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夫妻现在讲话,倒的确要比从前坦诚不少,权仲白也爱噎她,不再追求什么风度,他挺光棍的,一摊手,“换作是我,每年银子不少我的就行了,别的事,我管他个球。”
蕙娘瞥他一眼,眼神如丝,怜悯丝毫都不掩饰,“所以你就沾不得家里的生意……银子凭什么不少你的?要把你挤出去,办法多得很!票号内部就不说了,就是他们老西儿自己,也多的是人眼红宜春的生意做得大,票号就是这样,越大越红、越红越大,其余几间票号,以盛源为首,没有一个不盼着宜春倒霉的,每年真刀真枪,上百万两银子的商战,说出来就像是一部书,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当年出了一点钱,现在就稳坐大股东的位置……真是美得你!”
“你难道还少银子使?”权仲白嘟囔了一句,看蕙娘眼神一亮,似乎又要长篇大论,他忙逃避一样地说,“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女中豪杰,行了吧?这世上只有你不愿做,还没有你不会做的事,成了吧?你派去山西查账那两个管事,不是昨天刚回来吗?你去和他们谈你的大事,我要出去扶脉了。”
为了把她看住,现在权仲白有点时间,都尽量呆在香山,也因为蕙娘家居实在无聊,打理完冲粹园事务,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连在湖心亭赏月,都要等权仲白从病区回来了,看他精神还好,她才能缠着他一道过去。权仲白渐渐开始抽时间陪她在园子里消磨一点时光,他本不是愚钝之辈,对蕙娘的一点布置,哪能没有察觉?就连方解忽然不在人前露脸,给蕙娘抱琴的丫头换成了年纪还小的碧玺,他都提出来问了蕙娘一句。两个人倒要比在立雪院里熟悉了一点,起码蕙娘身边的管事丫头,权仲白多半都能叫上来名字了。
“我本来就很少有不会做的事。”蕙娘难免有点得意,她靠在窗边,眼神一闪一闪的,“起码,不会同有些人一样,说不过我,就要夹着尾巴出去扶他的脉。”
权神医手一顿,他看了蕙娘一眼,有点咬牙,想得一想,又自一笑。“真的什么都会?”
“怕你不成?”蕙娘一挺胸,神采飞扬,“你能考我什么,是我该会而不会的?那我也就服了你啦。”
“那你做顿饭给我吃,裁件衣服我穿吧。”权仲白干净利索地说。“主持中馈,难免烹烹煮煮缝缝补补,我这两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两夫妻一边吃早饭说闲话,石英等丫头自然要在一边服侍,从石英起,几个丫鬟都忍不住偷偷地笑,蕙娘面上一红,“你们笑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子,“说得是,一般人家的主母,自然是厨艺、女红都要拿得起来——”
一边说,她一边望了权仲白一眼,见权神医眼底有些笑意,像是被春风吹皱了的池水,在自己跟前,难得有这样放松的一面,周身风流流转,似一砚水墨荡漾……蕙娘刹那间竟有些微晕眩,她忙摇了摇头,将这触动给摇散了,才续道。“可男主外女主内——”
说着,焦清蕙理直气壮地一伸手,“给钱买菜裁布,养养家呀,相、公。”
权仲白身上可能已经有五六年没带过钱了,他一摸腰,自然摸了个空,再左右一看——这甲一号里,现在连一张床都是焦清蕙的陪嫁,就有银子,肯定也是她的陪嫁银子,和他没多大关系。要叫丫头们去扶脉厅那里取呢,扶脉厅里似乎也没有放银子的习惯,从前张奶公在的时候,账房是张奶公管,现在张奶公回铺子里去,焦清蕙派人接管了账房,同他手底下的茯苓一道管着账,但冲粹园的用度从前是府里拨给——也是因为当时人口少,花费少。前阵子回府,他还听见母亲提了一句,自从蕙娘过去,现在内院的账是不往家里走,全是二房自己消化……
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亲四个月来,除了给焦清蕙提供一个冲粹园住之外,似乎大部分时间,是吃她的,用她的,没给过一分钱养家。
蕙娘见权仲白脸色阵红阵白,有点尴尬,简直要比大暑天吃个甜碗子还受用,她托着腮,又柔和又同情地望住权仲白,待他发了一阵窘,才笑道,“不要紧,姑爷,我晓得,你会扶脉嘛!不能挣钱,有什么打紧。”
两人一席恳谈后,彼此都算是放下一点面具,说起话来真是毫不客气。权仲白噎焦清蕙噎得狠,焦清蕙笑话他也不落人后。此时他正是被噎得难受:谁都知道,权神医扶脉是不收诊费的,一应吃穿用度,似乎都是家里出钱,蕙娘这句话,倒也没有说错。
“真要这么说,我也能养得起你。”权仲白苦思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的宜春票号,不也是你家里给的?虽说没有分家,我名下没多少财产,但我娘的陪嫁,注定分到我头上的那些,一年也有一两万银子的出息,两个人吃饭的钱,那肯定也是有的。”
蕙娘还没说话呢,丫头们互相看了看,都笑起来,石英现在,比较来说是最敢说话的,“少爷,一两万银子?就咱们没住进来的时候,冲粹园一年怕都不止花这么多呢……”
“好啦、好啦。”蕙娘见好就收,“谈钱多俗?少爷要收起诊费,不上一两年,肯定也是广厦连云的巨富身份,你们就只是嘴快,该打。”
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说话了。权仲白哼了一声,悻悻然站起身来,忽然听到袖中微响,他想起来,“我这有银子呢!那天我一个人上街,桂皮给我备着买零嘴上酒楼的——”
一边说,一边从袖中随囊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里头居然是满满的碎银子,权仲白把荷包往蕙娘跟前一倒,一亮牙齿,“这么十几两银子,够一桌上好席面了,八冷八热、四荤四素,饭后还能有鲜果敬奉,娘子,为夫钱变出来了,就等你一展手艺啦。”
他身上惯常带什么东西,蕙娘是最清楚的,随囊里除了一点手巾、熏香之外,也就是偶然放几本小笺,哪想得到桂皮考虑得周到,倒是给权仲白扳回一城的机会,蕙娘笑容一顿,这回,她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多少有点慌张地道,“你瞧,雄黄和焦梅进来了……你快去忙正事吧,中午回来吃饭便是了。”
权仲白哈哈一笑,他很从容,“不要紧,你不是常嚷无聊吗?今日我就在内院陪你了,生火起油锅可不是什么轻省活计,我也好歹能帮你打打下手不是?”
众人笑声中,蕙娘头一次失去从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住,看看权仲白,又多少有几分狡猾地瞟瞟石墨,倒是现出了桃李少妇特有的灵动娇憨,权仲白看在眼里,唇边笑意越浓,可他正要开口,雄黄同焦梅已经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在这两个日后的得力手下跟前,几乎是本能的,焦清蕙脸色一正,又端出了那从容而矜贵的架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权第一次把蕙娘逼得有点惊慌啦……
大家晚上好!1129更新咯~我今晚吃得好饱呀,代更君炒的生菜,我做的小牛腿肉炒玉兰片,还有菌菇豆腐汤,都很好吃~
今晚……有长评35的加更……我还以为能休息一下呢|8点半来看加更!
话说这几天很抽,表扬一下还在努力评论的大家,送上蕙娘香吻哈哈哈。
☆、66豪举
要在宜春票号看账,可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单单是宜春票号每年给各股东看的明细花册,就是一本厚厚的。全国一千多个州县,没有宜春分号的地方是屈指可数,这些票号年年的支出开销、盈利流水,就是一笔极庞大的资料,还有宜春票号拿了这些银子在手,自己从事的放轻账拆借、买厂办实业等投资行为,又是极为繁杂的现金流水。其中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很多,要挑毛病,首先就必须看懂这本账,然后再从每年同期支出里挑刺找瑕疵。如果蕙娘是诚心发难,她还会让雄黄带着自己的账房团去盘原始账,但这就有点开战的意思了,现在和宜春票号还不需要走到这一步,让雄黄过去盘账,不过是表明态度,也算是亮亮自己的爪子,更重要,还是想看看票号那边是什么态度。
这么大的机构,雄黄一个人,哪怕只是先看总账,再蜻蜓点水地查明细,肯定也得费不少工夫。但她看着,是要比在自雨堂的最后两年精神多了,人虽然瘦了一点,但双眼闪亮、红光满面,说话也有精神,给蕙娘请过安,便笑道,“同您说的一样,他们该做的手脚,是没有少做,不过同往年比,也没有太多的不同,进出也就是几万两……”
她扫了权仲白一眼,没有带出具体的数字,只含糊道,“今年结出的分红,应该同往年一样,每年都增长有一成左右。”
以票号的规模,每年利润还有一成的增长,可见这速度是有多可怕,具体的盈利数额是有多骇人了。权仲白没去扶脉,在蕙娘身边旁听,倒不是为了摸清妻子的陪嫁底,他实在是有几分好奇的。听见雄黄这一说,心底随随便便一估算,亦不禁咋舌:焦清蕙仅仅是这一项,一年的收入,可能就顶得上好几个州县的岁入了。
焦清蕙却是惯了这惊天的富贵,她眉眼丝毫不动,反而显得异样的沉静而冷凝,对雄黄的汇报,一时并未表态,只是垂首用了一口香茶,又注目焦梅。
“前些年,朝廷花钱多。刚刚改朝换代,皇上抓得也紧,”焦梅看起来就没有雄黄那样高兴了,他也一样扫了权仲白一眼,字斟句酌。“票号和一些地方银库互相拆借,是没收利息的,实际上现银有很大一部分是挪作了这种用处。利润这才增长得比往年要少了,可从前年起,朝廷和西北通商已经初见成效,年年收的商税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户部的压力减轻了,各地银库也就能渐渐地缓过来……”
“这些话,不必瞒着姑爷。”焦清蕙似笑非笑地冲权仲白递了一个眼神,她像是从冰一样剔透的冷静里又退出来了那么一瞬,有了一点少妇的风情——‘你能将宫中情况告诉我,我又为什么不能在票号的事上信你一次?’,可这娇媚也只是昙花一现,就又为听不出喜怒的音调、看不出情绪的微笑给代替了。“梅叔意思,今年的利润,是应该要更多一些的?”
“老太爷特地把陈账房派到山西,”焦梅说,他扭头冲雄黄解释了一句,“你爹怕分你的心,便没有进去看你——我们两个和票号总掌柜李氏都谈过了,据李氏说,今年盛源那边的动静的确很大,怕是想要走从前宜春的老路,随着他们家选中的王布政使,一步步把宜春顶掉,起码是顶出一点位置来。单单今年一夏天,各地的挤兑风潮就有四五起。是用旧年的人情问当地银库拆借,才把银子都付出来的,但这么弄利息高,损失的确是大……乔家几位爷都说,是该要增本金了。大爷、三爷意见最坚决,二爷有些迟疑,他说,他还想看老爷子的意思。”
焦清蕙唔了一声,她的眉眼,这才活动起来,见雄黄有失落之意,她先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么大的盘子,你要接过来,还得再多磨砺磨砺……这一次,你干得顶好,连山西那边都送信来夸你——也累着了,回家休息几天,再过来我这里当差吧。”
雄黄年纪毕竟不大,在权仲白看来,她虽然不是糊涂人,可的确也涉世未深。知道自己不过是被打着的那张幌子,小姑娘是有点失落的,得到主子勉励,这才振作起精神来,给夫妇两个请过安,便退出了屋子。焦清蕙看了他一眼,眉眼一挑,似乎是在问他,“你还不走?”
见权仲白不给回应,她也就不搭理他,而是径自问焦梅。“二爷都有些迟疑,看来数额是高的,这一次稀释本金,按大爷、三爷的意思,各家要增资多少?”
“三百万两。”焦梅面色凝重,缓缓地道,“大爷的意思,今年底现银交割,重划份子。现在三爷似乎是站在大爷这边,二爷还在犹豫。”
权仲白不禁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广州开埠,所花的钱财他多少是有数的,一千多万两也就到顶了。这还是朝廷咬着牙,几乎淘尽了家底才拿出来的银子,为了这个,起码有四五个贪官巨蠹人头落地,家产抄没充公。可现在,焦梅轻飘飘一句话就是三百万两,四家增资那就是一千二百万两,就这还是稀释本金。宜春票号本金之巨,可见一斑了。这一支雄厚的资本,在适当的时候,能有多大的能量……就这么粗粗一想,他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如此巨额资产,就掌握在这么单薄的人家手中,也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三百万两,乔大叔还真是狮子大开口,想要称量称量我的筋骨了。”焦清蕙似乎丝毫都不意外,她冰一样的冷静,竟似乎一点都没有破绽。“祖父是什么意思,这件事,陈账房知道吗?”
“没有当着我说,”焦梅犹豫了一下,“想来,是冲着您来的,也不会特地告诉阁老大人。毕竟您也知道,阁老年纪大了,也有些镇不住啦……”
权仲白的在场,显然使得他有些忌讳,焦梅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回望男主人——换作以往,他也早就起身告辞了,可现在,权仲白着实有几分好奇,这巨额的资金,实在是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很想知道,这三百万,焦清蕙是拿出来呢,还是另想办法,挫败乔家的招数……三百万两,怕就是国公府一时都筹措不出来,难道焦家竟有如此底气,说话间就能拿出这一笔巨款?
“三百万现银,我们哪里拿得出来。”焦清蕙对他的存在,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她拿起茶杯沉吟了半晌,又露出一个慵懒的笑来。“乔大叔动静挺大,还以为前头那一小招就是他的试探了,没想到他的第一招,就出得这么凌厉。”
焦梅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献策,“咱们自己的陪嫁银子,加上今年的分红,虽凑不够那个份额,可再往娘家挪借一点,也就尽够了……”
“谁要跟他起舞。”焦清蕙的语气沉了一点,神色不见什么变化,可焦梅却立刻闭上了嘴巴,屋内一时沉寂下来,权仲白想要说话,可几经思量,又闭上了口。过了一会,焦清蕙才道,“和二叔、李掌柜都联系一下,忽然增股,又是增加本金,几百万投进去,一两年内不能回本。谁家也没有这么多现银,增资可以,乔大叔得把章程给我拿出来,他凭什么认定要增一千二百万两才够,这些钱砸下去,能不能反而逼死盛源票号,别肚大腿细,反而腾挪不便,突然肥了各地的贪官。去年一年收益没有往常多,我总要一个说法吧,乔大叔要是不方便来京,让李掌柜过来也行,都不能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征询地看了权仲白一眼,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便道,“那就由陈账房过去。现在是九月……明年四月之前,乔大叔要能把我说的这些文都做好给我过目,五月前,我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