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愚不可及,就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才会招致这样的皮肉之苦,你若守好自己的嘴巴,也不会沦落今天这样的下场。」
「确实是我祸从口出,但若我没有经歷这一切,我也不会有新的领悟,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丹努许重新穿戴整齐。
「你深陷囹圄饱受刑求凌虐时,你不恨吗?」
丹努许沉寂半晌,诚然道,「岂能不恨。」
「然而面对过往伤痛与煎熬,我选择忍辱前行,一再追究过去的痛苦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耽溺沉沦。
吾,何必固执的俯视深渊,而对头顶的骄阳视而不见呢。吾,不能置身事外,因为吾,亦身处这凡尘之中,乃受苦受难的眾生之一。」丹努许捶着胸膛,昂首宣示道。
「若我不曾被预知梦日日扰眠,或许我的人生将平凡顺遂,我便可免去这一连串的劫难,但这岂不表示,我将同其他黎民百姓一般,在劫难降临时只能无助且被动的等待救助,遥遥无期的等待太煎熬了,所以我反而该庆幸,庆幸神予以我这样的天赋。」丹努许说罢,大吐了一口浊气。
随后昂首插腰,目光炯然朗朗道,「吾乃丹努许,乃是天赋予使命之人,其使命便是找到击败祸世八阳,还天地乾坤的救世主。」
「因陀罗啊,于八阳临世中撼天降下的雷霆之子呦,我相信,你即是我所寻的命定之人,讨伐八阳刻不容缓,请助我一臂之力,成为天下的救世主吧。」丹努许向因陀罗伸出邀请的手。
怀抱着那样温柔而耀眼的救世大愿,因陀罗都不禁要被那样璀璨夺目的光辉所慑服,然而,「人类,你真是傲慢的令我作呕。」
「你们人类总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自以为聪明的把慾望强加在他人身上,强迫着他人回应自己的期许,何曾考虑过对方的心情,你们这群妄尊自大的傢伙。看到你们这副唯我独尊的嘴脸,我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因陀罗握紧拳头,愤然顿足,向着丹努许怒吼道。
「乞求时对你殷勤献媚的伏拜阿諛,当索求不成后,便翻脸不认人,对你弃如敝屣,视同草芥,人类为满足自己私慾可以利用一切,甚至连人心都能肆意践踏,我恨透了你们这些人类。
我如你们所愿不再踏足平地,离群索居独处在这深山野岭中,自己过得安然悠哉,凭什么要管你们这些傢伙。」
「那么为何盗贼团入侵村子时,你却出手救下了瑚丝?你大可选择明哲保身置之度外,但是你出手了,那又是为什么?」丹努许吼着嗓子着反问道。
因陀罗闻之一怔,默然切齿,见状,丹努许咄咄逼人的质问道,「说啊,为什么?」
「她,因为…她,因为我以为她不一样。」因陀罗哽咽着说着,矮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
「当其他人都尊我释天、大人、神子…时,只有她会亲切的唤我因陀罗。」因陀罗不苟言笑的面具逐渐龟裂,饱含水雾的眼眸,彷彿石沉幽潭,盪起了圈圈涟漪。
「她不会刻意贬低自己的身姿,她待我同血亲,甚至我犯错了她也会认真的板起面孔教训我,不同其他人,一昧的将我高捧神坛,有求必应,我若为恶也姑息我恣意妄为,只有她对我一视同仁,视如己出。
瑚丝曾坦白说,被当作活祭品献出去,那个因我的降生而被青雷劈死的少女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因此她觉得她有义务照顾自己已故友人的儿子。
很可笑对吧,她不憎恨我这个因降生而使害死她最好朋友的怪物,甚至把我视为义子悉心照料,但是,这改变不了我的本质,我不是神子,我是个怪物,我是个货真价实的怪物。」因陀罗啜泣道,泪水急涌而出,他抬手抹拭着眼泪,却止不住不断溃堤的激流。
丹努许见状,忍不住上前去将这个貌似幼稚,却被迫背负着眾人期待的神子给纳入怀中,他伏膝半蹲,环抱着这个尚稚嫩迷惘的少年,「可怜的孩子,哭吧,大声的哭吧,宣洩吧,用力的宣洩吧。」
「呜哇…我以为她不一样,我以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呜呜…但是,我被赶出去的时候,她却没有挽留我,呜呜,她一定也恨着我,呜哇……」因陀罗回抱住眼前的温暖,疲惫的卸下了武装,如同稚子般的嚎啕大哭着。
「瑚丝她说,对你感到很抱歉,她很气恼自己的胆小懦弱,在你受村人唾弃驱逐时没能即时跳出来为你护航,她非常的懊悔,自从你被放逐山野后,她亦时刻惦记着你的安危,唯恐你已丧命于山怪之口,她对你既感激又抱歉。」丹努许不卑不亢的转述实情。
在听闻这番话后,因陀罗的泪水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瑚丝…呜哇哇……」
丹努许持续安抚着因陀罗,直到因陀罗发洩足够了,即使衣裳被泪涕溽湿了,也比不上因陀罗抒发情绪来得重要。
神子也好,怪物也罢,眼前的这个因陀罗,不过只是个孩子,一个被旁人过度的期许压得喘不过气的孩子。
丹努许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哭声渐缓,遂而领悟道,「你说得对,我们太自私且傲慢了,我们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目的,而将慾望施压在他人身上,对不起,因陀罗,我太自私了,我不会再强迫你了。」
丹努许不以为意的拈起自己的衣角给泪涕纵横的因陀罗擤鼻涕,然后抹去因陀罗颊上的泪渍,柔声询问,「感觉好点了吗?」后者抽泣的点点头。
丹努许和煦的笑了笑,「乖孩子,随自己的心意生活吧。我会离开这里,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了。」
「那…那你的使命呢?」此刻的因陀罗不復曾经的冷漠面瘫,真情流露道。
「我的使命不曾改变,我将继续寻找拯救世界的救世主,那是我的天命。」丹努许神色坚定的毅然道。
因陀罗惶恐的脱口而出,「那我呢?我的天命是什么,我究竟是为何诞生在这个世上的?」
丹努许面色为难的顺了顺他的头毛,「我原以为你会是我的天命,但…那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或许,你的天命就是顺着你自己的心意去活出你想要的生活吧。」
闻言,因陀罗茫然的低喃,「我想要的生活……」
「儘管迷惘、徬徨,但我相信你的心将会告诉你该如何前行的,去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吧,从此时此刻起,你将为自己过活。」
「那我…究竟是什么?」
「你就是你,既不为神子亦非怪物,你就是你啊,你是因陀罗。你的未来是拥有无限可能的,要相信自己因陀罗,顺从自己的心声。」
「可是我的心不会说话啊。」
「会的,总有一天你会听到的。」丹努许指着因陀罗的胸口说道。
因陀罗摸着自己的心胸,陷入了沉寂,良久,然后抬头对丹努许道,「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裳。」
「小事,换件衣服就好了。」丹努许亲暱的捏了捏因陀罗哭红的鼻头,随即起身褪下衣裳,藉着这片刻,又让因陀罗再次目睹了那佈满狰狞的衝击。
「很痛吧。」
丹努许知道因陀罗正注视着自己身上的伤疤,释之一笑,重新穿戴整齐,把命运给予的刻痕严严实实的裹在衣裳下,「痛啊,但现在已经癒合了,已经不痛了。」
「我会再见到你吗?」因陀罗眼睁睁看着丹努许重新拾起重担,准备离去,他莫名的觉得慌张。
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就是那次盗贼团闯进村子,要从他的身边夺走瑚丝的时候,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一点,我不能向你保证。」丹努许无奈一笑。
好奇怪,不久前还很厌烦的傢伙,私闯山林,还破坏了他布置的陷阱,擅自对着他评头论足嘮叨了一堆大道理,明明是个自以为是傲慢的人类,他就要离开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啊,为什么呢,这种感觉,究竟是……
「对了,你所在的这座山很特殊,进入后丝毫不受地震所扰且荫蔽凉爽,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现今世道混乱,若有人被灾祸所迫不得不逃到此处,请务必尽你棉薄之力保护他人,就如同当初出手救了瑚丝和我一样。」
说点什么,快说些什么啊,不想再次体会被村子驱逐时,再也见不到瑚丝的那种心情了。「这一点,我不能向你保证。」
「也是,这事儿强求不来。那么,相识虽短,但很高兴能够与你邂逅。」说着,丹努许撩起了小屋的门帘。
不要,不要说这种话,我不喜欢……
「后会有期了,因陀罗。」说罢,丹努许被着自己掠过帘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内。
不要,不要说再见……
『不要走。』某个声音道。
但他的脚顿足不前,黏住了,他的声音如鯁在咽,沉默着。
「但是那个人把使命看得那么重要,他把解救天下苍生纳为己任,他不会留下的,那样温柔又耀眼的傢伙。
那样怀抱着伟大救世大愿的傢伙,直到完成他的天命为止,他是不会停下脚步的,更不可能为了一个怪…」当因陀罗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个词时,脑海剎那闪过丹努说过的『你就是你,你是因陀罗。』
遂之改口道,「更不可能为了“我”留下。」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何说服丹努许,因陀罗苦笑。
沉寂了许久,那个声音又道,『带我走。』
「什么?」因陀罗惊诧不已,他的脚退缩了,但至少不黏了。
『带我走,去告诉那个傢伙,带我走,不要再…不要再重蹈那样的遗憾,不要留下遗憾,快去,快去告诉他,告诉他…』
「带我走,丹努许。」因陀罗的视线随即被自己的泪水淌得一片模糊了,然而内心的声音却越趋清晰明朗,「带我走!」
因陀罗挣脱了那个自己画地为囚的界线,随即夺门而出,他的心脏现在汹涌彭湃,他非得告诉丹努许不可,他不想他走,若他不能为他留下,那就……
「带我走,丹努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