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动不起这样的心。
可为什么心底后悔的感觉始终没办法压下去呢?他正在愣神间,江小楼已经挥手离去,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你还会回来吗?”
江小楼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瞬间青丝被风吹动,她的眸子熠熠生辉,语气十分轻快:“傅大夫,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傅朝宣就这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怅然若失。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上去挽留她,可他终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消失…
“侯爷,江小楼已经顺利出了京兆尹府衙!”
紫衣侯府内,一片精致的凉亭,周围碧树繁花,桃蕊争艳,绿树成荫,亭台宛然。紫衣侯坐在凉亭里,一个美人席地而坐,取了一架焦尾琴,铮铮地抚了几下琴韵,随后动作行云流水地弹奏了起来。
萧冠雪随手拎着一只酒盏,似乎在欣赏琴音,神情却有些迷离,没有说话。
护卫低下头去,也不敢再开口。
等一曲终了,美人垂手而立,萧冠雪才淡淡道:“接着说。”
“江小楼不知用何种手段迷惑了傅朝宣,傅朝宣不着痕迹地帮助了她,接着梁庆被诊断出有麻风病,严凤雅以梁庆名义上了一道密折,然后悄悄将梁庆送去养病。在途中轿子发生意外,惊动了百姓。那些百姓按照民间惯例,把梁庆强行压过去执行了火刑。梁庆就这样活生生被烧死了。当时梁夫人还在京兆府衙门闹事,严凤雅自顾不暇,江小楼趁机逃了出来,属下派人一直跟着,可是到了人群里,一不小心丢了痕迹。”
“她察觉你们了。”萧冠雪似笑非笑。
护卫惊恐地跪倒在地:“侯爷,属下等已经小心谨慎,绝不至于会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察觉,实在是当时整个菜市口都水泄不通,我们才把人跟丢了。”
萧冠雪修长的眉毛微微挑起:“哦?”
“她…实在太狡猾。”护卫道,“属下一定在一天内就将她搜查出来!”
萧冠雪置若罔闻,只是兀自起身,走到刚才的美人跟前。
夕阳落在他冰冷的面上,映上淡淡一层光彩。他的身姿高大挺拔,面容俊美绝伦,看人的神情格外专注,美人不由自主垂下眼睛,红了脸。
眼前的女子,尖尖下巴,大大眼睛,只是着了淡妆,却精致无暇,楚楚动人。
不过茶楼小坐,远远便瞧见这女子在对面的小楼上弹琴。只一眼,他便动了意。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每当他仔细端详这女子的气质和神态,竟然有一种惊人的熟悉。
温柔,和顺,清丽,妩媚,仿佛一株盛放的清昙,美而不妖,动人心魄。
陆婉出身富豪之家,却只是庶出,父兄得知有机会攀附紫衣侯,想也不想便将她打包送入府上。她心中惶恐、畏惧,因为人人都说紫衣侯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她苦苦哀求父亲,然而父亲却认真告诉她不必畏惧,凭借着她的美貌,任何男人都要动心。
这话是不错的,她一直知道自己美丽无双。不管走到哪里,总有无数灼热目光跟随。壮着胆子入府,第一次见到萧冠雪,她完全愣住。眼前风度翩翩、俊美绝伦的男人和传闻中残忍好杀的紫衣侯完全判若两人。他向着她微笑的时候,会微微翘起唇角,眼睛充满魅力,任何女人瞧见都要神魂颠倒。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别人,这种情绪微妙的几难察觉,令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多想。
萧冠雪抬起了陆婉的下巴,认真端详。
眼前的脸渐渐与印象里那张脸重合,美丽的面孔,温柔的表情,甚至是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却少了三分灵气与坚强。本该是一双明媚清澈的眼睛,却多了三分艳丽与俗气。
眼前的陆婉身材婀娜,天生娇颜,笑容轻盈,娇艳如花,却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灼目闪耀。
这矫揉造作的楚楚可怜,掩了天生丽质,实在令人失望。
他端详半天,越发增添了几分厌烦,转过身来,向着护卫道:“不必了,到了时候,她会自己来找我的。”
护卫愣了一瞬,才郑重行礼:“是!”
陆婉娇娇柔柔:“侯爷——”
“滚。”萧冠雪冷冷地道,那一张俊美容颜是前所未见的厌恶。
陆婉一愣,整个人都呆住了,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侯爷,我是不是哪里做错,惹您生气了?”
萧冠雪压根都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去。陆婉心头一慌,本该识趣地退下去,却被那种丢弃的感觉萦绕心头,瞬间扑了过去,一把抓住萧冠雪的下袍,眼睛噙满泪珠:“侯爷,婉儿到底做错了什么?”
萧冠雪垂眸,看着她满脸的泪水,突然伸出修长的手,仿若怜惜地擦去她脸颊的泪水,笑着对她说:“不想离开我?”
“是,我不想离开侯爷。”陆婉声音凄婉哀切,一往情深的美丽容颜令人心头震撼。
世人都说萧冠雪狠毒无情,可是见到他俊美的容颜、温柔的态度,她一直无法相信。再无情的男人,都会被女人的柔情打动,世上绝没有哪个男子能拒绝这样的美人和深情。
萧冠雪眼眸深敛,似有些恍惚,陆婉以为自己大有希望,泪珠大颗大颗簌簌滚落,不由更加哀戚地道:“我宁愿一死,也绝不会离开侯爷身边。若是侯爷不肯真心疼爱我,这个世界有什么可以留恋?”
萧冠雪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丝莫名的嘲讽:“哦,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陆婉哽咽着呢喃,柔媚与楚楚可怜到了极点。
萧冠雪笑了,陆婉和那个人有三分相似,天生一个美人胚子。从前他每次从陆婉的脸上看到妩媚和娇艳,很容易就会想到另外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清丽,脱俗,灵艳,总是对着你笑,背后却会插一刀,表面温顺可人,内在桀骜不驯,眼睛勾魂摄魄,内心冷漠如冰。哈,造物主真是神奇,明明有些相似的面孔,藏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灵魂。
相比之下,陆婉这种妩媚和柔情,甚至带了些谄媚,在他看来太过无趣。
“老天给了你一张漂亮的脸,却给了你一个没趣的性格,可惜,真是可惜。”他叹息着,语气温存。
江小楼笑面如花,心狠如刀,观其言行,体其本心,再好好看看那些人的下场,方才知道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令人毛骨悚然。但越是这样,才越是有趣。一个满心柔情,规规矩矩,毫无逾越之处的女人,怎么看也是完全浪费了这张脸。
萧冠雪轻笑了一声:“既然你要死,便成全了你。”
陆婉猛然抬起头来,满面震惊,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护卫已经上前来将她拖了下去。
凉亭里,萧冠雪放出了自己的宠物,一头浑身雪白的狼。
这匹狼,是他小时候一次出门狩猎时发现的。当时山上的村民为砍树闯入了雪狼活动区,一只雪狼跟一群村民发生了生死搏斗,雪狼被打得半死,倒地的雪狼一声低沉的嚎叫引来了几十只雪狼,把所有的村民全咬伤,因此村民们开展了灭狼行动,所有雪狼全部被宰杀,只剩下这一只小狼崽逃了出来,恰好被他撞上。
看中了狼崽美丽的眼睛,他将追赶而至的村民全部杀死。从此之后,他便收留了这只小狼。如今,这匹雪狼长近两米,有一颗巨大的头和细而柔美的身体。身上的雪白皮毛非常梦幻,美丽却又可怖。
萧冠雪就是喜欢这样美丽却可怕的东西,非常喜欢。
不多时,护卫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丸过来,空气中散发出奇特香气,雪狼猛然四肢站立,飞扑上去。护卫躲闪不及,被它仆倒在地,惊慌得面无人色。
雪狼并不理会他,已经快速地吃起它的美食。
谁都知道,萧冠雪的宠物十分挑剔,有自己专用的厨师,每天的菜肴精心烹饪。这道丸子餐看似简单,制作工序却十分复杂。厨师要将鲜肉仔仔细细剔去肉筋,擦干洗净,搅成肉馅,加上鸡蛋、葱末,顺一个方向搅打上劲,把搅好的肉馅放入手掌心,握成拳,让肉馅从大拇指和食指形成的环圈中挤出形成丸子,然后放入水中。待最后一个丸子挤完后,用勺子撇去锅中的浮沫,待丸子凝固,转大火,出锅的时候香飘万里,雪狼才能胃口大开。
雪狼挑剔地吃着自己的御用食品,护卫瞧见那肉末儿,却是突然转身,胃里面一阵酸液涌上来,呕吐不止。
看到他那一副狼狈的模样,萧冠雪哈哈大笑。
江小楼,十日之赌,你赢了!
京郊农庄
小蝶端了一碗药过来,苦口婆心地道:“雪凝姑娘,你不要再出去找了,都这么多天了,小姐还是没有下落,你都快要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郦雪凝重重咳嗽了两声,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小楼到现在都没有下落,我不放心。”
小蝶犹犹豫豫的,还是把实话说出了口:“可是人人都说桃夭姑娘投水自尽,如今就连国色天香楼都毁了,咱们又去哪里寻找她?”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郦雪凝自己都是半条命,还这样锲而不舍地到处寻找江小楼。如果光是寻找就算了,江小楼离去的时候曾经给过郦雪凝一个锦囊,里面有五百两银票,都是给她治病用的。可这些日子以来,郦雪凝到处雇人去打捞护城河里的尸体,还派人四处寻访,不知花掉多少钱,连自己的病都顾不上去瞧,长此以往,恐怕江小楼人没有找到,她自己先送了命。
小蝶怎样都想不到,郦雪凝竟然是个这样傻的人。
就在她预备再劝说的时候,负责看守农庄的管家敲门进来,躬身道:“姑娘,家里来客人了,指明说要见您!”
郦雪凝微讶,自己没有亲戚朋友,再者说这座农庄如此偏僻,从无外人来往,哪里来的客人。
她虽然满是疑惑,却还是和小蝶一起来到客厅。
等她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呆在那里。
眼前的女子面容美丽,看起来比往日里消瘦,却是眉眼飞扬。
郦雪凝忍不住一阵激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小楼,你去了哪里?!”
她神色之间,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焦虑与关怀。
江小楼看到她如此紧张,不由微笑起来:“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郦雪凝见她果真没有大碍,这才轻轻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派人找了你很久,可始终没有消息——”
小蝶同样满面欣喜地跑过来,盯着江小楼上上下下地看着,几乎怀疑眼前的人是一个幻影。的确,桃夭已经死在了护城河,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谁会想到她居然还会活生生站在她们眼前,这简直是奇迹。
听小蝶絮絮叨叨说着分别后的情景,江小楼便只是笑着听,不时点头。
郦雪凝却注视着对方,良久,突然打断了小蝶的话:“小楼,你精神不太好,是不是受伤了?”
江小楼知道郦雪凝是个聪明而且敏感的女子,便只是点头,却不说破,道:“不过是旧伤复发了,你是知道的,在国色天香楼我留下了很多后患。”
“哼,都是金玉做的坏事!”小蝶气呼呼的,想起国色天香楼的老板娘还是咬牙切齿。
江小楼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清湛眼波欲流,笑语嫣然:“好也好,坏也罢,对于一个已经过世的人,实在没有多说的必要。”
小蝶听话的点头,眼眸忽闪忽闪:“小姐,这回你要好好养伤。”
郦雪凝却道:“小蝶,小楼刚刚回来,你去准备干净的水给她沐浴。”
虽然刚走出京兆尹府衙的时候就换了衣裳,江小楼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种监狱里特有的发霉味道,见到郦雪凝这样说,不禁欣然点头,小蝶小跑着去了,步伐轻快如飞。
小蝶离开以后,郦雪凝的脸沉了下来:“小楼,你脸色非常苍白,受伤一定很重,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江小楼一愣,随即发现郦雪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不由叹了口气。
郦雪凝是一个很敏锐的人,小蝶却是大大咧咧的,既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异常,想要隐瞒下去也不可能。于是,她轻轻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逐渐重新结疤的伤痕:“虽然曾经裂开过,但现在已经在康复,真的不必担心。”
江小楼在国色天香楼留下的伤患很严重,到了监狱那种恶劣的环境更是伤上加伤,这实在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更不用提她是一个柔弱的女人,能活到现在全靠坚忍不拔的毅力。郦雪凝的眼眶不由自主湿润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屋子里取来外伤药膏,主动替江小楼擦拭。
“我的死讯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你为什么不干脆卖掉农庄,然后带着我给你的钱远走高飞?”江小楼这样问道。
郦雪凝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这是你的产业,钱也都是你的,我怎么能这样做?”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哪里还有产业,更不用提钱了。寻常人若是得到这样一笔意外之财,一定会想到占为己有,别说桃夭的死早已人尽皆知,纵然她还活着,也不会想要归还。从江小楼送这座农庄和银票开始,她就准备将这些送给郦雪凝。当初对方送她一卷席子,不至令她露尸街头,自然应当投桃报李,送她一座栖身之所。可她没有想到,郦雪凝还在到处寻找她。
狡兔三窟,江小楼又怎么会只准备这样一个藏身之处?若非偶然在护城河上发现了打捞的人,她决计想不到郦雪凝居然会这样坚持。
坚持到近乎于一个傻子的举动。
她素来讨厌郦雪凝的容忍与善良,可是到了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郦雪凝与众不同。
有些人在知道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后,变得愤世嫉俗,充满怨恨,不惜抛弃自己的本性投入黑暗之中,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去对付敌人,譬如江小楼。但同样有些人,在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以后,却一如既往保持着原先的善良本性,拼命忍耐,坚守良心,譬如郦雪凝。
截然不同的两种价值观和处事方式,老天都没办法判断谁对谁错。江小楼曾经当面痛斥过郦雪凝的愚蠢,可是到了今天,她隐约觉得感动。
她喜欢这般坚持又善良的女子,在对方的身上,她可以看到曾经那个对世界怀着美好向往的自己。不得不说,郦雪凝有她自己的个性,可以辱骂,可以欺辱,但是没办法轻视。
江小楼看着她,不由摇了摇头:“你真是傻到家了,拿着这笔钱,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你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郦雪凝一双碧清色的眸子很是坚持:“即便有很多钱,也买不到良心的安宁,我不会做这种事。”
江小楼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费解:“我想…终我一生,都没办理解你。”
“我才不能理解你!”郦雪凝毫不犹豫地说道。她不能理解,明明从国色天香楼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去招惹那些人,为什么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尤其——江小楼根本一无所有,她在做多么危险的事情,自己真的能看清吗?
“如果你继续坚持下去,今后还是会一身是伤,你纵然有九条命,也会扛不下去。”郦雪凝郑重地告诫她。
江小楼笑了,眸色宁静柔和:“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我永远都不会安心。既然我已经回来,会很快将这座农庄变卖,你拿着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郦雪凝一愣,随即加快手上重新上药包扎的速度,等到全部做完了,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着江小楼道:“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