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他识字不多,大部分还是这些年学的,读起来磕磕绊绊,不过在幕僚的帮助下,还是弄明白了公文中的意思。
    “周夫子,这意思就是说,以后关北四道,就一个幕府了?大帅也不是定难军节度使,而是朔方节度使了?”卢怀忠问道。
    他身上穿着一件精美的甲胄,擦拭得几乎一尘不染。也不知道大冬天穿铁甲怎么受得了的,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容严肃。
    以前他不是这种性子的。当还是个小小的火长时,粗鲁豪迈,好勇斗狠,怎么看都是个屠狗辈,一点没个大将的样子。
    但人是会被环境改变的。
    从铁林都时候起,卢怀忠就“被迫”参加各种研讨,时间一长,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后来,邵树德不断劝他读书,卢怀忠没法,便让军中幕僚给他读书、讲史。你别说,读进去以后,还是挺有意思的。
    卢怀忠就这样沉迷于“学习的快乐”,知识慢慢积累,眼界逐渐开阔。直到讨伐灵州那次,厚积薄发,鬼使神差地看透了整个战场局势,果断出击,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那次大胜给了他不小的信心。只可惜,后来留守灵夏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便出征,也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再没有了独领一路兵马的机会。
    今年征山南西道,他又是留守夏州,为此惆怅了好久。心情烦恼之下,也就只好把精力用在治军上面了,各种操练、各种巡查、各种比试。对人严苛,对自己也严,直到大帅班师,交卸了兵权为止。
    不过他很快又得到了兵权,那就是率武威军七千步骑屯驻兴元府百牢关、阳平关一线。定远军使王遇将率七千五百步骑屯驻固镇、兴城关一线。
    两军都是过了年后开拔,前往山南西道镇守,为期至少两年。
    卢怀忠被任命为兴凤梁镇遏兵马使,替邵大帅镇着山南西道乃至龙剑十余州,收取财货的同时,密切关注蜀中局势。一旦有变,快速来报。
    严格说起来,这也算是一路大军的主帅了吧?只是,总感觉还差点意思。因为这是驻防兵马,而不是进攻敌人时野战军团。
    “军使,朝廷有诏,罢旧定难军、振武军、天德军、朔方四镇,以关北十州之地,新置朔方镇。灵武郡王任朔方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押藩落使、营田使、监牧使、镇北都护、灵州大都督府长史,兼灵州刺史、河西观察使。如今关北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十州三十五县之地,确实只有一个幕府了。”周夫子恭敬地答道。
    “如此处置,倒也不错。”卢怀忠沉默一会后,说道:“关北四道,本来就大帅一人说了算,愣是分成四道,单从御敌方面来说,也不合理。”
    “军使,是否派人恭贺?”周夫子提醒道。
    夏州左近各军,一般来说总有一两支是处于警备状态,各级军将在营,军士不得准假,军粮、器械储备充足,足可打数场大规模战斗。如今武威军就处于这么一种状态,因此作为军使的卢怀忠是没法离开大营的,只能遣使至夏州恭贺。
    “遣使恭贺,尽快。”卢怀忠虽然喜欢打打杀杀,但不代表他没情商,这种关键时刻,自然要大表忠心。
    周夫子暗暗松了口气。在他看来,大帅对卢军使是非常信任的。出征在外时,留守夏州的任务就交给了他,这不是信任是什么?
    而且,看军使平日里的言行,对大帅的所作所为颇多赞誉,把其他藩镇节帅贬得一文不值。本来就忠心,那么还要表现出来,让大帅知道你从始至终都忠贞如一,以后这富贵自然就能安享不断了。
    无独有偶,屯于夏州城内外的铁骑军、铁林军、定远军、义从军等部十将以上军官,也在同一时间恭贺。等再过些日子,远镇陇右的丰安军、天德军、经略军的使者估计就会到了。在他们之后,还有各蕃部头人、邻镇藩帅,谁在这个时候没表示,就会被怀疑有异心,以后的下场,自然不必多说。
    这——其实是一次服从测试。
    各军主官、幕府及州县官员的贺表很快如雪片般飞往府邸。
    邵树德正在给儿子们讲解步弓的使用,听闻之后,直接一笑,道:“意料之中。十州之地,谁敢跟我炸刺?”
    折芳霭笑着替邵树德整了整袍服,道:“知道郎君的威风,邵扒皮之名,都传到府中了。”
    “吾只擅扒衣,不擅扒皮,娘子当知某精于此道。”
    折芳霭气得脸又红了,道:“孩儿们都在呢,你又胡说八道。”
    “唔……”邵树德收敛笑容,看向承节、嗣武两个孩儿,见他们的兴趣还停留在步弓上,轻声道:“娘子稍安勿躁,待给孩儿们讲完弓刀之事,晚间亲自向娘子演示枪术。”
    折芳霭红着脸败退。
    “阿爷,弓可以射鹿么?”已经五岁的嗣武不断抚摸着硬邦邦的弓弦,问道。
    “自然可以。”邵树德将其抱起,置于腿上,笑道:“刀枪弓牌,都是世间顶有用之物。你学会了,别人就没法抢你的东西。吾儿可愿学?”
    “愿学。野利克成有一张很小的弓,还骑过马,儿也想学。”嗣武说道。
    “阿爷……”承节小一岁,话说得没那么溜,不断将手伸向弓。
    邵树德将他也抱到腿上,笑道:“仲儿何急也?等大兄把玩结束,你也可以玩。有朝一日阿爷不在了,这家业还得你们兄弟互相扶持,可明白?”
    承节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在他这个家庭,兄弟之间的关系,从小就得不断纠正、培养。小孩子之间争玩具,争吃食,争衣物,甚至是争玩伴,都很正常。但邵树德会密切观察,时时灌输兄弟友爱、互相扶持的思想。
    虽说成年之后,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以及现实的利益之争,兄弟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变质。但有小时候的友爱亲情打底,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也不打算对两个儿子区别对待。该教什么,两人都教,不会厚此薄彼。这个世道是残酷的,万一自己有所不测,嫡长子再出点意外,又没有其他合适的嫡子顶上的话,庶长子就得火速上位。
    这是打天下,可不兴防这防那的。儿子不行,家业可就便宜其他人了。
    上月府中姬妾又相继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嵬才来美生了个女儿,在上月中旬,封绚则在月底生了个儿子,让她妹妹小封羡慕得无以复加。
    大封之子取名勉仁,嵬才氏之女取名泽,因其母亲来自地斤泽。佛牙也有了名字,彼时邵树德正在练箭,于是取名羽。
    三子五女,大女儿元月也要正式成婚了,邵大帅觉得生活还是挺圆满的。
    腊月很快就过去了大半,镇内风平浪静。
    衙将们照旧到都虞候司上直,僚佐们继续在衙门办公。除了一些不懂事的外地读书人喝了几两猫尿,在坊间高谈阔论,觉得朝廷可能开了一个坏头,以至天下各镇都可能有样学样之外,大部分人都忙于自己的生活。
    不种地没饭吃,不放牧没饭吃,不做生意也没饭吃。灵武郡王至少给了大家一个安稳的生活,你管那么多做甚?累不累啊?再叽叽歪歪,送你去最忠于大唐的蜀中,你去不去?
    而在看到一切照旧之后,趁着年前还有一些时间,邵树德便到节度使衙坐班几天,开始着手解决他一直以来想搞,但却有心无力的财政问题了。
    俗话说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能产出足够所有人消费的粮食,并且还有相当部分的余裕,这是发展商业和工业的基础。
    这么多年以来,朔方十州的粮食问题始终存在着。整体或许够吃,但产量不丰也是事实,同时分配机制也严重倾向于军队,产生了种种问题。但在灵州的三茬轮作制开了个好头后,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三年内粮食问题会得到极大的改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商业问题,已经到了可以预热实施的时候了。
    第039章 商税
    一支带着大群马匹的商队停在了无定河南岸的某家骡马店外。
    骡马店很明显是新建的,型制很大,几乎和驿站差不多了。
    店内有店子、厨娘十余人,门口还有两个髡发杖家,帮着客人看守牛羊骡马。
    “何氏老店。”谢瞳抬头一看,从被风雪遮了小半边的牌匾上读出了店铺的名字。
    夏州的骡马店,真的太多了!几乎每家经营住宿、酒食的店铺,都有一大块草场,还有专人帮忙照看牲畜,收费也不贵。
    或许这就是地方特色吧。
    “客人竟然能买到这么多马?”一个上了年纪的店子出来接待,啧啧称奇。
    卖马,一向是灵夏的大宗生意。银州银川、丰州永清栅以及新设的会州西使城牧场,那都是官办的,普通人很难买到里头畜养的战马,除非你有特别的路子。
    三大牧场之外,你就只能从草原蕃部那里买马。但这就要看运气了,人家的马一般都有固定的熟客去采买,你贸然上门,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不说,数量可能也满足不了需求。这支商队一口气买到了六七十匹,让见多识广的店子有些惊异。
    运气可真是不错!
    谢瞳、谢彦章二人不言,其他人自然不敢多话,只是与店子随意交涉着。
    “客人给的这点钱,就只能用干草喂了。”
    “怎生这么贵?喂点麦麸、豆子不行吗?”
    “顶多掺点芜菁,下雪前挖的,还能吃。”
    “那赶紧吧。”
    随从们与店子去了店后空旷的草场上,一阵冷风吹来,夹杂着豆大的雪粒子,直往人脖颈里面钻。
    草场边上起了一些牛棚、马舍,有专人铡草、喂养。基本都是草原上跑过来的逃奴,在这些店铺干个一两年,然后耐心等待官府给他们编户。只要编了户,那么就有了身份,草原上的头人也拿他们没办法了。
    “再没夏绥镇,亦无定难军了。”店内又来了一批客商,几人甫一坐下,便聊了起来。
    “四镇归一,这行商的苛捐杂税该降一降了吧?定难军、振武军、天德军、朔方镇,那么多关津,该裁掉一些了。若是税卡少一点,咱们这买卖也能做得兴隆一点。”
    “胡三,听闻明年出盐州往庆州,通塞川、车厢峡等地的税卡要撤了。”
    “庆州的税卡也要撤?邠宁镇又不是……”说到这里,行商果断闭了嘴。
    有些事,可意会,不可言传。邠宁节帅李延龄是什么来历,听谁的,懂的都懂。
    “要我说,灵武郡王总领十州是好事。咱们做买卖的,不怕交钱,就怕勒索。若能把各州各镇的税关并一并,少交几遍冤枉钱,咱们能多卖多少牲畜出去?绥州东市、夏州南市,一年光榷税就能多收个万余缗,不比税卡那点钱多多了?”
    “那能一样么?税卡的钱是税吏的,榷税是大帅的,税吏凭什么为大帅考虑?”
    “所以这朔方镇设得好啊,省事多了!”
    谢瞳默默听着,不做声。谢彦章则烦躁无比,起身去了店外。
    “好家伙,终于逮着你们了!”一声断喝突然响起,谢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双铁臂扣住。
    “说,这些马在哪买的?交税了没有?”一名中年税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谢瞳问道。
    “在草原上买的,带往河南,什么税?”谢瞳有些晕晕乎乎,问道。
    “哪个草原某就不问了,大帅有令,朔方十州、邠宁三州,内部过税一律取消,只在通往外镇的大道关津处设卡收取过税,汝等尚未出境,可不纳过税,然除陌钱交了没?”税吏大声喝问道。
    国朝体例,诸道节度使、观察使于津济要路处率税商贾,计钱至一千以上者,以十一抽税,以充军资杂用。
    说白了,可以把藩镇理解为一个国家,商人通过两个藩镇时,如果携带的货物价值超过一千钱,就要收取10%的过税,其实就是关税。
    有的藩镇比较过分,不止收一遍过税,三五个税卡一立,50%的税就交出去了。过税之外,还要面临税吏的无端勒索,负担极其沉重,而这些勒索及税,最后都会摊入成本,让最终消费者买单。
    如今关北四道合一,十州之地可以视为一个整体,内部的过税确实可以取消了,明显不利于商业。而且,邵树德还将接壤的邠宁三州也纳了进来,这十三州之地,就是一个统一市场,内部各州之间不存在关税,只有“出入境”时需要交纳过税——好吧,邵大帅甚至连过税这个名字都改了,以后都叫关税。
    除陌钱,其实就是交易税。最初每贯收二十文,建中年间涨为五十文,后来又降为二十文。
    其实这种钱很难收,一般都是在市肆之间才可能收到,像之前赵成的商队在会州乡间卖东西,肯定是收不到除陌钱的。但他们如果到城市的集市售卖,那就跑不掉了,2%的税率妥妥的。
    除了这个税之外,集市里还有一种税,与过税相对,谓之住税,每千钱算三十,即3%的税率,对坐地商家收取,一般在运货进集市的时候就收了。
    “六十八匹马,一匹我给你算绢三十,总二千又四十匹绢。除陌钱便要收你绢四十匹又八尺。”税吏一把揪住谢瞳的衣服,冷笑道:“敢藏匿货物,为官司所捕获,没其三分之一。贩鬻而不由官路者罪之。汝等未在集市买马,逃了除陌钱,今罚你二十三匹马,可有话说?”
    店内一群商人目瞪口呆,都有些心虚。逃税,几乎每个人都干过。真要仔细追究,一个都跑不了。谁没去草原偷买过牛羊?草原人不懂行情,可以肆意压价,低价买到手后,精明点的人,不走官路,走山间小道,转手一卖,利润惊人。
    这群河南商人,也是够倒霉的,怎么就被逮了呢?
    “我等认罚!”谢瞳反应了过来,用眼神示意谢彦章不要轻举妄动:“我等愿用钱帛赎买罚没的马匹。这六十八匹马,都带走,还望通融一下。”
    税吏沉吟了一会,便道:“也行,但除陌钱还得交。”
    ※※※※※※
    “大帅,幕府所收之商税,主要是刨除盐利之外的榷税,即茶、竹、木、漆、铁五大项,年一万三千余缗。”由营田司孔目官升任互市司判官的梁之夏汇报道。
    “今若想在关税、除陌钱、住税上想办法,须得做三件事。”梁之夏继续说道:“一者,吸引更多商人入境,人一多,关税就多。十三州之地,户口百余万,且多牲畜、药材、皮子,每年多有外镇商徒入境。今裁内地州郡税卡,大大便利了行商,口口相传之下,定可吸引更多人过来。”
    “二者,多建集市,令商家入内交易,收取除陌钱、住税。有不从者,可着有司批捕,定可令其胆寒。”
    “三者,裁撤税卡之税吏,发给马匹、器械,令其四处巡查各山间小路,以震慑试图绕过官路之宵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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