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这几天天气慢慢转暖但一直阴雨连绵,我浑身没一处骨头是不疼的,大概是去年冬天落下的病根。我在薑慈的宅子里住了四天,终日无所事事,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摸透了,连个狗洞都没找到。若是能顺着那山泉从假山上爬出去倒是个可行的方法,就是危险了点,我靠在廊亭的柱子看着池中悠哉游哉的那几尾小鱼儿若有所思。
    用过午膳,我抹了抹嘴,翻出纸笔给那丫头写下了几个菜名,她脸一阵红一阵白,小声地问我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这几年我口味确实变了许多,小时候喜欢吃的现在都不怎么感兴趣了。我这人容易得寸进尺,被软禁了还要点菜吃,没有半点自觉。
    相比换几个菜,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阿縝的近况,可我旁敲侧击那丫鬟是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只会推说不知。那封给阿縝的信恐怕已被薑慈扣了下来,这令我十分不安,我不知道阿縝会怎么样,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源于我所发现的关于阿縝的那点变化。
    那丫头收拾完就立刻动身离开,见她撑开油纸伞还没走出院子裤子和鞋就都已经湿透,我拍了拍门弄出了点响声叫住了她,从屋子里翻出了一件油绢雨衣。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倒是十分心安理得,反正这本来就是薑慈的东西。
    雨声正烦,我在门口立了会儿就膝盖疼得站不住,却听外头一声女人的尖声惨叫,我大吃一惊,顾不得大雨冲了出去,等到了门口只消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地上七七八八倒了好几具尸体,那些都是看守宅子的护卫,虽都不认识但面熟得很,各个脖子处都被捅出了个血窟窿,乾净利索看不出多馀的伤。那丫头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地哀叫求饶,那支银枪的枪头正对着她的喉咙。
    马打了个响鼻,地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得乾净,我在一个接一个的寒颤后终于回过神来。阿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就如同他手上的那杆枪一样,冰冷且没有一丝怜悯。他头发有些散乱,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消沉又狼狈,像是在阴处搁置久了的花,颓败而没有生气。他突然丢掉了手中的枪,大步走到我的面前,一把将我揽进怀中,一遍遍摩挲着我的背脊,沉默良久喉咙里终于发出压抑的悲泣,仿佛一头受伤而四处攻击的猛兽。他用滚烫又起了皮的唇亲吻我的脸,反反復复,传递而来的是与他外表极其不符的热烈,可我却觉得越来越冷,那种被冰水从头浇下的冰冷渗入了骨髓。
    阿縝把我带回了他自己住的地方,这次我没有再拒绝。我坐在床边喝着姜汤,换下了湿透的鞋袜和衣衫。阿縝这些天应该都在寻我,儘管他并未在我面前提起,但从他的模样我就可以猜出一二,但没想到的是,最终还是我从云城带来的那匹白马带着他找到了我。
    姜汤里溶了不少糖,但依旧辛辣冲鼻。我儘量不去想那些被阿縝杀了的人,可捧着碗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这种感觉和在昆稷山时完全不同,我知道在他的眼中这些都是企图伤害我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我,我哆嗦着咽下姜汤,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小声地说,我不能就这样成为他施暴的藉口,这同样也不能掩饰他已有所改变甚至变得令我感到有丝陌生的事实。
    这件事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过去。我有一种预感,在阿縝如此沉默的背后,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嬗变。他一直小心翼翼,可我不可能永远一无所知。
    门“吱呀”地开了,我应声抬头,看见阿縝抱了一床新被褥走了进来,便挪了挪屁股,让他把床铺好。
    “这些天总不见晴,等天好了,再拿出去晒晒……”他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我也心不在焉地听着,可他说着说着,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最后屋子里彻底归于寂静。他本来就不是善言的人,也不爱说话,现在没有了我的回应,一切都变得滑稽又尷尬。我俩仿佛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着一根看不见的弦,我和他多年相处从未有过现在这种情况,以前即使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彆扭,可现在却令我连一刻都待不下去。
    “怎么不说话?”他见我手中的碗已经空了,便极为自然地接了过去。
    就算我能说话此刻也不想同他说一个字,他心里应该十分清楚,却还要明知故问,阿縝从来都是个直肠子的人,何时学会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甚至还要在我面前迂回宛转。我连看都不愿再看他,偏过头暗自生着闷气。
    “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有想要杀他们,我……我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声音很低,但尾音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打颤,我吃惊地转头看向他,听他继续脸色发白地向我坦白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恐惧,“你不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
    我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他肩上,他有所察觉,忙道,“只是皮肉外伤,没什么大碍。”
    我皱眉,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在武场上被对方砍伤的情景,他索性拉开衣领,露出半隻肩膀,给我看已经重新上药包扎的伤口,可我对他伤口淋雨沾水依旧不满。
    我无法开口,只得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几个字,告诉他我暂时失声的事。他脸上立刻阴沉了下来,我不能将原因直接告诉他,却也不能任由他猜测把这笔账算到薑慈的头上,连忙写下解释,这不过只是暂时的。他看着我,眼神竟有些痛苦,我不甚明瞭,可心里却跟着痛了起来。
    这大概已变成了一种本能,我和他,完全没有血缘的两个人,却有种无法言说的默契,感受对方的感受,在意对方的在意。
    我凑过去轻轻吻了他一下,用舌尖小心地濡湿他乾裂的唇,他一动都不敢动,任由我的舌头撬开他的唇齿在其中肆意地捉弄。突然,我腰上一紧双脚就离了地被他抱了起来,我惊得忙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又忽然想起他肩上的伤,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一低头,就发现他也正仰头看着我,脸颊竟有些泛红。
    看着他一逗就会害羞的脸,眼神中透着的还是我熟悉的清亮,我就明白无论他如何改变,他始终还是那个陪我一起长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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