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节


    虽说孙侯船队是三月初开拔,但蕙娘已决定先到山东探视文娘,因此二月中旬便出了门。这一次出去,她只贴身带了桂皮和绿松服侍,自己打点的也多是男装随身,一概华贵首饰都未携带。只除了和焦家通了气儿,对外只说是身子不好,去庄子里休养,这亦是因为当时富贵女眷外出,颇有些惊世骇俗,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计。

    江南民乱,进了二月大致上已经平息,就连朝中风云,随着皇上有意含糊,王尚书所带领的旧党,攻势也渐渐地放缓了。不过,朝堂中的较量和阴谋,是永远都不会止歇的,也许眼下的平静,酝酿的不过是又一波动乱。但不论如何,焦家已经全面退出了政争,权家又处于一个超然的位置,随着盛源号和王家关系趋于冷淡,宜春号的地位自然更加稳若泰山。蕙娘放出了自己即将亲自前往日本的消息以后,盛源号的态度也有些软化,若非日本的闭关锁国政策,比曾经的大秦,如今的朝鲜都要更严厉,如非持有大秦国书,否则很难在日本港停泊,盛源号几乎要立刻派人前往日本考察环境了——的确,要说到票号的市场,日本的表物、白银、漆器,在国内都颇有卖气,只是如今不能通商而已,如果蕙娘能够凿出一条哪怕是走私的通道来,盛源号在日本的获利,都能比得上在朝鲜的利润。

    不过,盛源号到底也是背靠晋商的大票号,对宜春号的压力,他们还保持了足够的矜持,只说且等蕙娘从日本回来以后再商议,而蕙娘也不怕他们拖慢脚步,事实上,她是巴不得盛源号再犹豫一点——他们也的确有足够的理由,在朝鲜拖延下去。朝鲜境内,别说票号了,连可以开具银票的钱庄都很少,大商人们只能用现银交易,这就给山匪强盗,提供了许多机会。盛源号几乎是才一进朝鲜就开始盈利了,到现在,除了朝鲜王庭还保持沉默以外,许多高官,都和他们有了或者正式,或者非正式的来往……这对凤楼谷也是强大的压力,如今权家私兵,已经从凤楼谷转移出去,开始一批批地上船往海外游曳等待,只等着人员聚齐,便可一道往海外开航,预计是先在朝鲜海劫掠一番,若是盛源号那边情况不见好转,便从那霸绕道去往新大陆,星图都已经给准备好了,甚至连领航员都找了几个,也算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当然,像孙国公领着的船队出海时,他们肯定不会与其正面冲突,到时候茫茫大海无处相遇,也很有可能真被权家兵逃过这一劫。反正,就算出海的时间这么接近,双方几乎要在同一水域盘桓半个月到一个月,凤楼谷也丝毫没有多余的忧虑,就是权世赟都不以为意,还叮嘱蕙娘,如在海上见到权家兵马,不要露出马脚云云。

    实际上,蕙娘对于权家兵的旗帜、船只和旗号,都是一无所知,就算想知道细节也无从去问,她这一次出海,还真就只是想看看海外风光,顺带着去检阅一番自己的力量。良国公、权夫人等,也都觉得此番出航,可以开阔眼界,要比成年累月地关在家里要好得多了。

    相公不靠谱,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舅姑都是真心栽培,权夫人甚至还让她回程若有空闲,可以去江南探视一下权叔墨,毕竟他和何莲娘在江南也有几年了,期间虽然时常打发人回来送信,权夫人也常令人过去探视,但对她来说,肯定还是蕙娘的眼睛更为可靠,更可以看出小家庭里掩藏的种种问题。

    蕙娘虽然在京畿一带游历过,但除了那一次心事重重的东北之行,还真没正儿八经地远行过几次,她也算是明白了权仲白对于远游的爱好:虽说旅途诸多不便,肯定难以避免,但能够走出这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天地,即使是她,也不免有几分兴奋和激动。

    不过,比起她的期待,立雪院内的其他几位主人,情绪就都要低落得多,权仲白还好,主要是郁闷自己被关在京里,蕙娘一走,还有许多琐事免不得要他来打理。乖哥也还好,他不过是不舍母亲要离开几个月,不过,因为这情况之前也时常发生,所以掉了几次眼泪,也就接受了这个安排。最闹腾的却是歪哥,知道母亲要出海见识,而他居然不能跟去,这小子可是翻天覆地闹了好几场,一直到蕙娘出门都不怎么愿意搭理母亲,若非权仲白多次带他出门玩乐,这孩子的脾气,怕还没那么容易消解呢。

    不论如何,二月中旬,天气乍暖还寒时,蕙娘到底还是从天津上船,往山东过去。——王辰年前九月,刚换了个位置,如今正在莱州府做通判,几年间上了一品,这条路也算是走得安稳。她坐的是宜春号为她安排的船,一路上自然是安安稳稳、舒舒服服,顺流而下不过四五天,便弃舟登岸,文娘早遣人在码头守候,听闻她到了,立时就有车来接。蕙娘一路掀开帘子,看着和京城颇有几分不同的街景,不免笑和绿松指点一番,因道,“毕竟山东要朴素些,路上所见女子,泰半都穿着棉布衣裳。”

    京城姑娘,当然也不至于成天绫罗绸缎地在街上走,不过有八大胡同的那些北里名花在,热闹地方是不缺美色的,还有些稍微轻薄些的平民妇人,得闲无事,也愿插了一头的花,梳了时新的首饰招摇过市。反观莱州府,白日里在街上行走的女眷,多半都是劳苦辈,头顶最多一根银簪,穿戴衣物也毫不跟身,似乎并无京城妇人,即使棉布衣裳都要随着时兴每年新改新作的劲头。再有街上随处可闻的山东土话,路边围着桌子吃朝天锅的食客,一边走一边咬大葱的老农……别说蕙娘,连绿松都看得目不暇接,听蕙娘此言,亦点头笑道,“肯定是没有京城那么热闹,不过也还算富饶吧,您瞧,路边连小摊贩,碗里都放的有鱼虾,靠海吃海,倒是比京城贫民要吃得还好些。”

    说着,前方已经拐进了一条巷子里,没有多久,便有人来扶蕙娘下车,口中犹道,“家里狭小,车马进不来,委屈姑奶奶了。”

    蕙娘此时仍做女装打扮,见是云母亲自来接,不免也有些岁月之感,握着她的手笑道,“上回文娘回来,你没跟着,我听她说,你是有身孕了……”

    两人一边说家常一边进了二门,才过垂花门,文娘便掀开帘子,从堂屋直奔了出来,喜道,“姐,你来得好快呀,信才送到,你就来了!”

    她出嫁已有五年,可此时举动,依然带有少女时的天真浪漫,蕙娘打从心底想笑,却又故意板着脸道,“怎么说话呢?你这样说,倒是不喜欢我来了?”

    文娘笑道,“哪能呢?你就逗我吧你,来来来,快里头坐,路上饿了吧?莱州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就给你预备了几道海鲜……”

    通判是到州衙门上差,一般不给提供屋舍。王辰和文娘当然没有金钱上的顾虑,这一套三进两重的小院子虽然不奢华,但布置得却很舒适。文娘在中间正院起居,东边一个偏院给王辰做书房用,后进给下人住,西边偏院正好做了蕙娘的客房。蕙娘还问王尚书太太去向,文娘笑道,“不巧得很,今日知府太太邀我们过去赏花,我在家等你,太太就独自过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蕙娘稍事梳洗,便和妹妹坐下来对着吃了饭,菜色亦不过分复杂,多以清蒸海鲜为主,取个新鲜原味,蕙娘吃着,倒觉得要比自己在京里品尝的海味更为鲜美,虽说易牙妙手,但烹饪之道,三分工七分材,不比在船上打发肚子,这顿便饭,蕙娘倒是吃得挺香,竟还罕见地添了一次饭。

    文娘倒是很早就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蕙娘,颇有几分得意地道,“我呢就想着,海船上吃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多半都是腌物,你才下船,一定就想吃些清淡可口的物事。正好婆婆是闽人,也爱吃海鲜。我就同文书家那位说好了,这一阵每天都担一篓海物,什么新鲜来什么,这样你什么时候来都能吃上些能入口的饭菜。”

    因又道,“正好前一阵天晴,被褥铺盖我都令人重新浆洗晾晒过了,床也烫过擦过,都是再洁净不过的,听说你下了船,这才让人去铺上的。一会你要累了,洗漱一番便能直接躺上去,睡个午觉起来,明日我带你去城外走走。知府太太那些人,你愿见就见,不愿见,就不必和她们打招呼了。”

    蕙娘笑道,“到底是做了主母的人了,从前你口里,何曾听说过这些事?”

    文娘便嘻嘻笑道,“姐,我安排得可还妥当吗?”

    蕙娘望了她一眼,才要说话,文娘又赶着道,“那文书也算是王辰的嫡系了,做事很老道的。平时在衙门里,很仰仗王辰的提拔。我们麻烦他办事,也是加倍给赏钱的。因他是本地人,和那些渔民打交道,要比管家来得更好,是以才转托了他。”

    蕙娘方点头道,“会懂得考虑这些,便算不错了。”

    因又道,“王辰呢,在衙门里?”

    “他是一心扑在公事上,”文娘笑了笑,“平时经常半夜才回来的,我刚派人给他送了信,今晚应当能回来吃晚饭。”

    见蕙娘微微皱眉,便又为丈夫说话,“现在公公正是往上走的关键时刻,他也不能给人揪住小辫子,所以上峰交办的事情,都想办得十二分好……”

    蕙娘望了文娘一眼,并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只笑道,“是,有点事业心也好,别和你姐夫一样,成天没想着正事也罢了。”

    吃过午饭,蕙娘梳洗小憩了一番,醒来了便到堂屋寻文娘,两人说些焦家的事。文娘听说四姨娘要改嫁,不免愀然不乐,半日方道,“罢了,我也难得回去,姨娘一人寡居寂寞,改嫁也好。不然生出事来,更不体面了。”

    四姨娘是文娘的慈母,毕竟有所牵扯,蕙娘眉毛一挑,“你是怕婆家这边,有人说三道四?”

    文娘忙摇头道,“这倒不是。”

    她若有所失地一笑,“二弟妹去福建了,怕是几年内不能回来。她也不是那样揪着这等话柄不放的人,说穿了,毕竟是商户出身,要计较这个也没意思。公婆再不会为这事挑我的,婆婆还算是偏向于我,这次过来,说了相公几次,让他多顾家,多回来陪陪我……这个家里,女人也没有谁会和我斗,至于相公嘛,这种事,他也不会过问的。”

    蕙娘也不是没有见过婚姻不谐的女人,说句实在话,豪门贵妇,十个里有九个心里都有一包苦水,她自己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和权仲白处得亦是磕磕绊绊的。但文娘这样情况,她也实在是没见过,说难听点,王辰就是常常和她争吵,日子也比现在有点活气。才到莱州没有半天,她便觉得文娘虽然面上在笑,可心底的幽怨却是藏都藏不住。但,王辰待她中规中矩,无处挑理,她就是要诉说也无处去诉说,就是要改变……

    “男人在外打拼事业,回到家里,总是想要软玉温香……”蕙娘便沉吟着道,“你从小性子娇纵——”

    “我对他不曾摆过什么娇小姐的架子。”文娘叹了口气,“我心里也没底呢,过门时候祖父和我说得挺清楚的,年轻时的任性,要着落到以后来还。等他去世以后,咱们娘家就没什么人可靠了。”

    这话,她从前未对蕙娘提起,老爷子自然更不会说了。蕙娘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文娘出嫁前,老爷子也是给孙女支过招的——当然,同蕙娘相比,他给相对比较平庸的文娘支的招,要更为保守一些,“让我好生相夫教子,别争闲气,尽快多给王辰生几个儿子就好了……我想着祖父的话,一过门就待他恭敬柔顺。就是闹小性子,也、也不过是……”

    文娘面上染了一点红晕——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在莱州,在她的屋子里,令她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放松,也许是她体会到了姐姐的关心,从不曾和蕙娘谈起婚姻生活的她,到底还是松了口。“也不过是为了拿捏拿捏他……平时冬三九夏三伏,添衣送茶,从没有怠慢过他。”

    她又有点小姐脾气了,“就是这几年,他还那样不解风情地,我才渐渐地淡了。不过,有云母在,他衣食起居,也还是和以前一样色.色都安排周到的。”

    蕙娘无声地出了一口气,只是点了点头,便把话题给带开了。“四姨娘也是守寡多年了,心里有点不平静了……”

    两姐妹坐在一起,能说的话不少,除了京里旧人近况以外,蕙娘还把三姨娘、四姨娘之间那隐隐约约的故事,告诉给文娘知道。文娘也是听得唏嘘连连,她虽不赞成四姨娘改嫁,可此时又反过来为她求情,“糊涂一时罢了,就为了咱们家的名声着想,也不能让她做出不名誉的事来。您还是把她看牢些,从海上回来,再给她安排一个人家,嫁了算了吧。那个麻六,不是什么好人家,哪值得她这么做?”

    见姐姐但笑不语,文娘又抱住了她的胳膊,伏到她怀里轻声道,“姐……怎么说,也有这些年的情分在呢。”

    毕竟是妹妹求情,蕙娘叹了口气,只好说道,“那也得我从海上回来再办啊,你多大的人了,还和个猫儿、狗儿似的往我怀里钻,有意思吗?”

    “嘻——”文娘也松开手,扮了个鬼脸,“从前不觉得,刚才一钻,才发觉你这儿——”

    她恶作剧一般地拧了蕙娘胸前一把,“要比从前大了,我这才想起来,你都是两个娃娃的娘啦。”

    蕙娘道,“拧什么拧,你自己又不是没有……这种事,一般也不是生孩子了才这样,反正成亲后都会长些尺寸的,我还嫌太大了有些不好看。”

    她瞥了文娘胸线一眼,又道,“你和王辰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吧?怎么就没个消息?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数,入口的吃食,用的香料都要小心。有些人,面上待你好,心里如何可不好说的。”

    文娘面上也有些愁云,她轻声道,“是呀,原来一个月也有一次两次的,现在婆婆来了,说过他以后,他也经常回来……”

    提到婆婆,她面上掠过一线阴影,蕙娘心头一动,道,“怎么,你婆婆这次来,待你没从前那样好了?”

    文娘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对姐姐提出什么要求,唯独就是年初来信,显而易见也是婆婆的授意。王家对蕙娘的不满,也许体现到了对她的态度上。

    “这倒是没有,就是让我写信,也是好言好语的。我想这件事你心里肯定有数,也能看得出来我的意思,就答应了他们。”文娘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脚尖,咬着唇不说话了。倒是一边云母忍不住给蕙娘使眼色,蕙娘看了她一眼,道,“好,你不说,我私底下问你丫头也是一样。”

    她把话挑明成这样了,文娘还能说什么,她窘迫地瞪了云母一眼,道,“都下去吧!到底谁是你们主子,一个个都这样不听话的?”

    等人都退出了屋子,她才抱着膝盖,垂着头轻声细语,“婆婆这次来,和王辰关在屋里吵了好几次,他们说福建土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反正……王辰虽然最近回来次数变多了,但却很不高兴。和我……和我做那事的时候,也比平时更粗鲁。”

    这么直接简单的逻辑,当然很容易就能推测出王太太要求儿子做的是什么事,蕙娘再忍不住自己的不快,她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在王家到底开心不开心。开心也罢了,不开心,不如回娘家去。”

    文娘诧异地望了姐姐一眼,垂下头半天没有说话,许久方才道,“我有时也问自己,嫁得到底值得不值得,是不是当年真和你说不嫁,真的逃婚了……反而会开心些。祖父丧事之前,我和王辰吵过几次,我对他喊啊、叫啊,他压根都不理我,我心里真是憋屈到了极点。有时候我恨不得一把火把他烧死算了,宁肯做寡妇我也不要受这个罪……”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可后来,那天在家里看到何云生,我知道他的事,和他说了几句话我就忍不住问他,他们家那位,和离了以后现在如何了。他说她带发修行去了……我也想,我要是逃婚了,我能去哪呢,我能嫁给谁呢?就是现在,离开了王家,难道我也去带发修行吗?”

    话语中虽然有迷茫,但更多的,还是感伤无奈。文娘不是没想过逃走,她是经过衡量,放弃了这个选择。这孩子毕竟是长大了,自己也会想事儿了,她的人生中,究竟什么最重要,她也有自己的答案。

    蕙娘心头,兴起无力、愤懑之感,她嘿然一笑,也未再说服妹妹,只道,“你没问题,也许问题就出在王辰身上。你婆婆催逼他,肯定也是着急子嗣,为了子嗣,没什么麻烦不能忍耐。现在他平时吃的用的,都是你送过去的?”

    文娘颔首道,“什么都是我给准备的,他在家什么事也不管。”

    蕙娘思忖片刻,又道,“那在衙门里呢,谁管服侍他?”

    文娘说了个名字,“人是挺好挺老实的,相公在衙门里,都是他回来取饭送去。别的琐事也是他在照管,五十多岁的人了,风里来雨里去,从不拿大摆谱。”

    “都五十多岁了,还这么操劳,”蕙娘瞅了妹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主母还有些做不到家,换个人服侍王辰吧,年纪轻轻心明眼亮的,也能多照应些。”

    文娘还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她神色一动,“姐,你是说,相公他自己——”

    蕙娘挤出一丝笑容,轻快地道,“别瞎想,这也算是防患于未然吧。谁知道王家台面下有什么龌龊事?人心你是永远都想不到的,也许就有人蓄意要对付王辰呢?”

    文娘沉吟片刻,方展眼道,“我想也是,再怎么样,那也是他自己的孩子,我待他又不差。他不喜欢我也罢了,总不成因为不喜欢,连孩子都不和我生了吧?”

    她担心的却是自己或者王辰不能生育,因又央求蕙娘,等小夫妻去京城的机会,让权仲白给她、王辰扶脉。蕙娘自然满口答应,一时王太太回来,不免又稍作寒暄,当晚王太太做主,四人坐在一处用饭,唤了人来清唱,算是给蕙娘接风了。

    王辰今日回来得还早,待蕙娘态度,也是彬彬有礼、无懈可击。两人说了些出海的事,文娘在一边笑道,“要不是我晕船,真想跟着姐姐去见识一番。”

    王太太笑着说,“坐海船是要比坐河船有趣些,起码是不会搁浅,也用不着纤夫。”

    见儿子欲要开口说话,她便望了他一眼,王辰轻轻地吸了口气,对文娘道,“家里哪里离得开你?你要嫌闷,改日我陪你出去走走,出海到日本,那还是算了。”

    文娘笑靥如花,道,“我没用得很,可不觉得家里离不开我。”

    她得蕙娘面授机宜,当着婆婆的面,也不避讳,“就是一走几个月,怕会舍不得你。”

    说起来,她过门以后,的确是紧随王辰左右,没有分离过多久。

    王辰微微怔了怔,垂下头不知想些什么,过一会抬起头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文娘。王太太呵呵笑,对蕙娘道,“你瞧多有意思,他虽比媳妇儿大,可还害羞呢。”

    蕙娘只做什么也不知道,还数落文娘道,“多大的人了,当着长辈的面,说话要注意一点……”

    一顿饭倒是把王太太吃得挺高兴的,她看文娘特别顺眼,对蕙娘说起来,也都是夸奖,仿佛并不因为之前的事,对焦家有所成见。待吃过饭,大家各自歇下,第二天早上文娘没能起得来,王太太益发高兴,她亲自把蕙娘领出去逛了一圈,到了中午两人回家时,文娘已起身安排了午饭,眉宇间却犹自带了一丝妩媚。

    有大姑姐在,王辰也调整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每日都尽早回家不说,还找了一天,将一家人拉到笔架山赏玩了一番风景,文娘有时在人前做小儿女态,他虽无奈,却也挺包容的。若不是蕙娘深知内情,还真以为两人算是对恩爱夫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王辰要这样敷衍蕙娘,蕙娘也没有办法,她总不能开口干涉两夫妻的房事——其实说实话,就是房事,王辰也没亏了文娘,他的那些通房侍妾,个个常年独守空房,在文娘跟前比猫还乖。在莱州住了十天,她便要动身回天津卫去了。王辰尚且要亲自送她到城外十里亭。

    王家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太太就和她睡在一个院子里,声高一点对面没准就能听见。等车出了莱州,王辰骑到前头去了,蕙娘才半合着眼和绿松闲话,“你说,王辰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文娘这么个如花少女,不算委屈他了吧?对他也是千依百顺的没得挑剔,就是石人都要心软,说难听点,哪怕心里有别人呢,男人的天性,送到嘴边的他也能吃上几口的。逢场作戏、甜言蜜语一番,大家都高兴些,我就不明白,他就非得把日子过得这么别扭,有意思吗?”

    绿松跟在蕙娘身边这么久,有些事,主子没明说,她也能收到一点风声,再说,她毕竟是个丫头,丫头和丫头,更能搭得上话。

    “其实,十四姑娘还是没和您把话说全了。”她轻声细语,“十四姑娘心里一直猜疑,姑爷是不是放不下前头那个……她几次派人和老家人套近乎,打听前头那个的事儿。反正,十四姑爷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和前头那个你侬我侬的,要比现在活泛多了,起码还带着人气儿。估计,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十四姑娘听说了,哭了好几个月,后来才渐渐地和姑爷淡了。要不是您来了,和她说了这子嗣的事,又给她送了香、送了药,她也不会多搭理姑爷的。”

    说起来,对原配深情不愿续弦的,权仲白不就是一个?当然他不续弦的理由,也不是单纯为了达贞珠,但他对原配的情谊,也是没得挑的。可就是权仲白这样恬淡的性子,如海的深情,新婚夜那天晚上,还不是被她给撩拨了起来?男人嘛,天性就是如此,只要还能起得来,没有不好这种事的。就是起不来了,也还有许多手段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呢。蕙娘不愿深想,她叹了口气,“要真不情愿,他有本事和家里人闹去,这门亲,是王家上门来求的,又不是我们焦家非得要嫁。闹又不闹,晾着文娘这算什么,想把她给憋死?”

    绿松瞅了她一眼,小心地道,“其实,十四姑爷待十四姑娘真还算不错了,您瞧何家那位,硬生生地折腾和离了,家里人不也是没能说什么?石总督还在任上呢,都没能护住。现在,咱们家毕竟不比从前,王尚书是羽翼已丰。十四姑爷就是折腾她,您也做不了什么了。”

    的确,从明面上来看,现在焦家对王家的节制力量,已经是比较微弱了。王辰起码还能对文娘维持表面上的尊重,已算是待她不错。蕙娘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绿松又道,“再说,我在您身边冷眼看着,觉得,十四姑爷也不是不喜欢十四姑娘。人心都是肉长,十四姑娘那么花骨朵一样的女儿家,对他那么好,他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吗?我看也未必吧。”

    蕙娘也有所察觉,她沉吟着道,“确实,文娘几次示好,王辰都是有所触动的……”

    “这不就是了?”绿松给她倒了一杯茶,“夫妻之间,好起来好得不得了,坏起来,您和姑爷也不是没闹过……姑爷毕竟是前头那位去了好些年,才娶的您,就这样还不太平呢。十四姑爷若是重情,一时半会没转过弯也是有的,以后慢慢地就好了,也说不准,您也别太心急了。”

    蕙娘想想,也觉得自己和权仲白之间的心结,甚至更重于王辰、文娘,现在不也还是度过去了?她道,“嘿,我可不敢想得这么美。她要能有个儿子,我心里还踏实一点。”

    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和绿松道,“我看,你还是留在莱州吧,等我回来了,再来人接你。王辰面子情做得越好,我就越不放心……这几个月,文娘态度也会有个变化,你留在那儿,一个是参赞参赞,一个也是为我多留留心,多看看王辰的心思。”

    绿松愣了一愣,她搜索着蕙娘的表情,半晌才若有所失地笑道,“看来,姑娘出海,是有事要办……”

    没等蕙娘回话,又整顿了神色,轻声道,“您能这么谨慎,我心里也为您高兴。”

    她这样明理,蕙娘心里倒有点酸酸的,她歉然道,“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

    “我什么都不知道,自个儿心里都放心些。”绿松道,“不然,怕被上头套出话来。您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

    她抬起头轻轻地说,“十四姑娘这里,就交给我吧。”

    眼看到了十里亭,王辰的马蹄声已近了,蕙娘深深地瞧了她一眼,便掀帘子笑向王辰道,“妹夫,绿松来时已经晕船晕了一路,上吐下泻的,到了莱州才好,这会才走了这么远就又有点不行了。这回走陆路,更艰苦一些,我有些放心不下她。不如你把她带回去,等她将养好了,风向改了,让她坐船回京吧?”

    绿松这样有脸面的管事媳妇,在文娘跟前都是能摆蕙娘的谱,说得上话的,王辰自然不能过于怠慢,他点头笑道,“成,那您让她下车吧,一会,我安排车来接她。”

    乘着绿松收拾包袱的功夫,蕙娘又望着王辰道,“文娘性子娇了点,其实心地单纯,她又笨,在家的时候,家里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出嫁以后我看她还好些,这是你教得好。以后,她还指望你多照顾了。”

    她语带双关,其实不指望是否能打动王辰,只看他能否听得出来自己的潜台词。王辰却是滴水不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其实令文很懂事,很体贴的。是她照顾我,不是我照顾她。”

    话里似乎竟也有一点真心,蕙娘无可奈何,看了他几眼,只好叹气不语,放下了车帘。

    这一次莱州之行,结果倒不如她预期,文娘既然心甘情愿要在王家,蕙娘离了莱州,也就不再多加挂怀,少了绿松,她扮作男装,和桂皮两人一路放马,不过七八日便进了天津港。和孙国公接上了头,不多时,便被接到了船队旗舰上。

    虽然已经预计到孙家的招待会很殷勤,但就是蕙娘也没想到,孙家竟为她预备了一个私人甲板——整整七八个房间都是给她预备的,在一般的商船上,如此奢侈之举,根本绝无可能。

    当然,她也没有想到,这艘宝船竟会如此之大,在这宝船上的种种事物,甚而令她焦清蕙,都有了一种乡巴佬进城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都险象环生,又从容不迫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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