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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祝初一入行八年,经历无数大大小小的笔译实战,早已形成了自己的翻译理论和一套方式。

    她负责校对译稿,很苦的差事,费眼力,更耗脑力。

    屏幕看久了眼睛酸,肩颈都呈紧绷。

    b站收藏夹里一溜练天鹅颈和马甲线的视频,她撕不开一点时间执行。每天困在办公桌前,抱着茶水猛灌,靠它醒瞌睡了。

    看完最后1000字,她点开编辑器,把每处需要修改的地方用红笔标出,挨个回传给他们。

    祝初一起身到茶水间添水,她坐在旁边的焦糖色沙发上,慢悠悠喝了口水。

    微信群发来一条消息,是江孜的同传视频。都说英文作为世界语,已经达到全民普及的程度,其实远远不是。

    英语专业毕业的学生,可能连专业八级证书都没拿到手,更别说同声传译的资质了。

    这个时代总是半碗水响叮当,半山腰人满为患,可真正俯瞰众生的山顶却是高处不胜寒。

    她能来这里,一部分原因是王阗的关系,当然她自己的笔译水平已是国家认可的一级。瓶颈就在这里了,她跟笔头和字母纠缠七年,太过沉默了。

    她看着视频里的江孜,坐在会议室最后的翻译箱,面容冷静,自信笃定,吐词清晰流畅,会场充斥着她的标准发音,节奏平稳,克制而高贵的女王音,穿着一身专业的修身正装,仿佛被镀上一层光。

    那光里有她没有的从容自如和坦然优雅。

    过去七年,她先是灰头土脸的还债,想早点给自己挣回一丝尊严,扎在一个坑里亡命透支自己,面容枯槁,思想集中又单一,没设计过自己的人生——究竟要以怎样的轮廓闯入世界的眼里。

    还欠着人呢,自己先放一边。她在无数深夜闷酸地自怜。

    祝晋鸿对她疏于照顾的童年,她曾在姨母家暂住,那家庭也不宽裕,一家四口挤在三十平米的一室一厅,只能给她留了一张沙发,她睡那上头暗暗跟自己较劲,考上了川城的重本。

    那几年贷款助学,晚上在校门口摆串串,也没喊过累。

    她身上有股狠劲儿,别看她一副温柔的样子,性格深处从来没认过输。

    但她从没想过,人生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逼自己一把,带自己去更广阔的天地。她考过两次口译证书,每次离上岸都差最后一米的距离。

    江孜像一道光,她忍不住跟着走下去,看看那头是否能通往海洋。

    阎齐的意思,她明白了,他看上她的无非是纯肉.体的契合和欢愉。

    她时常觉得老天待她太薄,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对方全无真心。

    有的人存在这世界上,就为表达一个想法,他不喜欢你。

    祝初一从来不是悲观主义者,她给自己打气,为刚刚找到的人生新目标 — 她要拿到口译证书。

    三十岁的女人,似乎能嗅到点宿命的味道,可她还是想伸出手,架起胳膊,打两下回击。

    如果爱情不成全,真心听不见,她还剩事业。

    **

    秦叶问实在是犒劳下属的好老板,今晚下班,他请公司员工去南滨路新开的spa馆。

    这间私人会馆上月开业,会员制,装潢高端简约。

    典雅的纯白,四角飞檐,实木镂空,大厅外是碧绿的江,门口一盆造型优雅的南国风情。隔间错落避人耳目,隐私保护得极好。人均消费四位数往上。

    路过的人无一不远远观望,又迫于囊中羞涩只得作罢。

    祝初一选了火山石汗蒸,男女换衣间隔得老远。她和江孜一起,往右边走。

    烟粉的垂帘,拂开,蓦然走出一个精致的女人,如云般蓬散的黑发,竹青色丝缎细吊带裙,贴合前凸后翘的身材,像勾魂的青蛇。

    女人的白腻手腕慵懒曲折,指尖扣着手机,长睫毛傲然地轻夹,高傲优雅。

    祝初一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她几眼,心说这样的风情万种,哪种男人才能驾驭。

    女人似娇嗔地语气,跟电话那头说道:“我出来了,阎齐你在哪儿呢?”

    她和祝初一正面错身,那个名字分毫不差落进耳里。

    那女人的声音远了,跟她飘逸的裙摆一同消散在风中。

    祝初一怕是自己太敏感听错,她鬼使神差地跟上上去。

    江孜没注意动静,自己走进了换衣间,整理完出门一看,身边的祝初一早不知去哪儿了。

    **

    深夜,小房子岌岌可危的防盗门拍得震天响,门上的铁锈丢落不少。

    日有所思,祝初一正在做梦,她结婚了,自己穿着不衬身的劣质中式新娘服,妆发凌乱,心里没一点欢喜。

    新郎应该是她不爱的人。她坐在房间里,等婚车来接。

    门敲响了,砰砰砰,一打开,空无一人,冬季的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乱飞。忽然天黑了,梦转到另一个画面,马路边停了一辆极其嚣张的悍马,数吨的敦实车身像在蹦迪,车身轻微律动。

    她渐渐看清,疏淡的琉璃光照在后视镜,那里头框柱一个男人的侧脸,利落的短发,深如冬季海的眼眸,他先是对她讥诮一笑,再是不可自抑的闭眼,长睫颤动,薄唇紧闭,像是无法再忍受什么。

    那张宽大的座椅被推至最后,边缘的地方隐约有个女人的脑袋,来回挑逗他。他双胯大敞,宽大手掌握住女人浓密如云的黑发。

    她心跳得砰砰响,瞪大眼拼命仔细看,原来真的是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后半段是祝初一今晚在spa馆外真真切切撞见的场面。

    深夜的门还在敲,像是哪家急着回家的宠物,爪子使劲划拉。

    隔壁有人出来骂,说大晚上的不让人睡个好觉。

    祝初一从最深的梦里醒来,头昏昏沉沉。脸上有一行清泪,她并未注意。

    被人追过债后,大门已经换过了,那种恐惧还落在某一角落。

    她咽了咽口水,忍住害怕,绕去厨房捞起一把生锈的菜刀,开了一指门缝。

    锁扣按开,啪嗒一声,顿时被外头一股蛮力拉开,祝初一倒在一堵人墙上,手一弯,刀刃顺势刮侧墙上,落下一层石灰。

    楼道黑黢黢,祝初一心里更是惧骇,她后怕了,攥紧手心的刀把。

    如果家里有个男人就好了。

    不等她起身,靠着的胸膛坚实有力,酒气颓靡的灼.热呼吸,烫得她下意识抬头。

    祝初一刚尖叫了半声,门口的灯被人按亮了,刚才那张梦里的脸豁然眼前。

    夏季睡衣单薄,她身上一件吊带丝缎裙,淡绿色布料清透,薄淡的光穿过,两截纤细小腿愈发白亮,长腿间的空隙,一览无余。

    阎齐下巴搁在祝初一瘦削的肩上,蹭了两下,很是亲昵的样子,低头轻咬祝初一软嫩的耳垂,低晒,“发骚?”

    他一向吊儿郎当,十句话有八句都有颜色,但她的恐惧如烟飘散,彻底放下心。

    她轻轻叹气,分不清是因为门外的人是他,还是因为在黑夜里他出现了。

    入夜,褪去高温的城市,男人的体温仍高得烫手。

    祝初一回过神来,浑身一震,手背用力抵开阎齐,好看的眉头皱起。

    恐慌落定之后,起床气刹时火冒三丈,语言很是不耐烦,“你怎么来了?”

    那眼神里抵触情绪严重。

    阎齐细细看她,厌倦,疲惫,急躁,讨厌,唯独没有一种情人久不见的撒娇和责备。

    她的目光就那么笔直地看向他。

    他怎么就,陷在她这里了。

    阎齐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淡,自嘲地笑道:“我不能来?”

    是哦,他们才缔结新的不成文约定。

    如果说这次跟第一回有什么不同,就是心境变了,以往能无拘束做.爱,没肺地出门玩儿。

    现在不能。

    这世间有一种欲望叫期待,每每能把人消磨至死。

    很久没人说话,楼道的灯灭了,也许又跳闸了,这在夏季是常发生的事,老社区电路老化。

    眼睛看不见了,听觉渐渐敏锐。

    初夏的蝉夹在茂密浓郁的黄桷树,声嘶力竭地鸣叫,叫得人心猿意马。

    万籁俱静的夜晚。白天睡了,人睡了,城市睡了。

    听说,蝉在泥土下生长十几年,只能享受一个夏季的欢愉。

    沉默那么久,忍耐那么久,孤单那么久,最后只有短暂的幸福。

    可惜夏天早结束了。

    不知道谁先入了魔,像世上其他普通情侣一样,他们接了个呼吸相闻的吻,在这个万籁俱静的晚上。

    好久,阎齐溺在祝初一的香味里,搂着她的细腰,大掌扣着她的蝴蝶骨,暗哑沉声道:“怎么又瘦了。”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她对气味很敏感,终于闻到,一丝不属于他们俩人的味道。原来,阎齐还真不只她一个女人。

    她碰到的那女人那么娇,经得住吗?

    晚上人的神经脆弱,比白天更敏感。这道静静相拥,分明不过是最寻常的举止,却收进祝初一的灵魂深处。

    她知道,当她老了,仍不会忘记,不会忘记自己尚且年轻时爱过这样一个人。

    他们各自都知道,终会有结束那天。

    她不敢赌,却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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