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莫哭了,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陆飞鸢临走前,还叮嘱着:“妹妹明日定要做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来,才能叫赵姨娘安心。”
陆姣姣连连称是,送陆飞鸢走了、她独自一人回了房后,才觉出身后阵阵凉意,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娘,也就是赵焕宜,陆飞鸢口中的赵姨娘——根本没有什么旧疾,都是她拿来忽悠陆飞鸢的。
陆飞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让她心中越发确定,今天跑了的那个就是她娘。
他们一直不让她见她娘,只有一个可能。
她娘在来了陆府之后,就知道陆府的打算,定是不同意陆府的做法,随即被陆府关了起来,后来又找机会跑了。
她娘没跑之前,不会帮着陆府人说话,陆府不敢让她们母女相见,她娘跑了之后,陆府找不到人来给陆姣姣看,所以只能再三推辞。
陆姣姣提着裙摆脚步轻轻的走到窗口向外探,就瞧见门外看守她的人从两个小丫鬟换成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粗使婆子。
这是防备她再跑。
陆姣姣垂着眼眸重新坐回床榻上,心中越想越愤恨。
陆家人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塞给永宁侯世子,以此来保住陆飞鸢了。
偏生她一个弱女子,逃也逃不出去,就算是逃出去,也告官无门——她现在还算是陆家人,之前她来陆家的时候,陆家人直接拿了她们的户籍,将她们定成了陆家人,这就成了陆家的家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告到哪里都没用。
陆姣姣紧咬着唇,粉拳重重的捶打了下床铺,竟然硬生生被逼出来一丝狠劲儿来。
既然陆家人非要把她当弃子用,拿她的命去换陆飞鸢,那就别怪她回头反咬一口了!
永宁侯世子是吧?
明儿我非得把陆家的天捅给你看!
陆飞鸢从后宅小院里走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两个贴身丫鬟,其中一个丫鬟低声说:“姑娘,这泥腿子满嘴胡话,您可千万别受她蒙蔽,谁能找人找出府里去?咱们可有门房。”
“我知道。”陆飞鸢脸上还带着温润笑意,她轻轻扶了扶步摇,粉嫩唇瓣吐出来的话却满是淡漠:“她也知道我定是骗她的,但那又如何?她逃不出我陆府,注定要为我做挡箭牌,若她聪明,日后陆府还能予她庇佑,若她非要折腾,那便去永宁侯世子府里随意折腾吧,到时候永宁侯世子府里的人自有法子惩治她,左右永宁侯世子要的是与右相联姻,去的是那个女子,永宁侯世子不会在意的。”
一个没有娘家支撑的女子,日后到底是何下场,那就不得而知了。
两位丫鬟随即低下头:“姑娘英明。”
“你们二人回去之后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在陆姣姣面前露了风声,叫陆姣姣升起了逃脱的心思。”陆飞鸢拢了拢水袖,语气轻柔:“打杀了去,药哑了卖进窑子里。”
“是。”
次日晨时,天方大亮,陆姣姣就被几个嬷嬷揪起来梳洗打扮。
她从没走过这么多道繁杂的工序,从头到脚全都被修缮一遍,每一根鬓发都被细心打理,陆姣姣被打扮好了后往铜镜前面一站,都有些不认得她自己了。
她穿上了一套火红色的襦裙,头戴了一串金色步摇,浑身艳丽,裙摆行走间如同层叠的牡丹坠落,好一朵人间牡丹花。
她本生了一张娇憨可爱的脸,但给她点妆的嬷嬷用艳色的黛粉修饰了她圆钝的眼、拉长了她的眼尾,又在她额前描了一株金,让她看上去凭空多了几分贵气,最后用口脂点唇,为她勾出几分媚,微风一起,裙摆摇曳,当真是艳色浓墨,如天边晚霞,堪称人间绝色。
刘嬷嬷老早就等到了门口,待陆姣姣画好妆容后,便驱散了众人,语重心长的叮嘱陆姣姣:“今日场合极为重要,四姑娘是个聪明人,莫要自毁前程,若是当真惹怒了贵人,哎,这高门大院,磋磨人的手段多着呢。”
京城里的人说话都喜欢藏一半,让人自己去猜剩下的意思,陆姣姣不算太聪慧,但也能听得懂刘嬷嬷未尽的话。
好吃好喝把你当四姑娘伺候
着,你最好自己识相,但如果你非要自己找死,谁都救不了你。
这些贵人们啊,明面上把你捧得高高的,给你好吃的好喝的,但是就是不把你当人看。
当条狗,当只鸟,喜欢了捧过去逗一逗,不喜欢了,直接一脚踢开。
这还不够,他们还要这只狗感激涕零,满地打滚的感谢他们赏下来的一块肉,昂起脸来笑对他们的所有嘲讽。
凭什么?就因为你们有权有势、出身高贵?
“谢谢嬷嬷提点,姣姣心领了。”陆姣姣挽着水袖,垂着眼眸,以刘嬷嬷的角度,只能瞧见一截白色的后脖颈,又细又白,像是湖里刚捞出来的藕一般。
极致的红与清冷的白,艳色与雪色间,她是第三种绝色。
刘嬷嬷心下满意,转身领着陆姣姣出了院门,经过了花园,最后等在了前厅的回廊前等着,她们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才等来了陆飞鸢。
陆飞鸢今日着了一身浅蓝色留仙裙,梳着簪花鬓,面妆清淡,神色恬静,当真是雨后青云色,遥遥立山间。
远远瞧见了陆姣姣,陆飞鸢的视线在陆姣姣的脸上定了一瞬,指尖都忍不住用力的绞了帕子。
她早就知道陆姣姣好看,但却没想到陆姣姣今日颜色竟这般夺目,简直要将她都比下去了。
但陆飞鸢转瞬一想,陆姣姣自然是好看越好,左右是替她去顶永宁侯世子的亲事的,以后也争不了她的风头,今日且先让一让她。
“四妹妹。”陆飞鸢上前执起陆姣姣的手,笑着拉着陆姣姣往前厅走。
“今日来了许多我的闺中密友,一会儿引着你见见,她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一会儿见了都叫姐姐就好。”陆飞鸢细声细气的说着话,那关切的神态,仿佛生怕陆姣姣受了委屈似的。
青萝裙摆荡过刻着浮雕的紫檀木回廊木扶手,绣鞋踏过纤尘不染的大理石砖,伴着陆飞鸢一声声的叮咛,陆姣姣终于从后门入了前厅,从花枝重叠中,窥到了百花宴的一角。
陆姣姣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
陆家的后花园中有一片湖泊,湖泊中养着一片白色清莲,莲下是碧绿的莲叶,叶下有红色锦鲤游过,波光粼粼间,映着一片天光。
湖泊上有凉亭
,亭上坐着一些贵女,正在谈笑说话。
湖泊旁边摆着一条长长的桌子,桌子围成了一个圆,在桌上诸位旁边,有用玉石雕刻出来的山,有一人高,桌上竟修出了一条水渠,山上一落水,水渠就涌动起来,带动了水渠上的木制菜盘。
远处有一片竹林,还有人在竹林处弹琴,远远一望去,竹叶被吹起的飒飒声音与琴声混在一起,如听仙乐。
“这是流水宴。”陆飞鸢见陆姣姣盯着那玉山挪不开眼,不由得讥讽的勾了勾唇角,指尖捏着江南锦丝团扇盖住了下半张脸,转身引着陆姣姣往凉亭那边走,一边走一边用眼尾晲着陆姣姣眉间的金纹,捏着声音说:“收收你的眼神,右相府中的四姑娘,纵是养在山间,也不能这般没见识。”
她话说出口后就有些懊恼,下意识地瞥了陆姣姣一眼,见陆姣姣飞快垂下眼眸、没什么不高兴的反应后,才放下了心。
她暗暗警告自己,不能再这样说话了,她不能流露出一点点对陆姣姣的敌意,她今天必须得在外人面前把陆姣姣捧的高高的,才能显出来这个四姑娘在府中“受宠”,到时候把她配给永宁侯世子,才会让别人觉得他们右相府没糊弄永宁侯世子,面子上才过得去。
陆飞鸢念头才转到这里,她们俩就已经走到了凉亭前面,亭内的姑娘们全都望了过来,面露笑意,不动声色的打量陆飞鸢身后的陆姣姣,这一眼望过来,每个姑娘都不自觉的调整了自己的仪态。
背挺得更直、下颌昂的更高、就连捏团扇和帕子的手都轻微的调整了姿势,虽说面上没说话,但一个个都是如临大敌的望着陆姣姣。
这一身衣裳首饰,没有百两都是下不来的,这般奢华,想来定是陆飞鸢那养在外面、身子不太好、只有过年才会回来的四妹妹了。
以前陆飞鸢和她们说她有个妹妹,生的十分美的时候,她们还不大信,眼下见了才知道,竟真的这般耀眼夺目,虽说一片艳红,但并不显得俗媚妖态,反而灼灼其华如夜中流火,明亮的叫人一眼就能瞧见她,陆飞鸢这般颜色在她身旁,都被压的稍显黯淡。
这样漂亮的小娘子,在京城里都是排得上前三的,出身也好,若是再有些才气,那可就要名冠京城了。
“这位就是□□姑娘吧?”
先和陆姣姣打招呼的是个体态丰盈、面若银盘的姑娘,笑起来有两颗小酒窝,生的不是十分好看,但胜在和善,跟陆飞鸢的关系也最好。
“我是常家的三姑娘,常挽月,我与你姐姐岁数相当,你唤我一声挽月姐姐就好。”常挽月还主动过来拉住了陆姣姣的手,显然是在主动领着陆姣姣走进这个小圈子。
陆姣姣本人自然没这个面子,人家是看在和陆飞鸢的情分上,才主动出来给陆姣姣做脸面的。
“挽月姐姐好。”陆姣姣上前行了一个侧身礼,动作行云流水,侧首俯身步若莲花,一举一动都颇为赏心悦目。
常挽月心下也难免嫉妒,但面上的笑更温和了些,拉着陆姣姣和旁边的几位姑娘都见了礼,最后,才拉着陆姣姣坐下。
“哎呀,我这妹妹一来,都没人搭理我了。”陆飞鸢在旁边假装吃醋的说了句酸话,脸上却笑的格外开心。
陆姣姣越受欢迎、越出风头越好,只有陆姣姣足够优秀,才能配得上永宁侯世子。
眼看着陆姣姣也算是聪明,一直都很乖巧,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凉亭外边还有丫鬟嬷嬷看着,陆姣姣也闹不出什么来,陆飞鸢就动了点其他的心思,开始在四周观察来往的客人。
旁边的几个姐妹也开始调笑陆姣姣,但是不管这些人说什么,陆姣姣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时不时害羞的笑一笑。
常挽月心想,瞧着是个明媚灼灼的人,不成想竟是个文静害羞的性子,也好,这样好拿捏一些,太聪明的小娘子玩起来烦,就像是陆飞鸢,一个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和她说话都要小心三分,累得慌。
她们一行人坐在凉亭上才说上一炷香的时间,陆飞鸢就起身告辞了——她要去迎客。
这百花宴是沈夫人亲办的,来往的女眷宾客自然也都是沈夫人一手迎送,这种场合,陆飞鸢作为嫡女,自然可以出现。
迎客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可以认识很多人,也可以让别人认识她,这次的百花宴就是为了捧陆姣姣的,所以陆飞鸢对宴席上的事儿没有多少兴致,她反而想多认识一些夫人,或者说,她想让那些夫人们多看看她。
她也快到要出阁的岁数了,之前一直因为永宁侯世子的婚约而不敢相看那些少年郎
,现在,她总可以出去看看了。
陆飞鸢前脚找了借口刚走,后脚常挽月就调侃陆姣姣:“姣姣妹妹,你姐姐是把你丢给我们了,你生的这么好看,跟朵儿花一样,当心我把你拐回去当我妹妹,让我日日赏看。”
四周的姐妹们也哄笑着说:“轮得到你?这么好看的妹妹,我也要拐回去。”
欢声笑语绕在四周,陆姣姣捏着手里的手帕,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受欢迎,十分紧张的搅着手里的帕子,一脸受宠若惊的开口道:“姐姐们、姐姐们真好,一点都不像是我姐姐说的那样。”
四周的姑娘们脸上的笑容都在这时僵住了,欢闹的气氛也因此一肃。
“是吗?”常挽月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挽着陆姣姣的手臂更贴近了,语调愉悦的问:“你姐姐平日里,都是如何与你说我们的呀?”
“姐姐与我说,挽月姐姐特别可怜。”陆姣姣侧过身些,抬手拍了拍常挽月的手背,细声细气的说:“姐姐说,你因为貌丑,被退了一次婚,在家哭了好久,姐姐还说,你爱慕的那个少年郎为她写过诗,但是她看不上,所以直接给回绝了。”
陆姣姣这一番话落下来,常挽月的脸都气青了。
她的颜色在这么多姑娘中确实算不上是好的,且,当初也确实被退过婚,原因是因为那个少年郎与其他姑娘私定终身了,这件事她没告诉过别人,只跟陆飞鸢一个人提过两嘴,陆飞鸢当时还安慰她,没想到一扭头居然把她的话当成笑料一样讲给别人听。
而且,陆飞鸢居然还要说一句,那个少年郎给她写过诗!她陆飞鸢还看不上!
这是什么意思?
她常挽月想要,但是得不来的东西,她陆飞鸢不要!
是说她常挽月不如陆飞鸢吗!
当常挽月气的发抖的时候,陆姣姣还是一副无知无觉、懵懂天真的模样,乖乖的坐在原处,一脸的娇憨,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
这些事,还真是陆飞鸢亲口和她说的,不过,陆飞鸢和她说这些,并不是在背地里取笑这些姑娘,而是因为这些姑娘们都各有各的痛点,陆飞鸢怕陆姣姣无意间说错话,触到了这些姑娘的霉头,所以特意告知了陆姣姣这些人的一些忌讳,顺便多说了两嘴。
没想到陆姣姣一扭头就添油加醋,往陆飞鸢脑袋上扣了口大黑锅。
现下这群人都以为陆姣姣是陆家的千金小姐,是陆飞鸢的好妹妹,所以陆姣姣说什么她们都信,陆飞鸢这个“背后嚼舌根”、“取笑手帕交”的名声是洗不掉了。
眼看着常挽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旁边的一个姑娘又问了一句:“你姐姐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陆姣姣立刻回答。
比如,陆飞鸢与她说,大理寺少卿家中姐妹不和,嫡女和庶女斗的特别狠,家中女子没有女德,比如,工部尚书家的闺秀出门时遇到了土匪,可能名节有污,太常寺卿的姑娘出门拜佛时私会外男,保不齐肚子都大了。
就这么几句话下来,在场的姑娘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因为陆姣姣说的这些人,就是她们!
而陆姣姣却像是完全不会看人脸色一样,还绞着自己的手帕,一脸含羞的问:“诸位姐姐知道永宁侯世子什么时候来吗?我家姐姐说了,今日我能在此看到永宁侯世子。”
“看永宁侯世子做什么?”常挽月的脸色冷冰冰的问。
“姐姐说了,永宁侯世子是全京城最好的男子。”陆姣姣垂下头,轻声细语的说:“姐姐还说,我今日要好好弹琴,技惊四座,我今日若是叫永宁侯世子喜欢我,他日必然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顿了顿,陆姣姣脸上闪过几分娇羞:“姐姐还说过,我以前回来过年的时候,永宁侯世子曾见过我,对我一见钟情,有意要娶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