“我知道你是后来父母染病身亡,投奔西北的姨母,不想不为所容,被赶出家门——你倒是说正经的啊!”

    云梦如却淡然一笑,道:“叶家女郎你莫要急,如今可不就是在说正经的?先前与你说的只是避重就轻罢了!”

    “寒夕,稍安勿躁。”牧碧微若有所思,向叶寒夕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色,对云梦如道,“你近前来说。”

    云梦如应了一声是,也不推辞,阿善忙搬了个绣凳到牧碧微跟前,着她坐了,云梦如复继续道:“姑母入宫之后并不曾侍奉过贵人,却一直在内司供职,当时另有大监,如今的大监雷墨亦在内司为监,姑母正是其手下,也算颇得雷大监照拂,不时尚能托人送些财帛回家,补贴民女家中,赖姑母所赐,民女的兄长还能识了几个字——民女略识文书,也是兄长所教——但不久之后,宫中忽然传出消息,道是姑母染了病,民女父母正担心着,立刻传来消息道姑母病故了,没过半年,民女的父母亦暴死!”

    叶寒夕一愣,牧碧微与阿善却久经宫闱,立刻问:“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是高祖庞贵妃被贬后次年之事。”云梦如平静的道。

    牧碧微蹙紧了眉,却是叶寒夕在西北长大,她虽然一心报仇,但对朝野之事并不清楚,茫然问:“那年怎么了?”

    “容华娘娘不知?”阿善神色郑重的小声道,“高祖当时尚未立储,但已有属意先帝之念,庞贵妃欲为其子济渠王争位,事发后被高祖忍痛所逐,济渠王也随之被高祖贬至僻处,不想次年济渠王煽动边关之军,趁高祖携群臣眷属驾幸温泉山避暑之际,欲谋害高祖,结果于邺都外为邺城军所败!

    “其后高祖虽不忍杀济渠王,将之软禁,但追查余人时却发现济渠王之所以能够煽动边关之军,盖因宫中有人助其伪造高祖传位诏令等物,使边关误以为高祖早已为先帝所挟持,这才跟随他作乱!高祖皇帝因此清洗宫闱,赐死庞贵妃不说,宫中许多宫人都因此被赐死,所以宫闱缺人,才会发榜招人,连寡妇也不拘束。”

    云梦如听到此处,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叶寒夕急道:“那你姑母并父母暴死可是与济渠王有关?”

    “姑母染病去后,民女一家虽然伤心,却也并未怀疑。”云梦如却还是不紧不慢的从头说着,道,“一直到民女的父母也双双暴死,因不在宫闱,是死在了民女与兄长跟前的,而且民女兄长因姑母之泽,略识得字,也随夫子学过些简单的医理,当时见父母遗蜕面皮紫涨、唇色发乌,就心生怀疑,趁无人时以银簪试探,果见银簪变作乌黑,兄长因此察觉到民女父母乃是为人毒杀!

    “既发现被毒杀,固然不解民女合家从无仇怨,为何会遭遇这等飞来横祸,但为人子女,决计没有明知亲长死于非命,却不加追究的道理。”云梦如平静的道,“而且当时乃是冬季,兄长便寻了个借口暂不令父母下葬,又将民女暗中送往知交好友家中,却是兄长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民女合家到底得罪了谁人,才会为人投毒,担心那害人的继续前来,怕民女当时年幼会遭其害,然后就带着那银簪去了衙门。”

    叶寒夕紧张道:“然后呢?”

    “然后不几日,兄长那好友外出忽然归来,取了银两行囊,命其长子送民女往西北其一家亲眷处——叶家女郎,若是说我有骗你的地方,就是此处没说全,那户西北姨母家并非我之姨母,乃是我兄长知交的亲眷,我不过呼之为姨母罢了。”云梦如淡淡的道,“后来就是如告诉你的那样,那户人家先前还好,等民女的兄长知交之子离开后,到底民女也不是他们真正的亲眷,可也没有赶过民女,先帝登基那一年,那户人家写信问了民女兄长知交后,有意为民女说一门亲事……”

    说到这儿,云梦如一直平静的眼中,方有恨意磅礴而出!

    “虽然那户人家对民女谈不上多好,却也并未刻意亏待,说亲之事,也不愿意委屈了民女,百般挑选不如意后,却选中了一个叫曾穗、年纪长于民女许多的男子,那户人家的长辈当时把民女叫到跟前,解释说这是因为一来那曾穗虽然年长,却不曾娶妻过,且也小有资财,又无父母双亲在堂,过了门便可当家作主,二来他亦是邺都人,道是民女若跟了他,往后不定可以返回邺都。”

    云梦如这番话说的显然心情很不平静,语气也略急,叶寒夕却更急,只是被牧碧微拿眼色压着才没追问出声,就见云梦如闭眼定了定神,才能接下去说道:“民女在那户人家白吃白住许多年,又早知道兄长定然也出了事,不然那知交不会将民女送那么远!有这么个归宿,自然也心满意足了,只是到底心里忐忑,加上当时年少,就想着若是可以亲眼看看那人如何就好了——

    “那户人家在一年前才娶进新妇,叫做水无忧的,是个极爽利热心之人,探得民女心意后,那位嫂子就打了包票,说设法叫民女与那曾穗先见上一见,就寻了一个墟日,带了民女装束后,往曾穗至墟场的路上假作马车陷坑,于道旁候着……到了时候,那道上行来一个三十余岁的健壮男子,那水家嫂子就推民女,示意就是曾穗,民女本是隔帘看着他,不想那水家嫂子也促狭,忽然拉开帘子喊了一声曾穗,那曾穗看过来,就也看到了水家嫂子身边的民女!”

    云梦如捏紧了拳,脸色也渐渐苍白道:“当时民女十分羞怯,不想那曾穗见着民女,却惊疑的叫了一声,道……‘云香儿’!”

    “民女的姑母进宫时,民女才不过四五岁年纪,因此在西北住了多年后,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姑母的样子了,但姑母的闺名总是不会忘记的,当时,民女自然惊讶万分!”云梦如缓缓道,“多年寄人篱下,一朝得闻亲人消息,便是早知道姑母已死,却也想从那曾穗处知道些消息,因此就没顾上羞怯,跑下马车去询问他。”

    牧碧微凝神道:“然后呢?”

    “然后那曾穗等民女下了马车,也意识到认错了人,就笑着与民女道他是看错了,民女就道,民女的姑母正是云香儿,从前在宫中伺候的,问他可是认识。”云梦如冷笑了一声,道,“那曾穗听了十分惊讶,道怪道民女与姑母生的那般相似……却又奇问民女,如何会在这西北,婚事且是水家嫂子的夫家做主?”

    “当时民女也是一头雾水,就道那曾穗既然与民女的姑母是认识的,为何却不知道民女家中之事?”

    云梦如咬了咬唇,方能够继续说下去,“结果那曾穗听民女说姑母在宫中病故后,父母也染病身亡,显得极为惊愕,当时随口说了一句——‘你姑母不是被选去做安平郡王的司帐、入了郡王府享富贵了么’!”

    “说了这话,民女惊讶,那曾穗却也回过了神,当即寻个借口匆匆离开,连墟场也不去了,隔了几日,就叫人传来消息,道民女既然是他故旧的晚辈,这门婚事就不太可靠,莫如认民女做个侄女……收养民女的人家极为失望,问过了水家嫂子些情况,因为水家嫂子当日穿了条新做的裙子,嫌坑边地脏,没下车,不曾听见民女与那曾穗的话,就觉得多半是民女当时态度太过轻浮,才使那曾穗不喜,埋怨了民女一番,一时间也不打算为民女提亲了。

    “民女当时听那曾穗失口之言,哪里还会再惦记婚事呢?当时就想着如何去再问他一问,不想隔了几日,水家嫂子很是遗憾的告诉民女,说那曾穗搬走去别处了,原本长辈还想再说一说,但人既然走了,也只能作罢,水家嫂子还安慰了民女几句,可民女原本只是有些怀疑,那曾穗这么一搬,民女又岂能坐得住?”

    云梦如冷笑了一声,“民女就从那户人家溜了出来,四处打听,好歹找到了搬到邻镇的曾穗,他却死活不肯开口,只道他当初在邺城军中,曾在宫中轮戍了几个月,因此认识了几个内司的人,其中就有民女的姑母,后来他不在宫中当值了,偶然听人说姑母被选为安平郡王——当时先帝还没登基,如今的安平王虽已年长,却还是郡王——的司帐,按着本朝制度,诸王的司帐,都是年长已经人事的宫女,即使不得宠,但多半也会荣养到老,以民女的家境自然是富贵了!只是他后来在邺城军里犯了错,被判充军西北两年,期满之后,他因邺都父母已故,无心再回,就在西北住了下来,旁的却不知道了——念着姑母的份上,他给了民女一笔银钱,又说旁的他也帮不上忙了,亦暗示民女莫要太过寻根问底,嘿,不寻根问底,民女又何必从收养民女的人家跑出去寻他,置自己的闺誉不顾?!”

    “民女用曾穗给的银钱一路省吃简用回了邺都,因想到他既同情又避着民女的态度,民女也不敢直接去旧日的邻舍家,更不想叨扰了当年兄长的知交,踟躇于如何打探兄长并当年之事时,却忽然想到了幼时与兄长嬉戏一道藏物的地方,觑了个无人的时候过去一看……却意外寻到了一封信笺!”

    说到此处,云梦如也不避讳室中三人,起身宽衣解带,一直从贴身亵衣之内,才取出一封被油纸所包的信笺来,郑重的递到牧碧微跟前!

    第十一章 一封信笺

    牧碧微在叶寒夕充满了期盼、阿善复杂的注视下,飞快的解开油纸,三人看清了其中的信笺后,叶寒夕究竟年少,还没怎么,阿善先咦了一声,却见这封信笺固然被小心翼翼的收藏着,却并不显得老旧,反而簇新得紧。

    看出她们的疑惑,云梦如淡淡的道:“这一封信是民女照着那封信笺描摹下来的,自然不会是原件。”

    牧碧微皱了下眉,拆了信笺,叶寒夕忙移到她身旁去一起看,不想云梦如却忽然道:“叶容华,你最好莫要看!”

    叶寒夕一呆,随即道:“凭什么?”

    云梦如并不理她,只对牧碧微正色道:“兹事体大,何况当年雪蓝关之事,所遗害者固然从上到下都不少,但如今有能力复仇的到底也不过这一室之人,民女言尽于此,何况此信也不长,光猷娘娘看完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给容华娘娘看的好,不然,仇未报,却先起了罅隙,反而不美。”

    听她说得严重,牧碧微与叶寒夕对望了一眼,牧碧微道:“我先看看。”

    叶寒夕虽然有些失望,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不想却见牧碧微才看了几行,脸色煞时大变!

    阿善在旁见她脸色瞬间一白又跟着一红,甚至连呼吸都是一窒,眼中更是满是不敢置信与震怒,竟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愤怒——就是当年得知沈太君已经决定送她进宫以换取牧齐和牧碧川出狱,牧碧微也不曾至此!

    叶寒夕本来还眼巴巴的望着,见这情况也吓了一跳:“牧姐姐,这里头都说了些什么?”

    牧碧微未与她说话,而是盯着云梦如,目光渐渐由愤怒变得冰冷:“这信笺既然是你描摹的,那么你定然是看过了?”

    云梦如坦然道:“光猷娘娘是想问这信笺的原件在哪里吧?却是不巧,民女进宫之前,就将原件藏好了,不但藏好了,而且还托了人,若是民女在这宫里有什么不测,那么那封信笺就会传抄天下,使世人皆知!当然娘娘出身尊贵,至少对民女来说是非常的尊贵了,未必查不到民女所托之人!所以民女又在几处常有人去的地点都有埋藏,若是不能够及时转移走被人发现的话——叶容华进宫待选的那几日,想必光猷娘娘还不知道民女这个人,料想也难保一定查得清楚,此事闹出来,民女至多一死,但对于娘娘来说,却是整个家族的事情呢……”

    牧碧微深吸一口气,缓缓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叶寒夕在旁听得不对,惊讶的问云梦如:“你……?!”

    “民女所求很简单。”云梦如眼中寒光一闪,却依旧不紧不慢道,“民女希望能够为家人报仇,但也想活下去!”

    牧碧微沉声道:“你的仇人,也是本宫的仇人,亦是叶容华的仇人,便是你不说,本宫自然也要报,你若没看这信,本宫又何必为难你?”

    “娘娘说的极是。”云梦如平静的道,“实际上,几年前民女才得到这封信,打开看完,民女就后悔了,但也来不及了,民女与娘娘说实话,那封信之外,其实还有一封信是开着口的,娘娘也注意到了,这信笺的封上是没有字的,另一封却是有字的,且写明先看,民女当时看了那一封,里头就说,将封起来的信笺设法交到牧家人的手里,又叮嘱不是牧家人千万莫要打开!只是娘娘请想,民女当时见到那两封信是何等的惊奇?又涉及到兄长家人,又怎么可能不拆开看看?”

    牧碧微紧紧抿着嘴,半晌才道:“那你为何不伪装的像一点?也好叫本宫能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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