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在街市上那些糕点全都被他给吃了个干净,但实际上最嗜甜的是商琅。
宫中的糕点顾峤基本都零零散散地送给过他,便盘算着寻一些民间的吃食来。但是宫外那些吃食顾峤又怕不够干净——毕竟商相那身体实在娇气,药用得也杂,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事,顾峤实在是不敢直接把宫外的吃食往人嘴里送。
于是就自己先挑了几样,选出商琅可能喜欢的,让御厨挨个做了一份。
顾峤直接将那几盘糕点递到了商琅面前去。
商琅还没有动筷,便没有直接“食不言”地不理会他,而是茫然抬眼:“陛下?”
“是给先生的。”顾峤用膳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布菜,此时便自己拿了公筷,直接夹起来一块糕点递了过去。
商琅接下来,没有吃:“陛下不必如此割爱。”
“朕没有,”应当是自己先前在街市上的行为让人误会了,顾峤哭笑不得地解释,“朕是念着先生或许会喜欢,这才让御厨仿着宫外那样式做的,先生不必推拒。”
商琅闻言瞧着他,一双桃花眼里光华流转,如寒冰化春水,顾峤终于从那浅淡的情绪当中捕捉到了几分面对他是独有的温柔。
真是……让他有些守不住。
顾峤慌乱地将头撇开,轻咳了一声,连忙拿起了筷子,道:“过会儿就凉了,先生先用膳。”
那双眸子敛下来了,光华被羽睫的阴翳遮盖住,一瞬间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清清冷冷。
食不言。
顾峤之后就没再有机会跟商琅说些什么,不过丞相大人也算给他面子,将那些糕点每样都吃了一点。
若非还要喝药,顾峤觉得商琅说不定能将这些糕点全都给吃下去——丞相大人胃口小,连正餐都没有吃太多。
两人用过膳后就继续留在御书房当中处理政事。
商琅在顾峤睡着的时候已经将折子翻阅了个七七八八,虽然顾及着君臣之别没有直接在上面作批,但基本上都已经拟好了内容。
顾峤对商琅极为信任,几乎没有仔细地再将折子给看一遍,只按照商琅所给出来的拟票直接批了上去。
即使是这样,顾峤批得也没有多快。
毕竟商琅就坐在他旁边。
顾峤没有开口说让他走,丞相大人自己便也没有提,而且大概是不愿意闲着,主动地去拾了墨块要帮顾峤研墨。
这不就是……红袖添香。
少年帝王稳稳地握着狼毫,批阅的时候行云流水,还算平静,心里早就不知道念了多少遍的清心诀了。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顾峤很想早点批完折子然后摆脱这种折磨,但是下笔的速度还是不自觉地受到了影响,用了好一会儿才将折子彻底处理完。
狼狈地将笔放下来,顾峤猛地起身,抓住了商琅的胳膊,哑声道:“先生陪朕出去走走。”
浓郁的沉香味无孔不入,书房当中愈发地热了,热到顾峤双颊火辣辣的。
他要出去走走。
他该出去走走了。
商琅温顺地将东西放下来,却先开口问:“陛下可需要更衣?”
顾峤身上还沾着先前的朱砂,刚才传膳进来的宫人不多,但若是要走出去,一路上会遇上不少人。
宫侍不敢直视圣颜,注意力就一定会放到顾峤的衣服上。
于仪容有损。
“好。”顾峤低低地应了,转身进了御书房的里侧,那里他命人安置了一张软榻,还留了几身衣裳。
因为有东西隔断,书桌旁的暖意没有蔓延过来,顾峤靠着更衣的这一段时间冷静了一下,将衣裳仔仔细细地理好了这才磨蹭着转回来,只一瞬间,又被热浪扑满。
一定是书房当中太热了。
顾峤想,看着眼前的青年。
商琅正安静地立在那里候着他,恭顺谦卑,白皙的脸上或许是因为热,泛着粉,像个精致漂亮的陶瓷娃娃。
如果商琅真的只是一个巨大的陶瓷娃娃,顾峤一定会散尽千金给他建出来一座金屋,好生地养起来。
眼下——他走上前两步,极为克制地抓住了商琅的手腕:“外面冷,先生小心染上风寒。”
这句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下一瞬顾峤就松开了手,然后取下了一旁的斗篷,不由分说地披到了商琅的身上。
那件斗篷经常被顾峤挂在御书房当中,而且大多数的用处都是给冬日里的商相再添上一件衣裳。
御书房当中的檀香,跟商琅身上的沉香缠绕在了一起,顾峤觉得太浓了,以至于让他头脑有些发晕。
甚至他都不知道最后两个人怎么走出御书房的,初春的寒风吹过来之后,顾峤才彻底地清醒过来。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宫中瞎逛,慢慢地就走到了御花园那里去。
御花园当中有各种的奇花异草,各个季节都会有花开,从来没有光秃秃的时候。顾峤看着这一片花红叶绿,忽然听见商琅问:“等及冠之后,陛下可有想何时纳妃?”
顾峤猛地转头,垂下的指尖动了动,只觉得寒意顺着蔓延上来,侵占了他全身。
“……先生,希望朕纳妃吗?”
“陛下何出此言?”商琅轻蹙了一下眉,有些不赞同,继续道,“先前朝中不稳,陛下又年纪尚小。如今天下基本已经定下来,陛下及冠,也该考虑选秀纳妃立后了——不知陛下可中意哪家贵女?”
商琅说的话看着稀松平常,却真真是一刀一刀地往顾峤心上扎。
他想要立后,他想要立商琅为后。
但是这句话,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直接说出口。
商琅同其他的朝臣那般催他选秀,但若是他足够坚持,或许还能挡上一些。但他要是直接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商琅若是对他没那个心思,怕是要当场变了脸色,然后死谏让他规规矩矩地立后承嗣。
“不急,”他淡声开口,“先生都还没有成家,朕着急什么?”
第9章 朱家遭难
“陛下,”商琅无奈地轻叹,“臣一身病骨,怎敢误了佳人?”
顾峤抿着唇,并不算满意这样的理由。
商琅今日能用病骨沉疴来婉拒成亲的劝告,他日就能用同样的理由来拒绝他。
“先生究竟是什么病?”顾峤趁着这个机会开口问,直接抓上他的手。明明病的是商琅,更脆弱的那一个却好像是顾峤。
“十年了,”手渐渐收紧,商琅被他攥得腕上发红,顾峤此刻却顾不上管,眼眶不自觉地也浮了红,好不委屈,“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病,要用十年之久?朕都担心——”
“陛下慎言。”顾峤那句话没说完,就被商琅打断了。
神情向来浅淡的男人变得严肃起来,甚至连方才说出来的那句话都像是厉喝。
顾峤从来没见过这样板着脸的商琅,连当年他为了清肃朝中大开杀戒的时候都没有。
像清洗世家这样的大动作,不是顾峤第一次做。
朝上关系错乱复杂,顾峤之前,历代帝王基本都是靠着多方制衡来求的安稳。但是到了他这里,因为登基的时候年幼,支持他几个皇兄谋反的人除了世家也有藏在朝臣当中的,顾峤要是真想坐稳这个位置,就不能再跟先前一样继续搅混水。
更别说他身边可是有个智多近妖玲珑心思的商琅。
虽然说商相先前一心做学问,但是之后跟着他,对于朝中那些风云诡谲很快就看了个透彻,利用得也是灵活自如。没有他,顾峤怕也不能在短短四年时间做出这么多的大事。
除了这一次对世家的清理,在几年前顾峤刚登基的时候,还有对于朝臣的一次清扫。
向来被娇生惯养的小皇子骤然担此大任,顾峤哪怕靠着皇族的教养生生地稳住了表面,到了当时唯一可以信任的商琅面前,也还是会忍不住崩溃。
那个时候下这种血腥的命令的时候,少年帝王根本没有如今的游刃有余,还会在私底下的时候红着一双眼问商琅,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于残忍。
那个时候商琅只是告诉他,为国除奸佞,如何做都不算过分。
鲜血白骨之后只会是一个太平盛世。
那双桃花眼里的沉静让顾峤的情绪瞬间平缓下来,之后面对此事的不安也逐渐减少,四年之后,他已经能在午门鲜血遍地的时候面不改色地同商琅在宫中下棋了。
却没想到当年给他最多的心安的人会在今天这般。
顾峤有些委屈地抿了下唇,不说话了,只是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商琅轻叹一声,语气和缓下来,妥协地同他解释:“若非要说,臣算不上病,只是自幼身子便不好,得一直拿药养着。所以陛下不必担心,臣还要同陛下一起见证太平盛世——陛下莫要胡思乱想。”
顾峤稍一沉默,总觉得商琅话里的意思,是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
除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担心商琅会死,他甚至都在想,等真到了那一天,他一定会将商琅给迁到皇陵当中去,他不准备纳妃,若是到时候已经择好了合适的储君,他就可以直接跟人——
“陛下。”
商琅又唤了他一声,将他从思索中拉回来,顾峤弯了一下唇角,终于答了他的话:“朕知道,先生不必忧心。”
不管商琅信或是不信,顾峤怕多说多错,不敢再在这上面深入下去,连忙移开了话题:“这些花里面,先生可有喜欢的?不如择一些,朕派人移到相府当中去,权当是添个色。”
商琅虽然说是个极出众的文人,但是对于莳花弄草之类的事情半点也没有兴趣,一心扑在圣贤书里面,在顾峤登基之后则是一心扑在政事上。
相府当中那为数不多的花花草草,都是顾峤寻人布置的。
少年帝王向来热衷于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分享给他,就像是在悄无声息地筑巢,用自己的东西来悄无声息地将商琅给包裹起来,最后将人彻底地圈进自己的世界里。
商琅也不知道清不清楚帝王心里的小心思,但对于这样无伤大雅的行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闻言只是颔首,温声应道:“臣听陛下的。”
这样的回答在顾峤的意料之中,他也不甚在意,带着商琅继续在御花园当中漫无目的地逛。
御花园当中的花草很多都是各地或者外邦贡上来的,顾峤对其也不算了解,只瞧着哪个好看,哪个适合商琅,便唤了宫侍来将花给连根挖出来,准备移到丞相府去。
两人闲庭信步,没多久却忽然碰上了来报消息的暗卫。
朱家出事了。
不过出事的不是他们那日见到的朱五德,而是顾峤本来就要杀的那一支。
但是从决定了要将人给解决之后,顾峤就在各家派了暗卫看守。本来觉得皇室的暗卫,一个人看着一支族系已经足够,却没想到会这么让一个无名之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给杀了。
甚至还不是在夜里,而是青天白日之下直接动的手。
一时间也不知道算少了一事还是多了一事。
不过让顾峤更在意的,是暗卫之后说的那句话。
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现了那一日跟着商相拜访朱五德府上的少年就是皇帝,坊间有些痛恨所有朱家人的百姓开始怀疑顾峤要直接包庇朱家,很快将消息传了开。
若放在之前,这些百姓定然是敢怒不敢言的。
偏偏顾峤上位之后,做了这么多打压贪官遏制世家的事情,百姓对他的推崇更多,要求也自然而然地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