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就出手帮她了?”晏三合试探着问。
“是!”
桂花松开晏三合的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
“我娘说的,女人欺负女人不算本事,女人欺负男人才算真本事;我娘还说过,娼/妓是下贱,但贱的是身子,不是心,一个人的心不能坏。”
“你娘的话说得都对。”
晏三合看着桂花,真心诚意道:“可惜我晚生了这么些年,否则这样的奇女子一定要结交一下。”
桂花眼皮狠狠一抽,看着晏三合的双目通红,却没有眼泪。
人老了,泪就少了,可心里的感动不会少。
娘是什么人?
可这姑娘却说她是奇女子……
其实她在心里也觉得娘是个奇女子,换成别的小娘子早就一碗滑胎药喝下去,哪里还会有她。
晏三合的这一句话,让桂花决定要把心里边边角角的事,搜搜刮刮,一件一件都说出来。
“其实娘的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在教坊司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像逝水这样外表看着柔顺,骨子里却倔强的要死的人。”
晏三合突然来了兴趣:“你说她倔强?”
“嗯。”桂花点点头。
晏三合:“能不能举个例子?”
桂花想了想,“她被罚跪在雪地里的那次,就是个例子。”
那次书法课,按往常的惯例,所有小娘子一人抄一段佛经,别的小娘子都用楷书,只有逝水用的是瘦金体。
授课妈妈点评的时候本来没说什么,偏那夏玉插了一句话,瘦金体是狂人所写,是对佛法的不敬。
逝水看她一眼,说:“佛渡众生,狂人亦是众生,何来不敬?”
夏玉冷笑一声:“可别说得那样好听,不就是想用这一笔字,搏一个花魁吗?”
逝水一双黯黝黝的瞳仁中全是不屑,“搏不搏是我的事,何劳你操心,管好自个,手别伸得太长。”
夏玉像只蝴蝶一样,扑进妈妈的怀里,眼泪汪汪道:“妈妈,你瞧瞧她,说的是什么话?”
教坊司两个最出众的小娘子,调教好了就是最值钱的摇钱树,妈妈想做个和事佬。
“逝水,你快来和夏玉赔个不是。”
桂花忽的笑了笑,看着晏三合问:“姑娘知道逝水答了一句什么吗?”
第302章 执拗
“她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一字一句,如同惊雷在晏三合耳边炸响。
这话知道的人很少,逝水能脱口而出,可见她是喜欢这话的。而能喜欢上这话的人,性子不仅傲,还有一份执拗在里面。
执拗和倔强不同。
前者是一种态度,是融进骨子里、血脉里的东西;
后者是指性子,而一个人的性子会由他一生遇到的事,遇到的人,慢慢改变。
英雄惜英雄;美人怜美人。
晏三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命运的泥潭里苦苦挣扎。
“姑娘,是不是我记错了?”
桂花见她不说话,有些难为情,“这话我不懂,记了好多遍也记不住,后来还是逝水做了花魁以后,她才慢慢教我记住的。”
“记得没有错。”
晏三合看着她:“逝水这话针对的是妈妈,她后面的日子不会好过。”
“有我暗中护着,就会好过。”
桂花的眼神透着些小得意:“夏玉那个小贱人再招人喜欢,也不过来教坊司几年,能比得过我。”
“逝水这样的性子,一定会拒绝你的帮忙。”
“姑娘料得半分不错,可谁不想过好太平日子,谁想挨罚、受辱呢?”
桂花:“夏玉那小贱人伙同别的小娘子一道欺负她,我把腰一叉,摆出个恶人的姿势来,谁又敢上前半分。”
她在教坊司土生土长,最会做的便是撒泼打滚,指爹骂娘,耍横耍蛮,夏玉被她治几次后,就老实了。
“你护住了她,她这样的人是会把你当好朋友的。”
晏三合:“我说得对吗,桂花?”
一个字都没有错。
慢慢的,逝水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她在红楼里负责清扫,只要看到她来,逝水的眼睛就捉着她看。
读书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不一样,很黑很清很透亮,往下一弯的时候,像一轮弯月。
白天她们会遥遥相望,会心一笑。到了晚上,她就想办法进到红楼里,拉着逝水天南海北的聊。
她会把教坊司的种种,都说给逝水听。哪些要注意,什么人不能得罪,哪些地方可以偷懒,还有各个妈妈的来历……
逝水则会给她讲外面的天地,讲四九城的四季,哪里最美;讲街头巷陌,哪家的东西好吃;讲戏园子里角儿,哪个戏唱得最好。
“桂花。”
晏三合打断:“逝水喜欢听戏?”
“她最喜欢听戏,每一出戏的戏文说的是什么,唱词是什么,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桂花忽的笑了:“有一回夜里,她还给我唱过呢,小腰儿一扭,兰花指一翘,唱得像模像样。”
晏三合的心口有些发抖。
这时,身后又有一根手指戳过来,不用细想也知道是那位爷。这位爷曾经说过,鼓点一敲,小锣一打,这戏便就开始了。
静尘念念不忘的是一段锣声,他是在提醒她,心魔会不会跟唱戏有关?
很可能有关!
晏三合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做了回应。
“逝水最喜欢听的戏是哪一出,桂花你知道吗?”
“她哪个都喜欢听,没有最喜欢,刚开始只要教坊司搭戏台,她就走不动路。”
“刚开始?”
晏三合何等敏锐:“那么也就是说,后来教坊司搭戏台,她就能走动路了?”
桂花这个时候,才又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一眼晏三合,心里感叹一句,好个聪明的女孩儿啊!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不爱听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听的?”
“这……”
桂花想了好半晌,才不怎么确定道:“好像是选上花魁以后。”
晏三合问:“为什么选上花魁后便不爱听戏?”
这话她也问过逝水。
“戏点子响了,这会你又没客,咱们去听听。”
“不去!”
“干什么不去,你不最爱听戏?”
逝水走到窗前,指着远处的戏台,愣了一会道:
“她们在唱戏,我们也在唱戏;她们在戏里哭,我们也在戏里哭;她们哭给听戏的人看,我们只有哭给自己看。”
她是不甘心做一辈子的娼妓啊!
晏三合眼底露出怜悯,又问道:“逝水选花魁顺利吗?”
桂花摇摇头,“她一开始不想选花魁的。”
“为什么?”
“因为她的身份。”
晏三合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唐岐令曾贵为太子太傅,太傅的女儿最后做了花魁,陪男人笑,陪男人睡,这让当时还在位的先太子何等难堪?
按辈分,先太子还得唤逝水一声小师妹呢。
“后来呢,她怎么又有了斗志?”
“后来……”
桂花气愤的脸都变了形:“逝水听到有人背地里说她不是处子。”
晏三合等不及的追问,“然后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桂花一想到这些泼脏水的话,依旧忿忿不平。
“然后她就冲上去和那几个人厮打起来,别看她娇娇弱弱,真发起狠来,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两道轻轻的喘息声,几乎同时响起,一道是晏三合的,一道是谢知非的。
谢知非再度伸手戳了下晏三合的后背。
一个诗礼之家的小姐,别说打架,便是骂人,也是少见的。
逝水不管不顾的冲上去和别人厮打在一起,可见这些话是触碰到了她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