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桐的大脑在这一瞬间清空了,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敲击着。
段凯见他神色不对劲,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是令人心惊胆战的车祸画面,杨亚桐的表情是凝固着的,双手却在轻微颤抖,于是掰开他的手指强制把屏幕熄灭,轻声说:“桐桐,别看这些,别折磨自己。”
“小舅舅……我就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杨亚桐撒了个谎,他知道自己应该在这里等着,也清醒地知道等着没有用,他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因为某个不为人道的理由,非常想要见到一个人。
“你听话,回家洗个澡,能睡就睡会儿,明天正常去实习。”
“可我——”
“听我说,两个舅舅都在这儿守着,放心。医生都说了,估计要一周才能醒,那你一直在这儿待着一点意义都没有,还把学习耽误了,你们实习是要算学分的吧?”
杨亚桐点头。
“就是说啊,手机开着,舅舅一有最新情况就发给你,行不行?”
杨亚桐的小舅舅比他大不到十岁,今年刚到30,平时吊儿郎当跟自己称兄道弟,此刻却真的像个长辈,难得的严肃居然有点可笑,他撑着膝盖起身:“知道了。别像哄孩子一样叫我‘桐桐’。”
段凯目送他走到电梯口,又回头朝自己摆了摆手,他想,万一姐姐不在了,那他还真的变成了家里的大人,想及此,他打了个冷颤,恨不得当场跪在病房门口,求各路神仙一定要保佑姐姐有惊无险平安无事。
这一天,凌游像带孩子一样照顾他,带他查房,教他工作流程,介绍很多有特点的病例,杨亚桐的小本子上面连写了好几页笔记,他想到昨天凌游一有空就瘫在椅子上不动弹的懒散劲儿,隐隐觉得,他是在刻意不让自己闲下来。
果然,刚吃过午饭,凌游便递给他一杯咖啡:“走,跟我出去开个会。”
“哦。啊?开什么会?”
“抗病耻感大会。”
见杨亚桐一脸茫然,凌游补了一句:“精神卫生领域中习惯性地存在一些病耻感和歧视,这个会就是世界各国从业者的经验交流。”
“世界各国?”杨亚桐原以为是几家医院的精神科内部会议,没想到是这么个规模。
“本来也轮不到我去,之前发了篇文章,关于社区精神健康中心反歧视宣传的,可能他们需要一个基层医疗机构的角度,就把我喊去了,一起去听听看吧,跟那些人交流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低头凑近杨亚桐的耳朵,轻声说,“比在这儿听主任训话强多了。”
这把醇厚的声音以及他呼出的气息扰得人心神不宁。杨亚桐几乎要躲开,但他舍不得,只能点头,乖乖跟着走。
和一板一眼严肃汇报的内容不同,凌游在一开始讲了个小故事,说他治疗过一个重度焦虑抑郁的大三女孩,因为被前男友反复骚扰,没办法继续上学,自卑到企图自杀,出院之后,她第一时间去派出所报案,并且联系好了律师,抛开病耻感,准备重启自己的人生。
他说:“我经常跟即将出院的病人强调,你们只是病了,并且通过lt;a href=<a href="https:///tuijian/xitong/" target="_blank">https:///tuijian/xitong/</a> target=_blankgt;系统治疗已经痊愈了,而不是外界所说的‘疯了’。精神疾病和性格缺陷是两码事,相比精神出了问题,那些冷静的、理智的故意破坏者更令人害怕,更应该觉得羞耻。所以不要自己歧视自己,我们没有错,只是病了,我们对已经造成的影响表示抱歉,但这不是我们故意想要犯的错……”
杨亚桐的英文水平跟他的专业课比起来差了一大截,刚开始还跟得上,后面慢慢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大概也有一些心不在焉。坐在台下,眼里只能看见凌游这个人,他略微低头整理领带,他抬起手臂指向屏幕,他在讲台上踱步、停顿、转身,所有动作都让他觉得此人不像是个普通住院医师,他甚至有一种资深专家的自信和笃定,在这样一个大型会议上发表自己对患者的关怀、对人性的剖析以及对社会文明进步的期许。
杨亚桐看他看入了迷。
开完会,他们步行去地铁站。温度不低,凌游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一段,他们走得不快,在茂密的行道树下,枝叶成荫,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味。
“你待会儿去医院?”他问。
“嗯。”杨亚桐点头。
“你爸爸在那儿守着?”
“不在,他们离婚很多年了,没什么来往。”
“哦,那你家……”
“两个舅舅在那儿。”
“那还好。”
“谢谢你啊师兄。”
杨亚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凌游有些莫名其妙:“谢我什么?”
“把我这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不让我胡思乱想。”
“呵。”他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们等在路口,一个时间很长的红灯之后,绿灯刚一亮起,无数辆外卖小哥的电动车便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类似大草原迁徙一般的阵仗,宣告着这个城市傍晚的来临。
凌游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腕,示意他靠边,二人走上人行道。人行道本就不宽,又被停了车,挤在狭窄逼仄又昏暗的角落,他们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杨亚桐心中突然冒出一股珍视感,想把这一刻藏起来,藏起这个街角的黄昏,藏起凌游刚才在台上的光彩,藏起他们若有似无的身体接触,甚至,他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所带来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