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祥似乎听到我心里的哀怨,摊开手,看看餐桌又看看我,用下巴指了指那个大拼盘,说:「这是甚么?」
我说:「是唐先生点的菜。口味还合么?」
「我似乎没点这么多啊。」唐家祥开始计算:「生洋葱、生蒜、生的青辣椒、生的甜椒、豆蔻、茴香、孜然种子,嗯,这一把罗勒是进口的,这一把百里香……」他拈起生满小巧圆叶的柔细枝条,看着我的眼睛,「这是你买了一盆以后,我和你一起分成两盆的。」
我耳旁很温柔地嗡了一声。「……甚么一起啊,明明是我自己分的,你都做了甚么呀……」
我记得拣出旧盆分株、在新盆种下的那天。
那当下,我手指还停在泥土上,他的手轻轻落下,有意无意滑过。我心跳溜了一溜,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替我拂去指上泥块,对我温然一笑。
这么细心的你,或者只是找个理由触碰我?那时我的表白衝动已升上口腔,失焦地看着阳光洒落他的手指,连关节上的明暗柔软纹路亦引得我心慌。我还记得自己想的是:「我现在捉起你手指亲一口,这样的暗示你一定会懂吧?」只是终究未曾这么做。
我抗议到一半便无以为继。他问:「那两盆还放在餐厅后门小院,对不对?」
对啊。相依相偎,相知相惜,都不知道多亲爱,植物可比人要来得好运,说不分开,便不分开了。
我勉强分心,找回了该说的讽刺台词,点点头:「唐先生要吃cajun风味料理,我想,总是自然原味最好,对不对?这拼盘可够自然了吧。唐先生带回去慢慢磨粉,这整盘材料小店招待。可惜还少一味红椒,不过唐先生家里厨房调味料很多,一定找得到。」
唐家祥一点也没被我惹怒,似笑非笑,以一种看待淘气弟弟的表情看我,忽然放低声音问:「你记得不记得以前也这样作弄过我?」
「……甚么从前啊?」
唐家祥篤定地说:「就是从前。」眼睛略略低了下去,「我们两个第一次认识的那个从前囉。」
噢,那个从前啊。「记得。」
「为甚么,你记得吗?」
「这个嘛,我就不记得。」我言不由衷。当日那也曾是白衣的你,如何徘徊在厨房门外,想要和灶间假装忙碌的我说话,如何被我的怪招吓了一跳,怎能忘记?或者我忘了对白,却甩不去那份五味杂陈,好像一颗心被人差劲地调味了一番。
你真的相信我对你自称的一切遗忘吗?
「我怪你办一件事下手太狠,我们吵架了。我骂了你,说你怎不会良心不安,然后我们冷战。」他咳了一声,「也不叫冷战,是……是我不理你。你倒是一直在我前前后后转来转去,好像不相信我是真的生气。」
这傢伙居然当真叙述起旧事来,而且是古装爱情戏旧事。我这时再学琼瑶戏那样摀耳朵叫嚷我不听,也已太迟。我窘得脸皮发凉,也不知脸上是红了还是青了。他继续说:「我不理你,你也不做点心给我吃。过了几天,我嘴馋了想向你投降,只是下不了台。」
「咦,我们冷战过吗?这实在太奇怪了,我们怎么会冷战呢?」我故意说。是啊,如今你更性格了,连冷战也懒得进行,索性消失。教我误以为自己强暴了你,失恋都失得很罪恶。
唐家祥不理我的反话,又说书般地道:「于是乎呢,后来我就打破僵局,向你这大名厨点菜。我点了自己很爱吃的豆酱燜鸡,你给我甚么,你记得吗?」
其实,那些旧事,说记得,说忘记,都不太正确。唐家祥大概是贿赂了孟婆,免饮她的招牌汤,否则怎能将我俩那时的情节记得和昨晚看过的电视剧一样熟。我就不同,我的梦境和现实总是感官回忆为多。例如,看见他穿白色衣服,便彷彿唤醒了我长达两世的依恋和情欲。他说起冷战,说起他责骂我,我记起的是自己在他面前的自惭形秽。
──好像,依稀有过那么一个庭院,我俩都很熟悉的,像家一样的地方。
一想起那儿,便有些微醺似的昏眩,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俩常在那里对饮,或者只因为我对他太过倾心?在那庭院的记忆只有一个污点,便是他对我生气,怪我做事偏激。所有的日常琐事我都记不得了,那几日工作有过甚么惊心大事我也忘了,只记得日日看着冷漠的他走过,穿着不同风貌的浅色衣袍。
于是我拦住他好几次,只换来他正眼不瞧地从我身边掠过。他拋下我时,空中留下他淡淡的气味。我羞愧又愤怒,最多的是委屈。我想绕过去狠推他一把,对他抗议,又想向他索一个拥抱,让那气味充满我的身体。唐家祥方才一提到冷战,我的鼻子里便闻到他的气息,立时回到了过往那具躯壳有过的复杂心情。
可是……你怎么记得这件事的呀?这可是本人和你重修旧好的得意之作呢!一整你,你便投降,你还不是也犯贱,喜欢我整你?我嘴角差点扬起,拚命忍住,转开眼睛,瞟着ivy招呼他桌客人。
「记得。我准备了一大缸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放在你那间房,有黄豆、白米、盐,还有蜜糖,让你自己酿豆酱。」
「没错。还在我房间放了甚么呢?」
「还放了……一隻鸡。」我的脸颊肌肉抽了两下。不能笑,笑了岂不便宜这小子。
「是一隻活蹦乱跳、一边咯咯叫一边满地走的鸡。」唐家祥严肃地补充说明,「煮一锅燜鸡,比起提一隻活鸡放在我房间里,我都不知道哪个比较麻烦,亏你想得出来。」
我还是没有看他,但是我笑了──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个黄昏,你拎着活鸡走到我面前理论的可爱样子,和现世的无可奈何表情,在我眼前交叠在一起。两个都这么好,这么教我放不开手,因为都是你啊。
我听见唐家祥说:「总算笑啦你。」眼角瞄到他变得很开心。我回过头来,果然他一脸成就感满足的模样。
「你高兴些甚么?」
唐家祥眼里闪过一点点奇怪的涩然,大致上仍然是开心的:「逗你笑,很开心啊。我这人这么无聊,平时总是你逗我,好难得让我成功反转了角色!」
反转角色?那你要不要也反转身体,让我上一次?
唐家祥说:「你为了整我,不惜麻烦弄一个不能吃的拼盘出来,使我饿肚子,好像那时捉一隻鸡来一样。这是讨厌我呢,还是在意我?」
讨厌你啊。所以我现在就想把你拖进厨房报復,你穿这身衣服自以为风流帅气,我偏要让你衣不蔽体,斯文扫地。我自然不回答他。
唐家祥应该没有觉察到我内心的猥褻。他摸出皮夹,数了三张钞票放在桌上,用喝空的酒杯压住,然后微笑说道:「这是感激主厨辛苦一餐的费用,我点了菜就应该给钱。下午我要见记者,必须走了。最近我在替非营利机构筹画网络安全策略,以免病人的资料外洩,尤其是罕见疾病患者。刚好前阵子爆发医院个人资料外流的事件,所以记者……哎呀,这没有甚么好讲,总之,晚上我来接你。」
喂,你这是甚么意思。回来找我拍拖?老子说过原谅你吗?
「我会骑车来,我们去海边的公路兜风。」
是趁着天气温暖,想把上次急就章露天干完的事重新温习一遍?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事情说完,马上送你回家。明天九点我要开会,最多留你到凌晨两点。」
「事情?」
唐家祥站了起来,穿回外套,语调平静地把话交待完:「对,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他话声里的开心感觉怎么没了?我退后一步,因为西装外套扬起的香水味道太易令人动情,我招架不住。
──他教过我,那是雪松、琥珀和皮革混合的香。我当时说,难怪你的女人缘比我好,我身上只有油烟、葱蒜和地板消毒水味,哪个女孩子要接近我?那时,我们谁也未曾说破曖昧,我可以放肆地把脸埋在他肩颈之间,边闻边说,今天又用甚么香味招桃花?
「不是甚么大事,是我自己的事,只是必须让你知道。」唐家祥抿嘴笑了一下,眼神却没有剩下多少笑意了,只深深地看着我,看上去有点愧疚,又有些释怀的沧桑。
不是好事吧,你要说的不是好事吧。是有感于之前的人间蒸发太过份,铁了心要正式拒绝我吧。那又何必旧地重游?你刚刚的一切体贴言行又是他妈的甚么玩意?
我老实不客气地把钞票收起,也笑一笑,笑得可比他灿烂十倍。
受了伤也要笑得出,哪管是手臂上的烫伤还是心中的破损。小时候无人疼惜的我这样想,前一世烂命一条的我也这样想,同意接受唐家祥的宣判是自寻死路,在死路的开端,我还是要令他记住我的笑容。
我笑瞇瞇地说:「这不是主厨工资,这是陪酒费。你包了我快要十分鐘,光站在这里陪你喝酒。好在你还记得给钱,还算你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