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闭儿童◎
盛誉定定地看了冬宁两眼,她赶忙说:“我不是卖惨啊,而且,如果我真要吃,也不是没有那个钱,是我自己要这么省的。”
她又郑重地说了一遍:“你不用觉得要帮助我什么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不会接受。”
盛誉当然知道她不是卖惨。
毕竟,后座那个姓林的女生,作为跟她来往最密切的人,每一次拉她去买零食、约她周末逛街逛书店、提议买闺蜜发卡,都被她以不喜欢、不能吃和不实用拒绝。
实际上,都是一些较为拙劣的掩饰手段。
可不知为何,放在冬宁身上,她笑眯眯轻松说出来的话,可信度就直线上升。
课间她从教室前排走去后面的空地接水,一路上要与四五个同学打招呼,期间停下来讲小话也要有一两次。
她很开朗,身上没有缺钱带来的阴郁和紧张,更没有对其他可以支配零花钱的同学的行为产生什么防备的心理——“ta是否在故意使我羡慕”,在盛誉看来,是没有的。
她维系着和睦的人际关系,应该成绩也非常不错,加上自然的亲和力,所以这个班的老师们,也肉眼可见地对她偏爱。
可以说大家都很喜欢她。
如果她意图卖惨,不会只对盛誉一个人坦白。
盛誉感觉到,她是在“惺惺相惜”。
因为某个不知名的原因,冬宁认为,盛誉也是一个非常缺钱的人,因此被她划成了同类。
这样的话,刚认识的时候,冬宁的言行都有了解释。
不过盛誉不打算将这个无厘头的误会继续下去。
“我没有躲在哪里。”盛誉说,“我中午回家吃饭。”
冬宁继续做她的成语辨析,漫不经心地:“哦哦。”
想了想,盛誉又说:“奥赛班的钱,也已经交了。”
“真的吗?!”
这一次,冬宁有了反应。
她转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盛誉是站着,斜倚在课桌上低头的姿势。
她大概是占了头小脸小的优势,手脚也长,又因为瘦,所以平时的冬宁看上去个子并不矮。
但现在,盛誉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才发现冬宁实际上可以用娇小这个词来形容。
她的肩膀窄,又薄,皮肤也过于白,马尾中的几绺黑发弯曲在校服领口内,戳着后颈薄薄的皮肤,其余的则随着她刚才转头的动作散在肩上和后背。
“恭喜你!”冬宁说,“不要在意我之前说的话,其实我最近都有点后悔的,能考上是很好的事,加油,我也真心希望你的成绩越来越好。”
她的嘴是挺甜的。
这种带着一点“正式”意味的话,再有甚者,听起来有点打官腔的话,可以被她讲得很真心。
不只是成绩好,情商也高。
所以才能在高中阶段做到老师与同学通吃。
盛誉这么想。
不过,她的这个反应,不是他的目的。
“我是说,”盛誉斟酌道,“我没有那么缺钱。”
冬宁想想也是。
上次,听他说过,他是一个人。
孤单是一方面,但如果只考虑支出的话,确实比她带着妈妈生活轻松很多。
不过,在冬宁看来,这绝对不算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
“桌上的盒子是陆阿姨过来的时候留下来的,里面杂七杂八一大堆,说你们小孩子喜欢,我先整理了一下,你看看。”
阿姨边说,边把空调调高一度。
吃完午饭准备午休的盛誉答应了一声。
手机也放在桌上,盛仙云的例行来电。
“哪个陆阿姨?”
“我爸以前的同学。”
“……”盛仙云道,“他自己在宁城断了腿,要同学去看你?”
“没待多久,来的时候我也不在,姚阿姨给倒了杯水喝。”
“刚才阿姨说,她带了什么东西?”
盛誉没从躺椅上起身,伸长胳膊把牛皮纸盒够到身上,单手掀开盖子。
里头除了一些连锁火锅店、韩餐之类的充值卡,还有好几家快餐店的兑换券,厚厚的几大叠,阿姨按照门店不同给分了类。
宜城没有开麦当劳和必胜客,所以常见的只有肯德基、德克士,剩下就是一些地方性的小店。
盛誉见过这东西,自己没用过,但知道是节日搞活动的时候充会员会送的。
新店开业,也会赠给熟人。
在宁二中的时候,跟他来往比较多的一个男生,宁城的几家麦当劳都是他家加盟的,当时他就经常拿着送同学。
一张换麦香鸡、可乐和鸡翅的券,可以让他同桌帮忙抄两天的英语作业。
这种交换你情我愿,参与的人也并不少这一顿吃的,所以都比较乐呵,经常管他“小麦小麦”的叫。
这些东西看着琐碎,不值什么钱,但用来送高中生,尤其是一个人住的高中生,挺合适。
比之前直接逮着盛誉塞金条的靠谱。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看着像是来看看小孩的。
对上有关于盛誉他爸的事,盛仙云总要找空子讥讽几句,但这回没说什么。
盛誉没提他爸那个姓陆的同学还留下一张卡,当天被他退回去的事。
盛仙云和周骏儒十年夫妻,也曾经有过感情,加上离婚后,虽说一个开工厂,一个在政府加班,但同在宁城,对他的同学圈和朋友圈不算一无所知。
“陆茗桦真是长了几只手,什么都掺和,以前跟她老公跟着城投揽工程,现在又跑去开饭店了?”
盛誉闭着眼睛,无可无不可:“是吧。”
盛仙云又问了几句生活琐事,道:“你休息,妈先挂了,过两天给你买的衣服该到了,记得穿。”
“谢谢妈。”
平时一分钟不耽误,午休时间能有半个小时。
今天,盛誉只睡了十几分钟,下午第一节 课就不太清醒。
“……盛誉!”
盛誉睁开眼睛的时候,冬宁刚凑到他面前。
一双大眼睛挨得格外近,里头干干净净,像是只蓄着一湖水。
见他醒了,冬宁退开,转头看站在他们身边的两个男生。
在一个班上了这么多天课,盛誉没注意过这两个人叫什么,但在奥赛班也见过,所以有一点印象。
“哥们儿,晚上打球去?”
“下晚自习?”
“今天奥赛班早下课。”其中那个高个子说,“咱们不回来上自习,直接去操场,放心,没人查。”
最近学校在准备秋季运动会的开幕式,所有体育课都被用来练习千人舞。
办转学手续的时候,乔治元就主动提出帮盛誉以身体缘由免了这项活动,所以,别人排练的时候,他在教室待着看书就行。
这么算算,转学之后,盛誉是挺久没参与过这种活动了。
他“嗯”了声,矮一点的男生笑着说:“痛快人!”
冬宁也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的,像个小月牙。
盛誉莫名想到了幼儿园细声细气的老师,极富爱心,你做了屁大一点事,都肯夸张至极表扬地表扬你。
这时候的冬宁就是那样。
仿佛看到了自闭儿童终于迈出了社交的第一步。
内心是欣慰的,也是欣喜的。
确实是的。
冬宁不是天生就习得了这套与自己的生活处境相处的方法,她尝过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滋味。
并不好受。
刚上小学时,因为她的衣服总是留着污渍,没有梳过整齐的辫子,参加六一儿童节舞蹈节目时的小白鞋也最脏,等等事情叫她成了异类,在班级里格格不入。
那时候,好像连老师都不怎么喜欢她。
因为是会带来麻烦的同学。
那种无孔不入的排挤和孤立叫她的头顶上笼盖着乌云,她羡慕过课本中有神笔的马良,但是羡慕的内容,不是随心所欲拥有全世界,而仅仅是想要画一个无人的小岛,将自己藏起。
她将那种交际带来的恐惧保留了好几年。
直到初三毕业的暑假,她在离家很远的一个水果店做临时工。
收钱时,一位买水果的阿姨夸她笑起来很好看,晚上回家,冬宁捧着镜子照了很久,回忆着当时的样子,练习笑了很多次。
从幼童进入青春期的女生,身体不停地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自理能力也在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