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草


    第七十六章

    曾几何时,一位姓爱的大佬说过一句名言

    ——时间是相对的。

    十秒钟,在奥运田径赛场上是第一与第n名的区别,在心肺复苏里,是心电图上一条线直与曲的区别,在动物界里,是一轮或几轮生命诞生的历程。

    在尚阳与黎青这里,则是一场关于谁才是一家之主尊严之争。

    《时代在召唤》的音乐声响彻校园。操场上,高一高二学弟学妹们乌泱泱地做着操,蓝白相间的校服与天空颜色相应相合。

    一班里头,一场试卷竞赛热火朝天。

    一张黑板被分成两半,黎青与尚阳分立一侧,手持粉笔,同时解着一道数学题。

    比赛标准是最先写出三种解法的人胜。

    黎青站得笔直,手上动作不急不缓。

    尚阳双腿劈开,眼神灵动,奋笔疾书。

    加油声阵阵入耳。

    “二阳加油,我支持你。”

    “二阳快快快,就快追上了。”

    “看了这么久,青哥是真的稳啊。学神真不愧为学神。”

    唰——

    双方前后脚写完了最后一个数字。

    程城诚与雷甜甜分别掐了表。

    “六分五十七秒。”

    “六分四十七秒。”

    程城诚大喇喇地道:“尚哥,你还不够快哦。”

    “男人不能说快!太快了对肾不好。”尚阳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吊儿郎当地冲着黎青:“黎小青,听见了吗?要注意身体啊。”

    黎青将粉笔一根根理整齐,笑道:“尚哥,这并不能让你这周逃脱洗碗的任务。”

    尚阳咻——地一下投篮,将粉笔扔回了粉笔盒里,投篮,正中。他高贵冷艳:“说得像你尚哥在乎这一顿洗碗似的。”

    黎青摇头失笑。

    话是这么说,但某人只怕临到洗碗时又要撒娇了。

    叮铃铃——

    上课铃声响了。

    高考这一场庞大的真人沉浸式体验游戏中,短暂的十五分钟大课间补给间隙,平平无奇地度过。

    看热闹的人四散而去,各自归位,重新投入了对着试卷升级打怪的漫漫征途中。

    教室后头,黑板后的题目却无人去擦。

    不知最初是谁自发的,但这已成了一班的一个传统。

    大家遇上了新奇的题型,有趣的记忆方法,特别有挑战性的题目,都会自觉往后面黑板上分享。

    若有不懂的,只要敢于询问,黎青尚阳包括徐成才等学生都会认真解答。

    若讨论得尽兴,他们还会拉一个兴趣小组出来。

    这一道江苏卷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黎青与尚阳用不同思路,写出了一道题的三种解法,可以给许多学生不同思路的参考。

    主动学习,在一班已成了一种氛围。

    大课间后的第一节课是化学。

    鸡窝头老师抱着课本教案,在门口深吸口气,收了小肚子,才板起了脸,大跨步推门而入:“咳咳,同学们上课了。”

    四十七双眼睛应声一齐抬头,嚯一声后发出了浪般惊呼。

    “老黄,你剪头发了!”

    “老陈,你的头发!”

    “又是板寸板寸板寸,今年这么流行板寸啊!”

    鸡窝头徐老师板起脸,拿黑板擦拍了两下讲台,咳咳两声:“肃静肃静,上课了,教导主任要巡查的,看见这样子,我就要被扣分了。”

    学生们齐齐一嘘。

    徐老师摸了一下自己脑袋:“新换的发型,洗头方便得很。真的不好看吗?”

    男同学们高声起哄。

    “老黄老黄,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在意颜值啊。”

    “板寸见颜值,你看咱们班黎青尚阳板寸都好看,所以老黄认清现实吧,不是板寸的原因,这事得看脸!”

    “校草光头都帅!”

    鸡窝头黄老师又摸了一下脑袋,好脾气嘀咕道:“校草,二十年前,我也是校草呢。”

    扫过最后一排黎青与尚阳的脑袋,他声音低了下去,咳咳两声,又抬高了音量:“咳咳,课代表上来发卷子了啊。我特地请假给你们到师二中托人情弄来的模拟卷,不能浪费了啊……”

    课堂间顿时哀鸿遍野。

    紧接着是细细书写声,还散发着纸张木香的雪白试卷被分发下去,一张张专注的面庞认真地写着卷子。

    徐老师凝视着这一群孩子们,笑容温和。

    下了课,徐老师抱着一沓厚厚试卷到了办公室,争分夺秒地批改起来。卷子改到了一半,他顺手抄起泡着枸杞的保温杯。

    空的。

    他起身去倒热水,忽然手肘碰到了桌面上的一个相册。这相册收着这些年,他带过的所有毕业班的集体合影,他一直留在学校里。

    相册啪地摔在了地上,翻到了第一页。

    那是一张黑白毕业照集体合影,像素并不好,人脸都有些失真,边角更出现了褪色。但仍难掩一张张年轻面庞上,那朝气十足的笑容。

    那是十七八岁少年特有的飞扬。

    他凝视着最后一排的男生。

    那是一个清秀的少年,留着土气的大背头,都难掩端正的五官。高高瘦瘦的他面对镜头还有些羞涩,被两个哥们左右勾肩搭背,显得鹤立鸡群。

    小傅老师端着杯子路过,瞥了一眼:“哟,好帅的男生啊,这颜值,得是校草级别了吧。徐老师,这是谁啊?”

    徐老师唔了一声:“以前同学而已。”

    又凝视了那张照片许久,他合上了相册,仿佛重新封印了中年人被生活抽着鞭子,疲于奔命后的沧桑面庞后,一段曾阳光灿烂、恣意飞扬的青春年华。

    他轻轻地一笑:“当年,可不是校草么。”

    一班这一群正青春的孩子,正肆意挥霍着人生朝气的年华……也因此,他们很难想到那一个衣衫邋遢,平平无奇的中年老师,也曾是少年。

    正是因为经历过青春。

    他才更认同这群孩子,想为他们的一场青春大梦,帮上一把力;仿佛能隔着数十年的时光,重拾了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自己。

    ·

    下午。

    秋日清透的阳光从窗户外泼洒下来,天空远远的一群大雁飞驰而过,更辽远的地方是汽车呼啸的声音,整个城市安宁而平和。

    病房里。

    尚阳与黎青凝视着那张干净的病床,久久无语。

    昨天这张病床上还躺着一个开朗和气,喜欢喝汤的老大爷,呵呵地和他们打趣说笑,放言有了每天的汤,他要活到一百八十岁……

    今天便只剩下干净整齐,板板正正,苍白的空床了。

    床单,白得刺眼。

    人的痕迹轻而易举被抹杀得近乎虚无。

    “老人家走的很安详,没吃什么苦。”尚厚德呵呵笑着,想缓和一下凝滞的空气,“他昨儿还夸我有两个好儿子,是个有福人。你们,别太难过了呢。”

    沉默许久。

    无人说话。

    尚阳偏过了头,死死咬住了唇。

    黎青将保温盒放在桌上,轻轻道:“可惜了,今天熬得是黄豆猪蹄汤。老人家说了最喜欢这个,特地熬了一晚上的。”

    尚厚德张了两下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病房里非一般的安静。

    一场凄冷秋雨刚过,带着潮湿的风至遥远的天穹深处而来,窜进了病房深处,轻轻扫过每一个人的额发,拂过他们的鼻端。

    黎青起身去关了窗户。

    “这一股子消毒水的味儿闻着就让我不舒服,膈应。”

    尚阳喃喃自语,随后恶声恶气地对尚厚德道:“明天取了胃管,黎小青就给你熬粥,一点不准剩,全部要吃完。好吃好喝,早点离开这里,听见了吗?”

    尚厚德小声道:“晓得了啦。”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性格使然,大多数场合里,尚阳都是活跃气氛的那一个人。他每一次过来,总能给病房里带来一阵欢声笑语。

    但今天他却说不出话,鼻尖始终蓄着一股酸意。

    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离开,是一种令人撕裂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尚阳甚至觉得脚下踩的不是铺着白瓷砖的水泥地,而是用惶恐的空气铺展出的薄冰,底下是黑洞洞的深渊。

    好在有黎青。

    黎青心思细腻,主动拿出了自己根据考试大纲,整理的一套物理知识点梳理思维导图,让尚厚德帮忙指点一下。

    “前段时间我在班上说了这个事,不少同学有兴趣。我就想着弄个示范,让他们知道朝哪个方向总结学习。”

    “还有不少疏漏的地方,尚老师能不能给提一提意见。”

    对于教书几十年的尚厚德来说,这工作量顶多算个消遣,却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黎青,懂其中的分寸。

    尚厚德很快也上了勾,对着黎青拿出的笔记本,缓慢又迟钝地指点着。黎青边记着笔记,边不时问一两个问题。

    一问一答间到了晚上,陆阿姨已准备给尚厚德擦洗了。

    尚阳与黎青照例该告辞了。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尚阳肩膀始终耷拉着,还险些失神撞到了一个推车而过的护士。一把拉过了尚阳,揽着他的肩膀,黎青礼貌朝护士道了歉。

    尚阳仰头望着黎青:“黎小青,我……”

    黎青无声轻叹:“没有力气的话,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于是两人并排坐在了医院角落的台阶上。黎青去自动售货机上,刷了两杯可乐,给了尚阳一瓶:“没有酒,82年的拉菲,将就着喝吧。”

    尚阳拉开了拉环,仰头将可乐一仰而尽。

    “黎小青,你知道恐惧吗?”他轻轻地道:“就是那种抬眼一望,前途渺茫,四目可及全是虚无的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恐惧。”

    黎青轻轻地道:“尚哥,我知道的。”

    “还有一个月手术,托外公的关系已经联系上国内最好的胃肿瘤外科医生了。”尚阳喃喃自语道,“到时候,医生会亲自过来给尚厚德做手术,药、仪器所有用的都是最好的。”

    黎青轻轻道:“我知道的。”

    尚阳继续道:“明天等尚厚德拔了胃管,休息两天就开始预防性的化疗,保证病情不恶化……”

    黎青继续道:“我知道的。”

    尚阳继续道:“给尚厚德请的陆阿姨,是市面上最好的。照顾危重病人非常有经验。聘她的时候,中介说过,她经手的病人是生存率最高的,是个有福气的人。”

    黎青轻轻按住了他肩膀:“尚哥,尚老师平时身体好,年纪也不大,恢复几率很高,一定能好起来的。一定的。”

    虚假安慰,如同在腐烂苹果外的一层脆弱外衣,虽然脆弱无用,却也能饮鸩止渴般上瘾。

    “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来面对那个未知的残酷的考验。”尚阳轻轻地道,“可是当现实告诉我,那个考核失败的后果,是多么残酷时,我还是怕了。”

    “黎小青,我还是怕了。”

    尽人事听天命。

    多少人将这句话当做一句人生圭臬,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洒脱与看透呢。雄才伟业如李世民,壮年对汉武帝痴迷丹药嗤之以鼻,末年却被一荒唐老道忽悠得去了命。

    人,都是一样的。

    “尚哥,我懂的。”黎青握住了尚阳的手:“每个人到了医院里,都是这样的。”

    如尚阳。

    也如曾经的他。

    尚阳偏头望向黎青。

    少年正在人生最好的年纪,只穿着简单的米色毛衣,棕色休闲裤,白色球鞋,就好看得比画报上还柔和三分。

    如挺立的小白杨,散发着超乎同龄人的沉静又温和的气息。

    与一开始那敏感疏离的冷漠少年相比,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

    “黎小青?”尚阳凝视着黎青的眼睛:“那时候,你也一定很怕吧?”

    黎青低了头:“刚开始是很怕的。后来就忙到顾不得怕了,也是一种自我逃避吧,不让自己想那些东西,强迫自己冷静……”

    “不过”他顿了顿,“后来就好受很多了。”

    尚阳开了个玩笑:“因为我来陪你了吗?”

    黎青坦然地嗯了一声。

    尚阳一愣。

    “恐惧与痛苦,有人分担是不一样的。”黎青轻轻地道:“不过,在后期回想的时候,我其实在心里一直有一个想法。”他望着尚阳,“幸好,我不是一个人。”

    幸好,你在我身边。

    尚阳凝视着黎青,忽然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轻声道:“我也是。”

    还好有你在。

    尚阳轻轻闭了闭眼睛。

    一阵秋风轻轻拂过他的眼皮,他忽然站起了身:“黎小青,咱们回教室。”

    黎青望着他。

    尚阳朝他露出一个坚毅的笑:“消灭焦虑的最好办法就是行动。黎小青,你都能做到的事,我可不能输给了媳妇儿。”

    “无论最终结果怎么样,这一场弥天大梦,我都一定要给他实现了。”

    世界每一刻都有人离开。

    这更让我们知道珍惜与奋斗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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