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兰锦到帅营中,他刚脱去身上的的锦袍,四个侍卫就搬着一个超大的浴桶进来,身后还有一个侍卫捧着一套干净的银色盔甲及干净的衣袍,恭身后,悄悄退了出去。

    兰锦脱去衣裳,潜入浴桶之中。若是平时,他定是洗个半天,刷上两三次,可今日不同,大敌当前,只能草草洗了一遍。一想到胸口处可能有那小家伙的口水,腰处有那小丫头的污泥,又忍不住狠狠地重刷了一次方罢。

    浴后,兰锦进入帐营中,众将下跪请安时,他一身雪衣琉璃,在灯笼下越显绝代芳华。竟惹得潼关的几个守将无法控制自已的眼睛,而频频地抬头瞄向他。

    兰锦自小已习惯这种眼光,也不介意,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便走到当中的主帅桌前,坐下。

    到午夜,他与众将士商定完毕后,带着微微的疲倦回到了自已的帅营,刚掀开帘子那一刹那,兰锦以为走错了地方,可再放眼认真一瞧,没错,营帐中央那个超大的浴桶还摆着,没撤离。

    只是,整个营帐,目所能及之处,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天翻地覆!

    那一套银色的盔甲被分散地扔到各处,床榻上的锦被可怜兮兮地半吊在木桶边沿,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浸在水中,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到处散开,地图被折成一只大船挂在最显眼的衣架上,帐营中代表着帅令的指挥旗被插在他换下的一双银靴中,高高地放在案桌中央,两旁还整整齐齐地摆着他的几双短靴,象在行军列队。

    而那两个小家伙,竟……

    搂在一起横躺在他的床榻上,身上仅盖着他的披风。

    兰锦缓缓地走向床榻,冰晶琉璃的瞳仁直直盯着盯着那两个沉睡的小家伙,全身散发着寒意。

    兰锦身后的近侍洪齐嘴巴张得足足塞下一个鸡蛋,他侍候兰锦多年,知道主子有严重的洁癖,平常从不与人共骑共坐,甚至别人坐过的地方,他连靠近都不愿。而兰锦最难容忍的应该算是有人爬上他的床。

    床榻上的两个小家伙丝毫没感应到危险的来临,

    “起来——”兰锦伸出长臂,蓦地抓住锦被的一角,用力一掀,那一瞬,所有的怒气被抽得一空,琉璃眸中折射出千变万化的光彩,分不清是震怒、惊异,他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床榻上的两个小家伙,竟然,竟然——赤条条地抱在一起睡觉。

    洪齐噎了一声,在兰锦一记冷眼下,忙退了出去!

    兰锦很快地告诉自已,眼前不过是两个年幼的孩子!

    他看看床榻边缘,并没有他们脱下的衣裳,虽然他们不过是孩童,并不懂得害羞,可这样种春末的季节夜里还是有些冷,难道他的副将并没有给他们找一套衣服?不可能!

    兰锦眸中闪过一道波澜诡谲,最终尴尬地憋出一声叹,再也起不了丝毫怒气,他苦笑地走近那木桶一瞧,果然,里面扔着湿漉漉的两套小衣裳,虽是粗衣粗布,看上去还挺合身的样子,他料想,这一定是副将派人到附近的农庄中找来的。

    不难想象,这两个小家伙沐浴后,副将不知道带他们在哪里过夜,便将这两个小家伙带到他的帐营中,结果,侍卫尚未清理好这里。估计是那个野丫头看到觉得好玩,便自作主张不让侍卫撤走浴桶,于是,在野丫头的怂恿下,两个小家伙痛痛快快地在他帐营中玩了个底朝天。

    此时,两个小家伙闹乏了,拥在一处睡得很沉,对他方才的怒吼没有丝毫的察觉。

    兰锦捡起地上的披风轻轻拍了几下后,俯下身,重新为两人盖上。

    他悄悄走出帅营,吩咐侍卫再去弄一套孩子的衣裳过来。

    半个时辰后,侍卫送了过来,兰锦悄悄走到床榻边,轻轻掀开披风,先将小天赐从那野丫头手中抱了出来,沉睡中的文绣哼了一声,动了一下身体,四肢摆了个大字,继续沉睡着,兰锦琉璃眸彻底呆滞,虽然这野丫头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但到底男女有别,他忙帮她盖上披风,尴尬中,琉璃眸溢满了璀璨妖异。

    兰锦先用毛巾擦着小家伙并没有干透头发。他从不曾帮人穿过衣裳,好在小家伙的身子很软,折腾一小番后终于穿好了,正要将他放在床榻上时,小家伙突然蠕动了一下,软软的双手环在了他的腰际,嘟喃了一句,“娘亲,赐儿有乖乖哦……”

    兰锦嘴角忍不住溢出一丝的笑意,伸出手温柔地抚过小家伙干净莹白的小脸,仔仔细细地看着怀中孩子每一个精细的五官。

    他眸中满似复杂的矛盾,心里翻覆着,这是沈千染的孩子,与他如此相象,看到的人都会认为,这孩子与自已血脉相连。

    是呀,血脉相连……对这个孩子,他分明应该是愤怒、应该憎恨、应该厌恶,可自己却不忍推开他,难道,真的是血浓于水?就象当年,他看着兰悦仪折磨着沈千染时,他并不知道沈千染与自已的关系的情况下,竟还是选择了去救她?

    兰锦悄然闭上眼,脑中闪过一个人影,那一头的银发,一双眼眸也是琉璃璀璨,那一瞬,他感觉自已就像蚌壳被人小心地剖开壳,裸露出里面最脆弱的骨格。

    东郊行宫。

    看着娘亲的瞳眸仿佛被掏成空白,她整个人慢慢地,慢慢地佝偻下来,最后曲成团跪倒在下床前。

    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她从不觉得冷,可是这时,看着娘亲嘴角那一抹暗紫的深红,她感到浑身上下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泛着冷,牙颤得历害,连哭声都在抖……

    终于、终于鼓足了勇气,颤得历害的手缓缓地伸出、伸出去,探了探宁常安的鼻息。

    立刻,她触电般收回了手,抬起脸,看着兰亭,她泪流满面,全身战粟如筛,启启阖阖间竟说不出半句话。

    兰亭慌了,他将她象婴儿一样抱在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平静下来,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脸没入她的墨发,一遍遍地安慰,“你还有我,我们还有赐儿…。”

    “呵呵……”沈千染摇了摇首,她想说些什么,却满腹辛酸哽在咽中,她一边流着泪一边突然震颤地笑开,最后,近乎傻气地吐出一句,“娘亲活着……”

    未等兰亭有所反应,她突然生出一股气力,猛地从他怀里挣开,一只脚跪上了玉床,她不敢移动宁常安的身体,此时的宁常安脉息脆弱得毫无生气。

    她从怀中取出针炙,小心翼翼地刺入宁常安的身体一侧的几个要穴,让血脉渐渐地运行。

    半柱香后,她再探向宁常安的脉息时,悬在咽喉处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可看到圈在宁常安腰侧的那只手时,沈千染眸光一闪,如利剑,狠狠地将兰御谡翻了过来,只听轻轻闷哼了一声,兰御谡那惨白如纸的脸被转了过来。

    沈千染的眼睑瞬时急收了几下,落在了兰御谡的右手腕上,那里象是被刀割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她蓦地明白,娘亲为何能撑下来的原因,是兰御谡给她喂了自已的鲜血。

    一定是他听到了陵墓外的动静,而宁常安的体质早已坚持不了完全不吃不喝,他心生不忍,便用血喂养了她。

    此刻,她的心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乱成一团,她带着无助的眼光看向兰亭。

    此时,兰亭的眸光也是落在兰御谡的手腕上,感受到她的眼神后,他看向他,唇角透着一丝薄凉的笑,缓缓道,“父皇失踪那年,西凌的夺嗣已近尾声,父皇这一派几乎是必胜无疑,可他宁愿抛妻弃子呆在小山沟始终不肯回京……”

    兰亭的眸色如漆夜,落在宁常安的发髻上,言辞着透着无比的凉沁,“染儿,看看你母亲的头发,父皇梳得多好,我从不知道,原来父皇也会懂得帮女人梳头发,想来,就是那年在江南医庐陪伴你母亲时,学来的好手艺……”

    兰亭眸光带着一丝恍惚,又落在宁常安颈项上所佩的暖血玉,心中涩然难当,突然忆起年幼时他听到母妃在父皇面前的一番哭诉。

    那时,兰御谡刚登基,柳妃被赐为贵妃,所有的人都认为,静王妃会被封后。后宫的妃嫔每日带着礼物去珍妃的永宁宫给珍妃请安,甚至连柳贵妃见了珍妃后,也按着静王府中的礼仪朝给珍妃敬茶。朝堂之上,众臣一片默契,纷纷向钟家祝贺。

    可过了一个月后,父皇却迟迟不肯下旨封后,珍妃在后宫中的地位愈来愈尴尬,终于忍不住,去质问了兰御谡。

    面对结发之妻的哭诉,与珍妃完全不同的是,兰御谡的声音容温而低沉,甚至不带任何的怒气,如话家常,宣告着,“朕已经将暖血玉赐人,你如今虽位居贵妃之后,也是四妃之首,这是朕能赐给你最高的,至于后位……以后,莫提!”

    兰御谡离去后,珍妃哭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十岁的他冷冷地伫立在圆柱之看,看着痛哭失声的母妃,他没有出去扶,他不想母妃知道自已的狼狈全被他瞧在眼内。

    在那一天,他一昔成长,他狠狠地发下誓,终有一天,他会将代表着西凌最高贵身份的暖血玉佩在母妃的身上。

    他努力地学习,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希望有一天,能引起父皇的重视,让珍妃多享一份荣光,可后来,他发现,无论自已如何努力,如何的上进,写出来的文章再好,箭射得再准,也无法超越兰御谡怀中那个美得不可思议的水晶男孩。

    兰亭眸色渐渐清冷,如一泓古井,唇角微微挑起一些冷嘲,“舅父告诉我,父皇失踪那年,我才一岁,刚刚在学走路,我母妃天天抱着我哭着,因为,如果父皇不回,白白丢了到手的太子之位,若有朝一日被别的皇子登上帝位,一旦清算旧帐,将来这整个清王府都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兰亭轻叹一声,多少年,他心里多少有些怨恨,怨恨到,一切怒火成灰烬,怨恨到惊涛成死海,现在,一切变成叹息。

    父皇不是无情,只是他的情全部完完整整给了一个女子,他的心除了宁常安,再也放不进任何东西,包括他们这些亲骨肉。

    沈千染这才看到,不仅是宁常安的头发,便是她身上的衣裳也有可能是眼前的男人给换的,她身上的所穿的正是江南彩帛所裁剪出的皇后吉袍。沈千染自已有一手好绣工,她一眼就瞧出,吉袍上的凤凰的绣法,已是二十年前的老绣法,这一身凤凰吉袍很可能是兰御谡二十年前就为宁常安备下。

    当她的眼光落在宁常安胸口所佩的玉符时,上面雕刻着凤凰的图腾,她的心突然急速惊跳起来,脑子里闪过在沈家农庄时,申氏恶狠狠地向她讨要暖血玉的情景。

    “这是暖血玉?”脑中灵光一闪,她倏地半跪下身子,握住了那块天然温润的玉石。

    “是!”兰亭淡淡道,“这是西凌历代皇后的凤符,想来,这是你皇第三次将此玉佩到了你母亲的身上。”

    沈千染的心突突而跳,重生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申柔佳会命申氏向自已讨要暖血玉?

    一个男人会三番两次地将一块如此重要的玉佩戴在宁常安的身上,又怎么会最终下了一道旨意,把宁家满门抄斩?

    更不解,既然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心系宁常安,又怎么会在申柔佳进宫后,独宠申柔佳,并让申柔佳母凭子贵,成了贵妃,以至后来,兄长沈逸辰被暴民打死,母亲自缢,而她和赐儿最终死在了冰冷的地窖。

    他带着不解的眸光地审视着她,没有躲过她脸上每一分的变化,看着她的神思从疑惑,到痛苦,到仇恨,他心中徒然升起一股不安,他极小心地伸出手,清清凉凉的手指抚去她眼角凝出的泪滴,轻问,“染儿,你怎么了?”

    她抬首,看着他深情的眸光,神色渐渐疏离、淡漠、甚至隐隐含了戒备。

    重生前,无论是命运还是造化使然,这一对父子何曾能护得她们母女半分周全?

    那今生呢?等待她与娘亲的又是什么呢?

    兰御谡爱她的娘亲,却将娘亲活活埋在了此处,若不是她拼着一股执念打开断龙石,她的母亲必死无疑!

    兰亭呢,她与他终究隔了一个珍妃,这条路,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染儿,请你不要把对父皇的恨转到我的身上,那不公平……”兰亭从她的眼神中读出每一分变化。他轻叹一声,口气带着几分冷峭,嘴角上挑出的弧度略带苦涩,眸中溢出

    一分的苍凉,“如果是为了我的母妃,那更不公平……她这一生,比起你母亲,活得更狼狈!”他知道沈千染无法理解,宫庭中的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无论是非对错,都只会凭着本能去伤害对手,争斗从一开始是为了生存,后来便成为一种习惯。

    后宫之中,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你死我活!

    他想告诉她,他兰亭这一生都不会让她陷于这样的境地,但启阖间,却吐不出半字!

    她抬首,撞进兰亭灼灼眸光,一瞬不瞬,在那诚然露骨近乎贪婪的眼神,她竟有些害怕地避开眼睛,但唇齿中却丝毫没有犹豫地吐现,“冤有头,债有主,她的不幸是你父皇给的,而不是我母亲,更不是我。兰亭,这一辈子永远别想叫我宽恕你的母亲,在我的眼里,就算是把她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泻我心头之恨!”

    他心中骤然抽痛,原以为这一番努力,他与她渐渐走近,可原来是这般脆弱,只消让她回忆想一丝的过往,她的睛就放出如此无情的光芒。

    而她,亦想起重生前的赐儿,心头震颤,泪光一闪,她倏地转开脸,她眸色冷得快榨出冰来,她不再看他。伸出手,象对着一个木桩似地欲图将兰御谡从玉床上推下。

    但她毕竟是一个弱女子,无法移动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兰亭见状,沉默地伸出手帮忙将兰御谡移开,却一时扳不动他扣在宁常安腰际的手。

    他亦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兰御谡,便道,“染儿,帮父皇通一下血脉,他四肢很僵硬!”

    她站起身,沈千染此时已换上一副医者的模样,突然朝外喊着,“水月,马上让人把米汤端进来。”

    “是,二小姐!”寝陵门外传来水月轻松愉快地声音。

    沈千染探向兰御谡的脉息,心中微微诧异,兰御谡的脉向比宁常安更弱,若不是方才他闷哼一声,她几乎以为他是死人。

    但转念一想,或是是失血的原故。

    一盏茶后,水玉端着一大盅的米粥进来。

    兰亭先装了一碗,递给沈千染,此时,方才的情绪已经全被他抚平,看着她的眸中流转着点点柔光,“染儿,让水月侍候你母亲,你把这个米粥喝了后去沐浴!”看到她不哼声,眸光里带着拒绝,兰亭正色道,“你母亲不会有事,倒是你,三天没睡,又吃不下东西,方才又淋了雨,弄出病来,是不是准备在这里多呆上几天?你就不担心赐儿?”

    沈千染轻叹,接过他手中的粥,几口饮尽。抬道看了一眼水月,水月会意,便上前装了一碗到宁常安身边侍候着。

    水月本身有医术,懂得饥饮过久的病人应该慢慢地喂食,沈千染看了一会后,安下心来。她感应到兰亭就在她的身后,她有些不敢看兰亭的脸,只微微地侧了一下首,淡淡道,“我很好,你也先去沐浴吧,你也不会比我好多少。”

    兰亭看了一眼兰御谡,朝外唤了一声,“诸将军!”

    “是!”一直墩守在外的诸支山忙应了一声便走了进来。

    “行宫中是否有医侍?”兰亭站起身问。

    “有,全在外面候着!”诸指山指了指门外跪着的几个灰衣人,“这些,全是被宫刑的太医,被皇上派到此处。”

    “另清理一间屋子,让他们侍候父皇,父皇的身体有些僵硬,还有些失血!”

    诸将军看了一眼玉床上的兰御谡,轻叹一声,“宁王殿下,末将遵命。”

    半个时辰后,兰御谡的四肢缓缓软了下来,抱着宁常安的手渐渐地袖兰亭抽离了出来,但他一直处在昏迷不醒中。

    诸支山与几个龙卫相携力将兰御谡轻轻抬起,移到寝陵隔壁的一间房,里面其实一应俱全,只是那张床榻略显小了一些,一看就是农家用的竹编的小床。

    将兰御谡安置好后,诸支山招手让候在外面的医侍前来侍候。

    四个青一色灰布衣的医侍半伏着身体,分别跪在了兰御谡的身侧。

    其中一个灰衣人躬着身装了半盅的米粥,跪到帝王身侧,颤颤兢兢道,“请皇上恕罪,奴才冒犯了!”医侍将帝王的头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已的腿上,一只手半扶着,一只手掌着小银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将米粥喂进帝王的口中。

    八只手同时按在了兰御谡的四肢上,轻轻揉压着四肢上穴位和肌肉,谁也没有注意到,其中有一双特别莹白的手颤得历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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