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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我从未认真计算,太平洋两端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不过,在异国生活时见不到你的日子,却逐渐让这个认知清晰起来……原来,真的好远、好远呀。」
    与她分离十五日的今天,是个好天气。
    也和两人相遇那天一样,是个阳光温和的上午。
    静静倚靠着停在家门口的自小客车,我抬头望向令人心情舒畅的蓝天白云,同时想起记忆中那张只要扬起嘴角,彷彿就能让方圆百里通通放晴的笑靨。
    夏皮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灿烂夺目的太阳。
    ……她在的地方,现在应该是夜晚了吧?相隔半个地球,有关她的事情变得须要想像,这让我非常不习惯。明明从前只要伸出手,她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现在却得飞越大半个天空。
    这种不习惯的感觉,让我在短短十几天内,养成了时不时抬头看天空的习惯。
    但这习惯有个坏处。当走在路上心血来潮地抬头看天空,再低下头来的时候,会发现四周有许多人都在跟着仰望天空──人们的好奇心实在非常惊人。
    「喂,二哥!」随后,小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音量之大害我的耳朵有点耳鸣。「大家都在帮你搬东西,你居然站在这边神游啊?」
    语毕,她将一箱衣物重重放在我的脚边,鼓起面颊还不客气地踢我一脚。
    「快点准备啦!不然会来不及。」见我似乎没完全回神,她又提醒了句。
    我看着个性酷似夏皮、容貌也是清秀佳人一枚的小妹,真难想像她不久前还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现在却升上国二了,听说直至目前为止,所拒绝的追求者已经上达三人。
    这年头,国中生还真早熟。我喃喃自语地道。
    「你看着我干么?」小妹装模作样地颤抖了下身体,「你的目光已经造成我的不适了,告你性骚扰喔!」
    ……这年头的国中生果然很早熟。
    「剩下的都搬完了吗?」稍后,从屋里走出来的老爸将几袋杂物塞进车里,接着打开后车厢。我连忙抬起装衣物的箱子,在他挪出后车厢的空位后将纸箱放入。
    等会,我就要出发前往大学住宿了。为了这件事情,老爸七早八早就将我挖起床,催促我早点动手收拾。其实不那么早搬进宿舍也可以的,离开学还有三天时间,但老爸一直焦躁地在我房里走过来踱过去,我只好认命地加快速度,把还没打包的东西儘快整理好。
    结果,中午都还没过,老爸就已经载着我跟行李开车上高速公路了。
    也不能怪老爸穷担心,自从妈在我国一那年过世之后,家里的大小事就全由他一手包办。因为一人身兼父母双职,年纪才四十出头,老爸的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半。
    但他还是常掛着慈祥和蔼的表情,感性地说能将家里三个小孩抚养长大,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非常有成就感。小妹听到这段话后总会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被我和老哥嘲笑。
    不过,我也曾看见老哥躲到厨房偷偷吸鼻子。
    至于我……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
    下一刻,老爸突然在驾驶座出声叫唤,将我的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你的手机好像在震动。」他说。因为正在开车,双眼依然直视着前方。
    我这才感觉自己大腿边麻麻的,原来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看了来电显示,我诧异地瞪大眼睛,一不小心居然失手将电话切断了。
    「啊……」愣了几秒回神,我正想哀号,手机就又开始震动了。
    接通电话,我连「喂」都还来不及出口,对方就劈哩啪啦吼了一串。
    「就知道你会掛我电话!醒了没?你到底醒了没?国际电话很贵耶,再不醒过来我就尖叫给你听喔!」熟悉的嗓音,带着一贯的率真气息。
    那是夏皮。久违听见她的声音,还是这种搞笑的内容,让我不自觉莞尔。
    等她多吼几句,我才慢条斯里地开口问道:「你到底在自导自演哪齣?」
    「咦?」停顿半秒,她又拔高音调惊呼:「咦──!现在才几点,你居然是清醒的吗?我应该没打错电话吧?」
    我好笑地说:「不然你原本是打来叫我起床的吗?」
    「是啊!」她反射性地回应,随后又咕咕噥噥说道:「因为你昨天在msn留言说今天要搬去宿舍嘛,我怕你又跟以前一样,假日就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啊!这样还搬个头?」
    原来我在她心目中就真的是隻睡猪。该感谢她愿意特地打国际电话叫隻猪起床吗?我抹了把脸。
    「我没这么嗜睡好吗?该起床就会起床。」我义正辞严地反驳。
    「这么说,以前上课时间是不该起床的时间囉?」她哈哈两声,非常一针见血地将我一军,「还有早自修跟打扫的时候也是囉?」
    我撇了撇嘴,顿时无可反驳。
    高中……或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个坏毛病,就算晚上没什么事做,依然会东摸西摸混到凌晨两点多才就寝,导致隔天的精神状况老是不好。精神不好的结果就是,在学校只要能睡的时间我都在睡,不该睡的时间也常常被我睡掉,这一点,和我高中同班三年的夏皮可说再清楚不过了。
    「这种事一毕业我就忘了啦!你很囉唆,不是嫌国际电话贵吗?」我整个恼羞成怒。
    结果她又足足在电话另一头笑了十秒之久。
    「真、真的很贵!所以我要掛电话了。」等她笑完,才气喘吁吁地说。
    她浪费的那十秒已经能跟我讲两到三句话了!
    「你在干么?」虽然知道时差很大,但我其实没算过确切的时间差。
    「刚吃完晚餐,现在当然在跟你讲电话啊!」她理所当然地道,随后又说:「对不起喔!最近太多事要处理了,一直都没时间聊。晚点你有空的话,再上线看看遇不遇得到我吧!」
    停顿了会,她又补上一句:「你的留言我都有看啦!不用担心。」
    闻言,本想揶揄她一句「大忙人」的我噤了声,轻呼出一口气才改口:「我知道,没看又怎么会回覆?」
    「……对喔!我是笨蛋。」语落,她自己傻笑了几声,被那笑声感染的我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开心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真难想像,真难想像我们已经从高中毕业了,而夏皮离开台湾,去了遥远的美国。接下来要隔很久,我们才能够真正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心里依旧会失落得不太舒服。
    不过,一向感性的夏皮,内心肯定比我还要难过吧。
    「唉唷!我真的该掛电话了。记得要上线,等到睡着就不等你囉!」接着,她再度千叮嚀万交代,认真的语气害我很想笑。
    「我保证到宿舍之后,会在最短时间内连上网路,这样可以吗?」清了清喉咙,我索性模仿她的语调。
    「哈哈,那就说好囉。」她的口气又顿时飞扬起来,藏不住喜悦。「晚点见,拜拜!」
    「嗯,拜拜。」道完了再见,我还习惯性地等她切断通话,才将手机拿离耳边。
    「晚点见」,听到这三个字,就好像隔天我们还能搭上同一班校车,一起聊着天,然后走进同一间教室上课似地。
    明明是两个多月前都还在发生的事情,现在……早已成了回忆,无法重来,只能不断伤感地在心中追念。
    我想,或许我也是个非常感性的人吧。
    才刚结束一通电话,隔没几秒,竟又是一通电话打来。我正疑惑是不是夏皮有话没说完,拿起手机,才发现来电的是另一个高中三年同窗的好友:卒仔。
    「喂,棠,赶快起床了!再睡下去就晚上了。」
    我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我到底有多会睡啦?打来的人都是叫我起床。
    我、卒仔跟夏皮三人,不仅高中同窗了三年,还因为住在附近,巧合地全搭同一班校车上下学,就像卒仔常常形容的──实在「孽缘匪浅」。
    这时,我听到卒仔讶异地倒抽一口气。
    「我的天,你居然起床了?」同样是感到不可思议的语气,但卒仔更绝地问:「你今天哪根筋不对?一加一等于多少?」
    我肯定他不是想考我脑筋急转弯。
    还有……奇怪,我似乎听见他旁边有女生的笑声,是我的错觉吗?
    「二啦!白痴。」搔搔脸,我没好气地说:「如果你也是怕我搬宿舍迟到,我现在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两个小时后就会到学校啦。这叫效率!」
    「反正绝对是有人叫醒你的,没什么了不起。」卒仔凉凉地调侃。「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吗?别要进宿舍了才发现钥匙丢在家里。」
    「其他的东西不知道,但钥匙我还没领。」反正入住的时候,再去找宿舍干部领就行了,为避免我丢三落四的个性造成遗憾,我根本不敢提早拿钥匙。
    卒仔是我们三人组中个性最稳重的一个,性格跟绰号一点关係也没有。谁教他爸妈要帮他取「陶恆远」这种名字,既然「逃很远」,不就是个卒仔吗?哈哈。
    顺带一提,夏皮的本名叫作「夏屏」。因为我当初听错她的名字,把夏屏叫成夏皮,再加上夏屏唸久了也真的会变成夏皮,从此以后,无论和她熟不熟,大家都一律喊她夏皮了。
    「连钥匙都忘记领啊?」卒仔非常凝重地问。我的记忆力到底是被他低估到哪种程度了?我该好好思考一下。
    「故意留到今天领啦!这样才不怕弄丢。」我翻了翻白眼,有种想把手机拿起来摔的衝动,「我不想再和你鸡同鸭讲了。你在那边还活得下去吧?」
    「废话。我这里四人一寝,室友还没搬进来,目前只有我一个。干么,你想我了吗?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他的话才刚说完,我就听见笑声再度传来,虽然有些模糊又断断续续的,但我肯定他旁边还有别人!
    「你跟谁在一起?我听见有人在笑。」我皱起眉,「学妹吗?」
    卒仔很喜欢我们同校的一个学妹,据说后来学妹也跟他告白了,但两人到现在还没交往,说什么要再等一年,让学妹考上跟他相同的学校彼此才安心。嘖,真是歹戏拖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差点没买整篮的鸡蛋来扔他。
    「不是。」卒仔貌似在憋笑,「刚才有人说要是你认不出她的声音,就把你抓去下油锅,你可以先自行裹粉了,炸起来比较好吃。」
    「啊?」原本一头雾水的,接着我忽然恍然大悟,「陶恆远!你跟夏皮在线上通话是不是?」
    他开始大笑,同一时间,另一个笑声也跟着响起,这次我听清楚了,那的确是夏皮的声音,是女孩子还能笑得这么豪迈的,除了她之外,我认识的女生中大概没几人了。
    「你们两个根本吃饱太间,串通好叫我起床?」我捂着额头,好气又好笑,「刚刚夏皮打来不就知道我醒了吗,你多打一次干么?钱多?」
    「无聊啊,我现在又没事做。」卒仔很理直气壮地说:「关心朋友也不行吗?夏皮打过电话了我就不能打,你差别待遇啊?性别歧视啊?」
    「我──」好吧,我说不过他,「我不想听你的强词夺理。你无聊不会去跟学妹讲电话?」
    「高中早就已经开学了,我要怎么跟正在上课的她讲电话?」反问一句,卒仔居然叹了口长气后说:「棠,你就坦率一点,大方表示你很感动就好了,老是这么彆扭,会离男子汉之路越来越远的。」
    「就是嘛!像隻猪就算了,还这么闷骚!真不讨人喜欢。」夏皮跟着嘲讽,虽然音量小,但话语内容却非常清楚。
    「喂喂喂,我都听见了。」半瞇起眼,我用平板的嗓音说道,这让卒仔笑得更大声了,连夏皮都在笑,他想必将手机通话开了扩音。
    正如卒仔所言,我是个不坦率的人,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时会烦闷,心里难过的时候也会发怒,因为不想在别人面前示弱,总用暴躁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不过话说回来,都已经认识三年多了,在老朋友面前还这样扭扭捏捏的,确实没有必要。
    「……我很感动,这样行了吗?」语毕,我还下意识地抽搐了下嘴角。从嘴里吐出这种话真不是我的风格。
    结果,卒仔又再度抽了口气,比刚才还要夸张。
    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吐我嘈:「哇喔,明天可能会世界末日。」
    「去你的世界末日!」以后我打死不说自己很感动了!讲完还要被消遣,何必做这种蠢事。
    但这么想的同时,我却大笑了,还让停红绿灯的老爸转头狐疑地瞥了我一眼。
    三个人一起欢笑的感觉,简直太怀念了。
    高中时无论任何活动,几乎都是三个人一块参与,回忆也全是属于三个人的。即使卒仔在高二时跑去追了学妹,即使我和夏皮常背着卒仔偷跑去约会,即使现在各奔东西了,三个人的情谊也始终没有改变。
    国中时,上天带走了我的母亲,我曾经埋怨,可祂竟在高中送来两个无比珍贵的朋友,不能说是弥补,不过我想,我也真的没有被亏待。
    「我忽然觉得,我很幸运。」不自觉地,我喃喃地啟口说道。
    「嗯?」卒仔轻哼了声,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然而我没有,只是保持沉默。
    好一阵子后,率先回应的却是夏皮。
    「唉唷,好讨厌,我的台词被你抢走了。」她责怪地说,但口吻完全反差,非常俏皮。
    「好吧,既然你们想说的都一样,那我换句话说说好了。」卒仔轻咳一声,「我一直都知道我很幸运,谢谢大家的支持。」
    「你浑蛋啦!」话音甫落,夏皮就大叫着损他。四个字清楚地传到我耳里,我也立刻开口抨击。
    最后,三个人又再度笑得乱七八糟的,谁也分不清谁的声音。
    多好,就算不在彼此身边,我们的心还是系在其他两人身上,无论何时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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