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旋


    涡旋

    怎么形容她再次回到周婀面前的心情呢?那种感觉就像是,被用牢靠的铁链栓系在固定点的猫狗,走出适当的距离后又被狠狠地牵扯回可限的方圆里。方才快要表现出来的,洋洋自喜的庆幸,全部都跌回空旷的暗地里,发出坠跌的巨响,还附带余音回荡在空间里。失落涟漪。一圈圈缠绕她。

    她真想此刻站在周婀面前的自己,还能同只是出门买了只烤鸭那般,笑出来。只是任凭她怎么把那笑容装载,把腹稿打好,还是像出门淋了一场大雨,落魄不堪地逃了回来。周婀见她低头不敢看自己,心中猜到了几分。握着遥控器随意调换频道,把她当作空气处置。寂静掐着分秒,钟摆,起起又回回,替于淼计算着,一、二、三、四......连时钟都在威逼着她认错。她是任人摆布惯了的,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地用指甲掐进皮肉里,这才有了死过一次的勇气。

    “老师,我...回来了。”她把眼泪噙起,克制不让其任意流淌,用这份楚楚可怜的演技去赚取中年女人那份母性。但是,周婀的眼神里只有两个字:活该。或者是:应验。

    “你回来啦?这几天在外边好玩吗?”她带着一丝接待久别未见的亲戚的热络,让于淼坐下。心中满意得不得了,不是因为满意于淼回家,而是满意于淼在外碰壁后,不得不向她求助的那种臣服。让她心头一阵舒爽。

    她早就料到的,她早就对于淼万般叮嘱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时候,只有她心中明白,自己很早就在做一位母亲。尽管,她把她的所有画作都称为“孩子”,那也比不上于淼,这个活生生的作品,来得亲切。驯养的乐趣,大概就在这里。

    于淼心里怕周婀知道自己去刺青的事,更怕她知道自己跟陌生男人过夜。只好先认错,”老师,我那天不该说我再也不回来了。我知道是我太冲动了。“

    周婀倒是装作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牵住于淼的手,讲:”哎,老师没有说错吧,外边的世界是要吃人的,况且你从小都还没有自己独立生活过。老师也不骂你了,你平安回来,老师就很开心了,下次要做什么事情,可要千万想清楚,一时冲动可以杀人放火,到那时候,你连后悔都来不及是不?“

    于淼无声地点头,认同周婀话里的那一句,“你连后悔都来不及。”,脑子里尽是那晚上同郑源峰在床上颠鸾倒凤的场景,快乐和幸福像海潮淹没她,隔天又像被搁浅在滩涂上,擦损周身护体鳞片,濒死清醒。

    可她却不认为这是一次不好的经历。

    至少,她向郑源峰吐露的那些白痴话语,每一句都埋在她心里很久了,每一句都是她的隐疾,不时会作痛,又不敢喊疼的。因为郑源峰足够陌生,这些话才可以尽数倾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不会懂。被认作是胡思乱想的疯女人也好,他才不会懂,那些被强暴过的自由自我,借着言语就可以被完全释放。她,要的不过是这样的安慰而已。

    多久才能逃出这互爱互助的“女儿国”呢?

    她躺在干净平整的床铺上,脸上又是不痛不痒的呆痴表情,一股扼喉的麻木从指尖蔓延至她的四肢。

    无处可逃了吧。

    她听见有个声音对着她的耳蜗轻语。

    *

    《还是要相信爱情啊混蛋们》。

    邬艺煦想这首歌分明应该在最后招摇地标上一个惊叹号,这才有种歇斯底里的号召感。“虽然也许我爱的根本不是你/虽然也许我爱的只是想象的你......还是要相信爱情啊混蛋们.”不知李格弟在写这首词时,是不是也去pub喝得烂醉。怎么听,在架子鼓的重击和电吉他的嘶哑中,一句句“还是要相信爱情啊混蛋们”成了热情不断攀升大脑,酒精发散后的狂言。直白又苍白。

    他苦笑着歪了歪头,呵了一声,有种被歌词嘲讽的感觉。

    刚开始做纹身这行时,还期待听客人讲述那纹身背后的意义或是故事,直到后面听得太多了,来来去去不是为了别人纹就是仿照某个明星,更有不对其赋予意义的。他索性后面都不再问了。

    有人把纹身这件事看得很重,非得要是独一无二的,一定要是承载着某个深刻记忆的,或者寓言般醒人的。有人又看得很轻,不为什么,只是觉得酷或者好看。他都不予置评,每一种,都是别人的选择,有趣得是还可勉强推测出那人对待人生的态度。

    他自己中庸一派,对待刺青不重不轻。

    身上第一个刺青,早已是街头潮人选到烂的图案,但是他还是最珍爱它。因为那图案纹在他手臂上,自有他赋予的含义。

    那一片黑白起伏的波浪,像沟壑的山脉。当初纯粹是因为听Joy   Division的那张《Unknown   Pleasures》才晓得这图案,原以为是那画是连绵不绝的山,后来才知道那是人类第一次发现的外太空电波。一开始被人类当作了外来不明生物的规律信号,惊喜这偌大宇宙之中还存在另一高级物种的存在,最后却空欢喜一场,被证实这种电波实际来自一颗脉冲星。人类一下子又被仍置于地球之上,在地球之外,宇宙之中,人的言语依旧只是孤单的象征。

    这么几年,身边好友换了几批,好友身边的女人也换了好几批了,只有他在圈子交换伴侣的游戏中始终保持独身。他偶尔看那些交织成花茎般的身躯,就在想,哪一对,不是最后又抽枝分卉光速驶离的?同一枝上的两朵花,互噬对方的供给,总有一头被压住一头垂谢的。他,不去淌这浑水,不是清高而是他连那份付出的勇气都没有?

    于淼再次来他店里的时候,他有些惊讶。分明还记得这个中途逃走的客人。还有,那天莫名消失掉的郑源峰。

    就像库里肖夫效应一样,电影先给了夺门而逃的女主角一个镜头,再给应声而起的男主角一个镜头。观众就会明白后边两者将要发生的事情了。邬艺煦直觉,这两个人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他猜想这个女生大概是郑源峰的旧识或者新拍拖的对象吧。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凭他对郑源峰的了解,他不可能在和兆兆分手没多久就开始新恋情。也就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吧,他说:“你是郑源峰的朋友?那天我才刺了一半就要跑的那个。”结果换来于淼尴尬一笑,他又疑惑自己这也猜错。

    难不成那小子又交了新欢?

    于淼摆手又摇头,就怕邬艺煦误会大了。告诉他:“我不是他朋友.......当然,也不是女朋友......”她也不会傻到坦白自己不过是跟郑源峰打过一炮的那种关系。

    这样解释了后半句,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让邬艺煦带着暧昧复杂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要听她的下一句。那究竟你是谁?他没有问出口。

    于淼便支支吾吾地说:”我是他的...我是他的员工,我在他那里打工。“对啦,郑源峰不是对她说过他要雇人吗?但是她还不知道郑源峰的私人影院根本还没开业。

    这明显是谎言,邬艺煦还是“哦。”了一声,不去揭穿打探了。“那你今天怎么...?又来找他?还是?”他问。

    于淼把裤脚拉起,露出那个半成品。“它还差半个身子。”然后没心肺地扯开了笑容。

    邬艺煦错愕了一秒,然后撇了一下头,意思是,跟着我来。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于淼第一次来到1805的那天。

    那天她也是这般看着邬艺煦自信老道的背影领着她走入全新的世界,兴奋中带着些紧张慌乱,还有隐隐地期待和莫名的安全。

    她想,如果,那天她要是没有在公交车上遇见郑源峰,一切的开始,直接从她走进1805与邬艺煦见面,那又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那脚上的海豚就不会同她本身这么怪异了呢?

    还是说,自己获得幸福的几率会变得更大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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