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老张今年58了。
当了一辈子国家的螺丝钉,奋斗了半辈子,在只剩下两年就退休时,老张对于荣誉、梦想、之类的都看得很淡的。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上衙门点卯,中午上两三节课,晚上回家遛鸟逗猫,等着退休享清福。
日子它过得不香吗?
清晨六点,闹钟叫醒了老张。
老板给他拿来了加厚的秋衣秋裤,穿上厚厚的马甲,带上了泡着枸杞的保温杯,老张骑上自行车,划了两脚,就来上溪高中撞今天的钟了。
“张老师,今天来挺早啊。”
“年纪大了,觉就少了,没办法。”
六点半。
学校还是黑的。
和门房大爷打了个招呼,老张顶着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进了校园就额外获赠了一条信息。
——今天学校又停电了。
“这破地方的电网也该好好改造一下了。”
第一百零一次发出了同样的感慨,老张慢悠悠下了车,将自行车停在车棚里。
冬初的清晨六点。
天都还没亮,第一缕阳光还被摁在东边天际线底下,空气潮湿得如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还散发着浓重水汽,冻得人牙齿打颤。
这么早,学校又停了电。
学校学生该都没起吧。
老张边在操场上遛弯边想着。
人年纪大了,骨头都松了,早上起床不找个机会好好活动活动,一整天里就都感觉跟一坨废纸没被抻开一样。
东方启明星在远远的闪耀,老张慢悠悠走了两步,就听见黑黢黢看台上传来一声暴喝:“mrs. p black missed a beef bag. 后面要跟动名词作宾语。”
那一瞬。
老张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待冷静下来,踮起脚尖够着头,朝看台上一瞅,老张就看见了一个黑黝黝的后脑勺,正躲在看台上读英语。
——得亏,我今年体检量了血压,零件还都能用几年。
默默离看台上那脑袋远一点,老张决定就绕着操场一边走,暂时不转弯了。
待他走了不到一百米,就见篮球架底下忽然冒出了一个长头发的白衣的背影,没有脚……
老张好悬捂住了心口。
没等老张有反应,那老张先扭过来,望着老张,惊讶地喊了一声:“张老师?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学校了?早自习时间到了吗?”
老张呵呵地笑:“小区的操场翻修呢。我早上没事做,没事就提前来学校操场上溜溜弯。你呢?在记什么呢?”
那脑袋道:“读英语语法呢。教室没电了,我就出来看书了。”
老张一句话拉出了三句话的长度,缓缓地道:“那你好好读啊,马上要月考了,考个好成绩啊。”
算了,去另一个操场转转吧。
两分钟后。
他正美淘淘地听着评书,一板一眼地做着伸展运动。
草丛里忽然窜出来一个人:“老师,您帮我看看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吧?这道题我一直不知道扣分在哪里?”
老张一个趔趄:……
——我今年体检量的血压是多少来着?
待老张和看台上的雷甜甜打了个照面,拿着手电筒,对着那张语文文言文试卷,七里八里讲了一通后,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老张好奇的问:“你们都起这么早啊?几点睡觉啊?睡眠时间够不够啊?”
雷甜甜笑道:“我们都不熬夜的。保证睡眠后,早起学习效率高一些。高考都没多少天了,我们习惯了嘞。”
老张哦了一声:“那你们好好学啊,月考考个好成绩啊。”
如此三番,待走到英语角边上,被又一个学生以高亢的英语声打断时,老张其实已经习惯了。
他只是抚摸着心脏,习惯性地回想了一下。
——我今年体检,测了血压吗?
当最后一次被叫破了身份,望着校园角落里冒出的十二三个手电筒,老张呵呵呵呵地笑笑着,忽然就觉得眼睛热了。
肯定今天的风忒大了,让人眼睛进了雾霾了。
上溪这地方空气质量实在该治一治了。
还有这一群孩子,改明儿也该给开个小灶了。有些关系也该用也该用上了,否则等自己退休了,想找都没得找了哦。
·
吱呀一声。
老旧的防盗铁门被推开。
许久未住人的冷清空气扑面而来,黎青第换了鞋进屋,推开窗户透气,转身就看见了条案中间的一对黑白遗像。
男人英俊潇洒,笑容疏朗,。
女人柔婉温和,温柔多情。
换过了条案上的苹果与梨子,捻了一根香点燃,插在了小香炉里,黎青拿起抹布,顺着一对男女的眉眼轻轻擦拭着。
“老头、你应该接到姆妈了吧。上次给你们烧得钱也收到了咯。”
“快要高考了,最近几次模拟考,我成绩进步很快的。尚老师都说了,我这成绩考清华是十拿九稳的。老头,你当年可没考上清华呢,可没我厉害哩。”
“姆妈,你可不能帮老头说话。”
“我就是厉害着呢。”
“最近没再这房子里住了,离学校太远了,每天上下学太不方便。”
“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了。我现在过得好的人,不是一个人了。姆妈你也见过的,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在一起很好的。”
……
窗户开着,冬日傍晚卷着油烟味的风窜了进来,拂过了一对男女温柔面庞,黎青低下了头,耳朵尖儿微微发红,羞赧又认真的道。
“和你们一样的好。”
……
门外。
尚阳穿着厚厚的白色飞行员夹克,破洞牛仔裤,背靠在墙上,单脚翘起,抵在墙上,捏着鼻子翻着一本英语语法书。
夕阳从侧面打下来,投出帅气又俊朗的影子。
“尚阳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尚阳一抬头,看见了楼道口,背着大大奥特曼书包的小萝卜头仰头望着他。小半年里,他依旧没见长高,倒是脸被风吹得更红了。
自从尚阳帮他买了全套学生辞典后,小萝卜头就对他特别热情。
——大概是无从感谢。
尚阳将书一合:“小学放学了?”
“嗯。”小萝卜头特地挺了挺小胸膛,“我这次考试考了第二名,明年毕业了,我就上四年级了,”
尚阳很懂这种小学生迫切要证明自己长大的心情,促狭道:“好好考,争取考第一。你黎青哥哥每次都是第一名呢。”
小萝卜头脑袋耷拉了下来。
——和黎青哥哥比,谁比得过啊。
小萝卜头很快调整了过来:“哥哥,听奶奶说你要高考了?”
尚阳逗他:“小孩,知道什么是高考吗?”
“知道。我明年就上四年级了!”小萝卜头又强调了一遍年龄,然后仰头望着他,“我还要考清华呢。奶奶说了,黎青哥哥肯定能考清华,我也要和黎青哥哥一样。”
“尚哥哥,你也要考清华吗?”
尚阳一笑:“当然啦。我要一辈子和你黎青哥哥一起的。”
“哦。”小萝卜头显然没听懂什么意思,又耷拉下耳朵,“清华好难考哦,我也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尚阳想再逗一下小孩,想着那一套成语词典,语气却软了下来。
“考得上的,尚阳哥哥在清华等你。”
防盗铁门发出索拉声。
对门老太太拎着垃圾袋,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腰出来了:“小黎你回来了?诶,你不是小黎,让我看看……”
瞥见尚阳,她扶着眼镜,眯着眼瞅了半天,恍然大悟地笑了:“哎呦喂,小黎你最近吃了什么了,怎么又长胖了?这至少得胖小二十斤了。”
“胖点好胖点好,健康,”
尚阳:……
小萝卜头替他尚阳哥哥据理力争:“奶奶,这是尚阳哥哥,您别再认错了。”
“昊昊,你回来了。饭在锅里呢。”老太太耳背,说话声音也格外大,又招呼尚阳道,“小黎要不要在我家吃饭,今天奶奶炖了红烧肉。”
“对了,你这脸咋也变了?”
小萝卜头:……
尚阳:……插刀这种东西,多了也就习惯了。
o(╯□╰)o
几人说话间,黎青从门里出来了。
“奶奶,他不在您家吃饭。我们自己家也炖了红烧肉呢。”他顺手接过老太太手里垃圾袋:“昊昊,把你奶奶带进去吧,垃圾我顺手带走了。”
小萝卜头响亮应了一声:“好嘞。”
小萝卜头推了奶奶进门,黎青拿了垃圾袋出门。
尚阳撞了一下他肩膀,酸溜溜地道:“衣服都拿好了吗?不会三天两头就要回娘家了吧?”
“拿了。”黎青笑着纠正道,“还有,这叫婆家。”
尚阳勾着黎青肩膀:“好啊,黎小青,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你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得好好教训教训了。”
夕阳下,他们步伐轻快。
背后隐约能听见老太太的声音:“"诶,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咋有两个小黎呢?一个还长胖了?"
小萝卜头在后头喊着:“黎青哥哥,尚阳哥哥,高考加油,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考上清华的。”
黎青扭头朝小萝卜头一笑。
尚阳潇洒地挥了挥手:“小屁孩,在清华等你啊。”
小屁孩,希望十年后,你还记得这一句话。
记得有一个哥哥曾经承诺过,在清华等你。
一代复一代,青春本身是一场传承。
·
哗啦啦——
花洒打开,热水至头顶喷洒而下,在雪白灯光下,溅射出万千光华闪耀的光点。
“烫烫烫——”
“黎小青,你想谋杀亲夫吗?”
尚阳坐在花洒下,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嗷嗷直假叫。
黎青皱着眉,认真研究着花洒,然后决定道:“这个温度挺好的,都调了十遍了,不洗就不给你洗了。”
“小爷不和老婆一般计较。”尚阳悻悻然闭了嘴。
事情要从昨晚说起。
因为以前出过一场车祸,尚阳手臂有习惯性脱臼的毛病。
结果,两人在床上打闹(主要是某人单方面撒娇)时,黎青一时没掌握住力道,一下把尚阳手臂拽脱臼了。
虽然胳膊很快就被接上去了,连医院都没去。
但从那天起,尚阳就自诩为伤员了,并借此谋取了许多不当之利益。
其恶劣行径实在令人摇头。
今天他更是借手不能动,要求黎青给他洗头。
水终于放好了。
黎青给尚阳脑袋上挤了洗发水,来回抹着,然后打出了雪白的泡沫。黎青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人,哪怕给尚阳洗个头都是,左三圈右三圈匀速运动。
十足强迫症状态。
尚阳剃了板寸头后,虽然还是很帅,但还是让黎青着实适应了一段时间。
摸头杀时,手感不一样了。
短短的头发有一层毛茬,摸起来挺奇怪的。
黎青如是想着,并摸了又摸摸了又摸。
"黎小青,你是不是背着我又玩我头了啊。"尚阳警惕地感受到变化,“我警告你啊,再摸我头发,我就挠你痒痒了……”
“没有的事。”
“可是我就感觉你摸了!”
“没有,你感觉错了。”
尚阳猛一抬头,就看见黎青板着一张脸,手里抹着一大坨洗发露,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见尚阳看过来,还极力压着嘴角,做出面无表情状。
“黎小青!”
尚阳抓起花洒就朝黎青攻击过去:“我!就!知!道!”
黎青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尚哥,你的头发剃了之后,真的好像个长了毛的卤蛋啊,哈哈哈哈哈。”
“黎!小!青!”
“你!完!了!”
浴室里来回震荡着尚阳的怒吼。
在浴室里打水仗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为了怕感冒,两人于是决定一起洗个澡。于是浴室里发生了如是对话。
“尚哥,你是不是又没穿秋裤。”
“没有,我穿了。”
“明明就没有!”
“黎小青你看错了。”
“尚哥,尚老师特地交代过的,冬天必须要穿秋裤。明天出门之前,我要检查一遍,要是你没穿秋裤,就不让你出门了,唔唔唔……”
……
半晌后是一个得意的声音:“……都说我没有了,你听错了!”
谁家帅气校草穿秋裤啊。
·
病房里。
傍晚时分。
略带凉意的风从天穹深处吹来,远远可以听见汽车的鸣笛声,小孩子一浪高过一浪的嬉戏声,刚做完化疗的尚厚德凝视着窗外,久久无声。
陆阿姨上前关了窗户:“尚老师,吃晚饭吧?”
尚厚德嗯了一声,依旧望着窗户。
陆阿姨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打下来,取出了饭盒,一一摆好了一碗清粥,和几盘小菜,都是少盐少油利于病人吸收的清粥小菜。
她又搀扶着尚厚德坐起来:“今天阳阳特地打电话过来,给你加的一味火腿肠。”
尚厚德露出了一个笑:“嗯。”
很快那笑容又淡去。
陆阿姨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扬起了一个笑,将碗筷递到了尚厚德面前:“尚老师,吃吧。”
尚厚德吃了小半碗饭,放了筷子。
陆阿姨劝道:“昨天也就吃了这点,再吃点吧。”
尚厚德礼貌摇了摇头。
“化疗后口苦,是难得吃多少的。”陆阿姨喃喃着收了方才,坐到了尚厚德身边,“尚老师,你是当老师的,是个文化人,我也说不动那些大道理。”
“但你有两个好儿子诶,听说要高考了,能上清华北大哩。”
“这是有福气的人啊。”
“尚老师,你是有福气的人啊。”陆阿姨劝着尚厚德,“不管怎么样,病都是能熬过去的。熬过去一切都好了。我听医生说了,你这个病不是恶性的,手术成功的话,十年生存率很高的,还有人可以活十几二十年的……”
“尚老师,只要熬过了这一道坎,人生就是好日子了。”
尚厚德重重嗯了一声:“陆姐,我知道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的。”
最后他低低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
陆阿姨见状道:“知道就好哩。那那些不要的东西,我给你拿出去了啊。”她收拾了那瓶安眠药,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尚厚德目光落在那瓶安眠药上,终究什么都没说,闭上了眼睛。
他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软弱的时候。
只是生活终究是要正面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