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禺疆。”帝仲的声音从水下空灵的飘出,“劳烦你送他回箴岛,我……还要和奚辉、蓬山再聊一聊。”
风神凛然神色,再度转向萧千夜,发现对方也在用一种警惕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是和帝仲一模一样的金银异瞳,虽然少了冰火的纹理,但看起来却比他更加冰冷渗人。
“你可真会使唤人啊……”禺疆无奈的叹了口气,扣住萧千夜的肩膀,喝道,“站稳了啊,年轻人。”
风自脚下凭空而起,身体也变得轻如鸿羽,萧千夜忍住心底蓦然而起的惊讶,眼见上天界在视线里化成一个微弱的光点,不过一会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再等他睁开眼睛,风神禺疆的身影也像鬼魅一般直接光化消失。
他冷眼瞥过四周,现在是深夜时分,在天域城贵族府邸附近,天征府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处。
手上的沥空剑也在这一瞬间散去战神之力,恢复成正常的白色剑灵,剑身上的裂痕触目惊心。
萧千夜凝视着天空寻思,上天界有凝结时间的术法,虽然感觉上只过了一会而已,但四周安安静静,连巡逻的守卫都没有一个,贵族府邸不如内城破坏严重,如今也像百废俱兴,尘土和废墟都被清扫到了一旁,还没来得及运走。
虽然并不知道到底都过去了多久,但是按照眼下这种状况来看,至少肯定已经不是政变当晚了吧?
“哼。”他长声冷笑,直接往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踏夜归家
天征府大门敞开,似乎是有人刻意为他留着门等待他回家,自前院至正堂也不像往常一样黑灯瞎火,两侧的回廊上点着灯笼,甚至院内的尘土也被清扫干净。
虽然家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又隐约有些人生活的气息,竟然让他感觉有几分不习惯。
直接走向后院,他发现自己的房间还亮着,正当他差异之时,房门被“吱啦”一声推开,不等他看清楚,只见一个身影从里面飞奔出来,一把扑在他身上,双手用尽全力紧紧的抱住腰,将他撞得脚步不稳连续退了几步。
“阿潇……”萧千夜轻轻抱住她,想说些话安慰她,又感觉怀里的人在剧烈的颤抖,咬牙忍耐着无法控制的啜泣声。
她在哭吗?这么多年了,无论遇到何种险境,她都是一贯乐观,原来也是个会因担心而哭泣的女子吗?
就在这一刹那,隐忍多时的心绪终于爆发,萧千夜低下眼眸一动不动,感觉肩上被一股温热的液体浸湿。
“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隔了许久,萧千夜平静的摸摸她的头发,云潇这才真的抬起头,但是双手仍然紧紧抱着不肯松开,泪光闪闪的眼睛目不眨眼看着他,仿佛一不小心他又会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
萧千夜哑然失笑,忽然觉得安心了不少,在熟悉的家里,有个熟悉的人一直在等待自己回来,他明明应该感到抱歉,又让云潇担心害怕了,可是心底却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开心,甚至溢于言表勾起了奇怪的笑容。
“你还笑!?”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云潇娇嗔的骂了一句,一直悬而不放的心终于落地。
她终究是没有再问什么,眼神从颤抖逐渐稳定,然后又一点点透出温柔。
“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萧千夜环视了一圈,果然大哥的房间灯是熄灭的,那个人也不见踪影。
“嗯,你大哥这几天都没有回来,应该是忙着处理内城里面的烂摊子没空回家吧。”云潇牵起他的手,脸上忽然出现一闪而逝的神秘,指了指他的房间,眨眨眼睛,“你这一走就是十天,大家都很忙,我又帮不上什么忙,现在天气渐渐转凉马上就要入冬了,我看你房间里布置的太简陋了,被褥也还是夏季那种单薄的,反正闲着就会一直胡思乱想,就趁着这几天给你整理了一下……”
十天……萧千夜不动声色,心里却咯噔一下,在上天界神裂之术中那短短的一会,竟然整整过去了十天?
“不过,没有经过你的允许,你不会怪我吧?”云潇忽然凑过来,眼里的光闪烁起来,让他微微脸红,又小声笑起,“我是经过你大哥同意才进去的,我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其它女孩子送了你什么定情信物之类的,可是我才进去就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哎,你甚至是把隔壁的书房也一起搬过来了吧?就那么懒,几步路都不愿意走吗?”
“放一起方便。”萧千夜狡辩着,“我平时也不经常回来住,家里又没有佣人,只打扫一个房间难道不是更快吗?”
“歪理。”云潇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声,随手推开了房间门。
桌案上点着烛火,凌乱的文牒和书册依然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只是床上的被褥枕头全部换成了新的,在窗台上摆放了一排他认不出来却有些眼熟的白色小花,用来浇水的小水壶收起来放在墙角。
整个房间是打扫过的,在床角的地上放了一个暖炉,炭火已经点起来,让周围也变得温暖。
萧千夜扶了一下额,这样安心的气氛下,疲倦自身体深处毫不掩饰的涌出,让他顿时就有了困意。
云潇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拍拍桌子:“这些是你平日办公要用的东西吧,我也就没动,免得你回来找不到着急,你可是和小时候有些不一样了,在昆仑的时候,你每一件东西都会很小心的收好,不会这么乱摊在桌上的。”
“天征府不会有人来,随便怎么放都不要紧。”萧千夜的眼神顿时没了方才前的神采,天征府自八年前灭门以来,曾经和父母交好的那些高官贵族们也都心照不宣的选择了避嫌,加上他们兄弟两人又常年不在帝都久住,原本宾客如云的天征府在一夜之间变得门可罗雀,后来他大哥似乎又在府邸附近用了什么特殊的术法,就连那些小鸟走兽都不会再进来串门了。
“嗯,所以我自作主张的给你放了一些花,这样就不会太冷清了吧。”云潇也在一瞬间察觉到了他的失落,连忙小跑到窗台上,俯身凑过去闻了闻,然后冲他招招手,道,“你猜猜这些花是谁送我的?”
“送你的?”萧千夜走过去,感觉这种白花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叫什么,云潇呵呵直笑,拍着他脑门提醒,“这个军阁主当的连常识都忘记了吗?这是白茶花啊,白茶花。”
“白茶花……”萧千夜嘀咕着,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几个字。
“你还记得海市里那个白茶族的小姑娘吗?叫白小茶。”云潇慢悠悠的提醒,忍不住眉头直皱,“我是在外面的街市上遇见她的,她现在在一个叫秦楼的地方打下手,比以前能干多了,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带你去见见她。”
云潇感叹着摇了摇头,那个小丫头似乎也经历了不少难以想象的磨难,据说北岸城事件之后她就被带到了帝都,一直在秦楼里打杂,前不久又被迫离开天域城,最近忽然得到消息又可以回来了,她开心的不得了。
云潇蓦然压低了声音,细心地观察着他金银异瞳里的微弱反应,他只是漫不经心的沉默着,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
果然还是不行啊……这些时间他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即使她已经刻意的避开这些最为重要的问题,可眼前的人还是一副心事重重,怎么也无法安心的表情。
还是应该直接问他更好吧?云潇咬了咬唇,犹豫不已,又有些懊恼自己这般犹豫不决的性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萧千夜抬起眼睛,四目相对,只见她一下子回过神来,露出些许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也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忽然脱口:“阿潇,你为什么不问我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你两只眼睛都起了黑眼圈,一看就是没怎么休息好吧?可你为什么还是要故作镇定的,是不想我担心吗?”
云潇没有回话,触电一样的收回视线,然后盯着眼前的白茶花,咬住嘴唇一言不发,白茶花的花瓣纯白剔透,临寒而立,是一种看似娇弱却依然傲骨的花儿,在中原,这种花甚至被附与了“圣洁的爱情”这般桀骜的寓意。
可自己对他的感情从来都是卑微的、不顾一切的,自从年幼初见之时就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吸引自己靠近,当年的掌门师父也是察觉到这种反常,才会将他的起居安排在论剑峰,由娘亲照顾。
只是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呢?这么多年她一直尝试搞清楚,可是两人之间始终都像隔着一层薄雾,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怎么也看不清楚。
云潇心头一紧,师父和娘亲……是不是都知道什么?
“不要胡思乱想。”这一瞬间,仿佛察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萧千夜慌忙上去,不知为何一把捏住她的脸强行转过来正视着自己的双眼,急切的道,“你又在想什么东西了?我又不会隐瞒你什么,也不是在责怪你,只是希望你多照顾好自己,你、你……”
他有些语无伦次,感觉自己会在某一刻毫无预兆的失去这个人,心里涌出巨大的恐惧,情不自禁的用力——她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跟在自己身后那个毫无原则的小师妹,反正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在乎,就算同门有时候刻意刁难,云潇也会不问缘由的支持自己,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肆无忌惮又理所应当的享受着她对自己好,也从未认真想过她为何会这么做。
豁然间,萧千夜瞥见自己左手上那个灼烧的伤痕,瞳孔一瞬间放大,露出惊恐之色。
是因为远古的那段羁绊吗……是因为帝仲曾经被神鸟之血灼伤,所以带着神鸟血统的云潇才会以这种方式一直守候在自己身边吗?
不、不是……想到这里,萧千夜身子一震,仿佛跌入噩梦里——不可能的,自己和云潇的这段缘分,不可能是因为远古的羁绊,这是属于他们独有的经历和回忆,和帝仲、和那只神鸟,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没事吧?”云潇紧张的摇了摇他,见他宛如从梦魇中惊醒,甚至额头也在这一瞬渗出了冷汗。
萧千夜咬牙不语,只是手忽然紧紧拉住了她,将她拉到怀里,不敢放松丝毫。
初到昆仑山,在山门迎接之人,就是云潇,两人也正是自那一天开始起就莫名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时候的云潇还不是昆仑的正式弟子,只是作为秋水夫人的女儿,将昆仑山当成自己的家,每天漫无目的的在各处找乐子,偷看弟子们练剑修行,偶尔还会闯进丹房药观里玩耍,但是师门的人都很宠她,根本不介意她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几个师叔师伯们也经常逗她寻开心,她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在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过着与世无争的大小姐生活。
在成为掌门师父最后一个亲传弟子之前,云潇对剑术没有任何的基础,似乎是她母亲秋水夫人本人的意思,不希望女儿沾染任何武学。
秋水夫人曾在玩笑的时候说过,想等到女儿成年之后就将她送到山下去,让她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成家立业,如果她以后自己能有个幸福的家庭,再有个健康的孩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千夜有些失神发呆,这种时候忽然想起秋水夫人的那些话,他才真正意识到意味着什么——灵凤族没有混血,自身就带着混血灵凤之息、依靠沉月之力长大成人的云潇,必然不能有属于自己完整的家庭。
“你在害怕吗?”云潇在他耳边低语,“你在怕什么?除了八年前掉下悬崖那一次,我从没见你这样颤抖过……”
萧千夜神色一定,忽然清醒了,八年前的那次意外是一切的初始,让他体内属于凶兽穷奇的血脉第一次失衡,也让早就已经被吞噬的战神帝仲终于苏醒。
在昆仑山,大多数的时间掌门姜清其实都是在外云游,就算是教导门下三个亲传弟子,也是隔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八年前那件事情发生后,掌门师父是忽然折返,随后罕见的和秋水夫人彻夜相谈。
这一次回来师父逗留的时间也格外的久,似乎是一早就预料到了一海之隔的飞垣会发生惊变,他一直留在师门内,直到自己得知天征府被灭门,迫不及待的向他辞行折返。
那一天师父什么也没有说,是用长久的沉默同意了他的请求,只是那双他从来也看不透的双眼,一直暗藏着隐忧。
一晃八年过去了,自己从未回归师门,而掌门师父只在第一年的时候,带了一只昆仑独有的栖枝鸟赠予他,之后也再无音讯,为了避嫌,他将栖枝鸟改称“天征鸟”,也不在飞垣的任何地方提及自己的师门。
“你也会离开我吧。”他忽然无声的叹息,却用了一种肯定的语气,自嘲的笑了笑,“如果你知道一切,你一定早就回昆仑山去了,是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才让你……留在我身边。”
“回昆仑山,哦……对了,掌门师父给我来信了。”云潇倒是没注意到他言语里的异常,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笺递给他,“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差一点就忘了!师父说……”
萧千夜一把抢过那封信,脑子里嗡嗡嗡炸响,也根本再也听不见她说话。
师父的信……师父是将天澈师兄的事情告诉她了吗?
不对……萧千夜赫然警惕,眼神里闪过严厉的寒光,观云潇的神色不像是知道天澈出事的样子,难道师父会帮他隐瞒这些事情?
他咽了口沫,手止不住的剧烈抖动,逼着自己展开信笺,认认真真的去看每一个字,是师父的亲笔没错,这样苍松有力的字体,他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这似乎只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家书,对于他最关心天澈一事,师父也仅仅是用“尚在青丘真人处疗养,以渐愈,勿忧心。”一笔带过!
渐愈?萧千夜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灵音族化蛟之后无可逆转,怎么会出现师父所言的渐愈?
师父是在故意隐瞒这些事情不想让云潇担心吗?还是说青丘师叔真的有办法救他?
脑子里再度乱成一团,萧千夜烦躁的揉揉眼睛,颓然坐到了被褥上。
“你该休息了。”云潇从他手里抽出那封信收起来,眼疾手快一把将又想站起来的人按住,反手掀起被褥的一角直接糊在了他脸上。
萧千夜仰躺在床上,终于感觉眼前铺天盖地的冒起金星,眼眸微微转动,张口结舌地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疲倦来自身体深处,不可抗拒的席卷全身。
“你……别走,别离开我……”梦魇袭来的刹那,萧千夜的嘴里念念叨叨的,凭空伸手乱抓起来。
“我不会离开你。”云潇轻轻握住那只手,俯身为他盖好,望着瞬间昏睡过去的人,忽然清澈的笑了笑。
随后她将目光一点点挪动,落到他至睡仍然紧握的白色剑灵上,神色也随之变得严厉。
那该是遭遇了怎样惨烈的一战,竟然能让昆仑的剑灵裂出如此恐怖的裂痕?在这个人看似随意的轻描淡写背后,又是怎样的无助和妥协?
弑神之计……云潇默念着这四个字,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我不会让你一人承担。
她俯身低头,在沉睡的人额间轻轻一吻,然后从他手中抽出沥空剑,转身走出房门。
第一百二十九章:劫后余生
天域城安安静静的,连接内城的城墙在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政变中轰然倒塌,而新帝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内城的城墙全部拆除推平,打通了整个皇城的三块区域,原本的禁军驻都士兵也因为蛊蚁侵蚀的缘故变得神志不清,眼下已经全部安排到丹真宫医治,皇城内部的治安也第一次交到了军阁手中。
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墨阁的灯火依旧通明,明溪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微微闭着眼睛,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公孙晏在他眼前来回踱步,从各地报上来的文书杂乱的堆在地上。
“尊号……尊号也该定下来了吧,都十天了。”公孙晏嘴里唠叨着和他说话,俯身在里面翻找着,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在听,“之前我让墨阁挑了一些尊号,你看过了没有?你已经是新的陛下了,这种东西要尽快决定啊……”
明溪揉着眼睛,也没有看他,心不在焉随口回应:“你定吧。”
公孙晏微微蹙眉,忍着没发脾气,又拍了拍旁边厚厚的一叠文书,接道:“先帝的后事呢?你总不能一直不开口,让下面人不好办事啊。”
“你安排吧。”明溪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语气稍稍压低,像想起来了什么,低声补充,“一切从简,不需要按照国礼操办,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丧事你就让墨阁自行处理吧。”
“这不合规矩吧……”公孙晏疑惑了一下,却见明溪烦躁的摆了摆手。
他默默叹气,虽然心有不满,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扔开手上的文书,又拿起另外一本,念道:“墨阁、镜阁的阁主之位都空出来了,军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也不知道那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还有祭星宫就更麻烦了,宫主、法祝全部都要换人,这些空缺都要尽快补上才行。”
“镜阁,你继续担着就好了。”明溪这才睁开眼睛,公孙晏连连摆手,蹙眉提醒,“我毕竟是被联名检举过的,继续担任会惹麻烦,落人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