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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时候,推拿店里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浓烈的烟味先入为主,窜进屋里、予鲤的鼻中。
当是时,予鲤正坐在屋里一角帮奶奶洗菜。
一双柔嫩的小手,泡在有点冰凉的水里,将一片片菜叶用恰到好处的力气洗净。
看着盆里菜叶飘转,予鲤忽想到和陆星芒吃火锅时的情景。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喜欢吃菜。
正在她出神之际,烟味忽然涌入室内,十分鲜明刺鼻。
予鲤微微蹙眉,尔后又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陆星芒来了。
然而,她刚想站起来,门口传来的却是一沙哑女声——“有人吗?”
还莫名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予鲤想了想,僵住。
来者是客,奶奶从屋里出来,笑脸相迎,“欸,在,在。”
然而,看到来者,老人家也愣住。
眼见,正在门口站着的那姑娘和予鲤差不多大,气质却和予鲤大相径庭。一手扶着粗糙的木质门边儿,一手夹着烟,毫不掩饰地目露鄙夷。
一身痞气,连学生都不像,以至于老人家对她是予鲤同学的第一反应瞬间打消。
“小姑娘,屋里不好抽烟的。”老人家笑眯眯的,语气和蔼。
就是不知道,这么个看起来和予鲤年纪差不多大、小太妹似的人物,平时小区里也没见到过,怎么会到这儿来?
看病?
完全不像。
这么个兼卖中草药的小破推拿店,来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至多也不过小区里身体有点小毛病、过来调理的主妇。
顾蓉蓉一脸嫌弃向室内打量着。
这里环境逼仄阴暗,还有股药草的怪味。墙面破破烂烂,连地面都还是水泥的。
眉头就皱得更加厉害。
但是吐了口烟,定了定神,她还是跨进同样破烂的小门槛,随手将烟摁灭在房里一木桌上,“知道了。”
尽管在林苏菲面前她表露不屑,表示对和一只看不见东西的“小宠物”竞争陆星芒这件事再无兴趣,但心里还是堵得慌。
她越是不把予鲤放在眼里,后来挫败的时候越想,就越气不过。
职高不像巡礼一中规整,里面的人鱼龙混杂,什么样都有。
自运动会后,她因为予鲤的事心闷得慌,逢人就拿隔壁巡礼的小盲女开刀,难听的撒气话没少说。
偏偏那么巧,同班有个小女生,爷爷奶奶家恰好住在予鲤奶奶推拿店这片。探望的时候多了,就慢慢听说了予鲤的故事。
这几天,听顾蓉蓉成天说什么小瞎子,就对应上了。
顾蓉蓉周末闲着没事,就选在了这天“慕名而来”。
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小破推拿店比想象中要糟糕太多。要让她住这儿,她都不想活了。
顾蓉蓉越想越无语。
在门口怔了半天,顾蓉蓉走进推拿店,反客为主,一屁股坐在小厅里的破沙发上。
她环顾四周,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来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或许……就是单纯想来一次,让予鲤因为自己的窘迫生活条件被发现,而感到羞恼?在陆星芒的事上赢不了,她就想以此体现出,自己相较于予鲤的无限优越?
……
然而,顾蓉蓉睨着墙角的予鲤,发现人家根本没把她放眼里。
小姑娘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淡然自若,正洗着一盆菜。
一件素净的小碎花裙,露出两条白皙柔嫩的手臂,浸泡在水里。
尽管眼睛看不见,但神态专注,动作缓慢而仔细。
顾蓉蓉不禁“嗤”了一声,满脸不屑。
看到顾蓉蓉这样,予鲤奶奶一时摸不着头脑,慢悠悠给她倒了杯茶。
“小姑娘,来这有什么事儿?是身体不舒服吗?”
顾蓉蓉一挑眉。
“身体不舒服?”她阴阳怪气地重复一遍,完全无视掉面前的茶水,好像忽然懂了什么,“这儿,看病?”
予鲤奶奶看着她,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噢……”顾蓉蓉明白过来。
反正她现在也没事做,被予鲤无视,也不知道该怎么发起刁难,就暂且应了下来。
“好啊,那给我看看吧。”
现在推拿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老人家也挺悠闲,看着顾蓉蓉,脸上依旧笑眯眯的,“小姑娘,我看你身体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顾蓉蓉低低地“嗯”了一声。
“嗯,”老人家就继续说,“所以,是想调理调理身体吗?我给你诊诊脉怎么样。”
顾蓉蓉没说话。
这是个什么复古的看病方法。
老人家笑眯眯的,权当她默认了,转身去拿了个小手垫放在桌上,慢悠悠地坐到她身边。
看小姑娘没有要动的意思,老人家就主动去拿她的手。
顾蓉蓉看着眼前老人向自己伸出手,一时没回过神。
她本就满满嫌弃,看着予鲤奶奶那只布满褶皱与斑块的枯黄老手,眼睛不由得睁大。
她整个人都滞住,就好像背后是没有退路的山壁,而面前是一只狰狞怪兽一样。
尤其,是在那双手碰到她的那刻……
顾蓉蓉感觉自己的瞳孔,连同心脏,都在那一刻骤然紧缩了一下。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任凭老人将她手放在桌子的手垫上,手指搭上她脉搏,闭上眼慢慢地诊。
她慢慢回过神,尽量定下心神。
可看着那根皱巴巴的枯黄手指碰着自己,好像很不干净,就感觉浑身难受,好像上面有无数条蛆虫在慢悠悠地爬。
操……
好半天,老人家才睁开眼,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姑娘,不用担心,你现在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的。”真不明白,她进这里是误打误撞,还是突发奇想。
“不过……”
“不过什么?”顾蓉蓉一直被那只讨厌的老手碰着,心态有点崩,趁机将自己的手猛然缩回。
予鲤是被奶奶收养的,因此不是奶奶的亲孙女。这一年,奶奶年纪已经八十出头,算比较长寿了,但也十分老态。
“不过啊,”老人家继续说,“姑娘最近经血不调啊。”
顾蓉蓉:“……”
“怎么样?”老人一双眼睛泛黄而浑浊,凝视着有些呆滞的顾蓉蓉,语气自然而和蔼,“来都来了,要不要开点中药调理一下?小姑娘喝得惯中药不?”
说着,她收起手垫,慢悠悠走到柜台后,身后就是偌大一片中药柜。
顾蓉蓉没有答话,慢慢起身,跟了过去。
然而,柜台上,一张黄纸上放着一堆药,是等着病人下午来取的。
其中,一段被切下来的干瘪乌龟丨头极其显眼。
看得顾蓉蓉双眼不由因错愕而睁大,一阵反胃,恶心得要死,“操……”
予鲤奶奶在柜台后面弯着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给她开中药,顾蓉蓉赶紧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恶心死了,我不要药!”
“……啊?”予鲤奶奶慢慢直起身,眯着眼,看着一脸惊恐退避的小姑娘。
前半句没听清,后半句倒是挺大声。
她就在想,现在的小姑娘还真是吃不起苦啊。
记得予鲤小时候生点小病,都是灌着中药治的。
那么小的一个娃娃,喝药的时候不哭也不闹,自己捏着鼻子,一憋气就把慢慢一碗苦中药全喝光了。
喝完,也没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吃,只能往她小嘴里塞一块冰糖含着,去去苦味。
“我说,我不要药!”顾蓉蓉愤愤地喊。
这小破屋里,还真是一个瞎,一个聋。
“哦……”予鲤奶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想,“那你……要不要针灸?”来这儿周理身子,也没多少办法可选。
“针灸调理月经挺好的。你别看我这店儿小,这小区里,附近好多大姑娘这方面有点问题的,都经常来我这调理,效果蛮好的。”
“也不是很疼,就刺进去的时候疼点儿。”
“唉,老啦,手不行了。”
说罢,老人摇摇头。
“针灸……刺进去?”顾蓉蓉听罢,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是啊。”予鲤奶奶点头,并喊了予鲤一声。
方才,予鲤一直在墙角洗菜,现在也洗完了。
奶奶和那个声音沙哑女孩之间的谈话,她也都听见了。
闻声,她乖乖从屋里抽屉拿出针盒,走到柜台前,拿出一把程亮的针。
“我、操……”顾蓉蓉看得眼都直了,“拿这玩意儿,往我身上刺?疯了吧?”
她也就在电视剧里,看那些个宫斗剧动刑的时候,才会有老嬷嬷拿着针往人身上刺。
刺的人面庞狰狞,被刺的人哭爹喊娘,真是够够的。
“孩子,这是针灸……”老人细细跟她解释。
予鲤手里拿着针,对着顾蓉蓉方向,眨眨眼,一脸的单纯和不解。
一个像狰狞的老嬷嬷,一个像恶毒的小宫女,简直没一个好人!
于是,还不等予鲤奶奶把话说完,顾蓉蓉直接转身走人,离开推拿店,甩上门,带着满身强烈的怒气。
予鲤奶奶愣了半天,才从门口收回目光,摸着予鲤脑袋,冲她笑,“你看现在的小姑娘,怎么这样啊。真是莫名其妙的,还是我们家予鲤懂事。”
“好了,把针收回去吧。”
声音和蔼又温柔。
予鲤笑笑,点点头,将针放回了盒子,慢慢回到屋里。
而顾蓉蓉,又多了一回当时吃瘪、后来越想越气的经历。
她冲出推拿店,一时被青白的天光晃得有点晕眩。
……什么月经不调、什么开中药、什么针灸……老人一脸和蔼,冲她伸出丑陋枯黄的手;小姑娘一脸无辜,冲她亮出银晃晃尖细的针。可她脑海里,全是她们狰狞的面庞和恶毒的心思。
偏偏从头到尾,她都找不到挑刺和发作的理由。
妈的。
这家人都是怪物吧。
她用力地抹了抹被老人碰过的手腕,一脸嫌恶,想踹一脚坑洼路边的垃圾桶发泄,却又嫌脏地远离几步。
那儿脏水一地,蝇虫乱飞。
她逃离似地离开这个十分破落的小区。
这次,是真的再不想接触予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