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团时间开始以来,已经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佐原一直随便应和着明显比平常多话的英二,同时默默地观察他略显慌乱的各种手势。
终于,英二的话题也慢慢见底,接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还是停了下来,教室里陷入一片沉默。
「说完了?」确认对方无话可说之后,佐原开口问道。英二闻言,微微张开刚闭上的嘴巴,好像还想讲些什么,挣扎了一会还是放弃了。
「说完了。」他无可奈何,只能投降。被佐原一直这么盯着看,让他有些消受不住,他只好慢慢把视线移到地板上。
佐原细看着他难掩纠结的神情。
在他过去打官司的期间,也见过不少类似的表情。但英二显然比那些人更努力、更想显得没有在同情自己。
「我知道祐里跟你说了什么,你不用那么在意的。」他耐心地解释道:「只不过是过去的事情罢了,我已经都解决了。」
「咦?神内学长跟你说了吗?」英二很是惊讶,没有想到说平常不联络的祐里,会这么快就向佐原报告昨天的状况。
「当然没有啊。」佐原淡淡地回答,将桌子上的黑色水性笔转了九十度,指向英二。「虽然我没办法控制他的行为,但稍微预测一点还是做得到的。」
不知为何,祐里今天也没有到场,不知道是不是没来学校。就连英二也开始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反正无论他要不要来,今天他和佐原都有别的正事要做。不如说,因为昨天的情绪太过复杂,他反而庆幸今天没有见到祐里。
随着佐原安静下来,英二连忙从书包中抽出一本笔记本交给对方。佐原伸手接过,翻阅了起来。
不知不觉,已经接近夏天,窗外的日光亮得有些晃眼,但佐原丝毫不在意,只是将笔记本稍微转到一个不易反光的角度。
「日记是很好的写作练习。但只是描述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未免太过无趣,不如想到什么就记录下来,这样也可以看出你心中侧重的是哪个部分。」
两周前,佐原这么对他说道。
「写的时候不用考虑措辞,越让你自己感到自然越好。当然,如果有你觉得很好的句子也可以写下来。抄录令你印象深刻的也行。」
大致瀏览过后,佐原将笔记本还给英二,问道:「回顾这两周你记录下来的所有文字,你会怎么描述他们呢?」
「??杂乱无章?」
「确实。」佐原立即的肯定令英二有点受挫,但对方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
「一开始是杂乱的,什么主题都有,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对什么事都感到好奇,都想找出一些值得解释的部分。但越到后来,其实也有往内收敛的趋势,代表你已经开始察觉到,要筛选出你觉得值得书写的细节,淘汰掉不那么重视的主题。」
「原来是这样,我都没有发现。那,那个收敛出来的,是什么呢?」
「是迷惘。」佐原用手指在桌面画了一个圆形,又画出一个十字,将圆分割成四个部分。
「据我所知,大部分人写作是因为有不得不诉说的情感,如果不能表达出来,就会招致毁灭。有时候是基于苦痛与苦难,有时是对人性的颂讚或指摘,有时是对这世界上一花一木的爱,以及其所带来的恨。还有一些时候,是希望在创作中寻找答案。许多人内心充斥着「不确定」,为了明白这些令人在意的难题,他们指望在创作的过程中发觉箇中含意,或者,幸运地领悟出一个明确的解答。」
佐原字斟句酌地讲述。在英二眼里,向他描绘出自己眼里所见的风景的佐原,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散发出别样的神采,彷彿在暴风中抓握住了一支坚定不移的旗帜,从而变得既温和、又强烈,谦逊,但又无比自在。那种神采,即便是在佐原为了工作拼命赶稿的时候,也不曾出现过。
看着这样的佐原,英二心中浮现了一个想法。
发自内心创作的文学,对他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了,而佐原正停下来注视着他。
「可以这样说吧。」
佐原坦然承认,似乎并没有因为英二突然改变了话题而感到不快。于是,英二又接着问了下去。
「部长是因为什么而接触到文学的呢?」
用指节缓慢地轻敲着桌面,佐原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回答。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后,你应该还想问我,为什么要放弃吧?」
见英二不避讳地点头,佐原一边清理桌上的杂物,一边像置身事外似地,说起了自身的过往。
十年前,一个包裹投递到了一个混乱的房子里。
他是一个对黑暗习以为常的孩子。但是那天,他从撕毁的包裹里拿到了这本书。书封简洁,厚度普通,他翻开浅米黄色的纸页,在里头看到了文字。
并不只是一个一个的文字,而是彼此之间縝密地贴近、组合,成为了另一种样貌的文字。在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所谓的「意义」。
用字遣词中的意义,造句分段间的意义,情节的意义,人物的意义,情感的意义。他反覆翻看同一本书,每一次都能从里面找出一些似有若无的微小意义,这些意义陪伴他度过了无数痛苦到动弹不得的时光。
隔年,收到了第二本书的时候,他决定也开始尝试写作。从那时开始,他从意义的接收者,成为了意义的创造者。明白了自己也是可以创造意义的人之后,从未萌芽的自我意识开始成形,他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痛苦的意义、伤害与被伤害的意义,以及,他自己所代表的意义。
他的价值。
每一年,他都会收到一本书。书不是寄给他的,但收件人反正也不在乎,他就把它们据为己有。第一次因为作文在班级上被表扬,他感觉这就是他的天职,是他唯一能做的好的事情,是他的救赎。
在那些书被全数烧毁的时候,他决定要保护好它们为他带来的仅剩的价值,也就是他自己。价值与意义一旦脱离了迷雾,就显得无比清晰,它们的存在感支撑他在每一次屈辱中活下来,给予了他伺机取证的勇气,以及最后把对方送进监狱的决心。
可以说是仰赖那些文字,他才把自己拯救了出来。儘管,在最后,给了他希望的人也把他从那长长的幻梦中剥离,扔回泥淖之中,文学创作仍然成为他的志业,持续了好几年。
「当然,祐里也帮了我很多忙。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官司这么顺利,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他用家里的资源推动的。」佐原在最后下了补充,似乎准备要结束话题。
「等等,所以寄书的人到底是谁?他寄了什么书?」
见故事来到结尾,英二着急地问出一直盘绕着的疑惑。佐原停顿了一会,注视着桌上的水性笔,接着触碰笔的尾端,让它缓缓地转动。转完整整一圈之后,又将它停了下来。
「??寄书的人和那些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最后,他这么说。
「他叫佐原见,是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