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高好像是个孩子?,但肚子?却大得恐怖,仿佛孕妇一般,他紧紧给抱在怀里?,坐在门口的水塘边痛声哭起来,呜呜咽咽的,与?那沙鸣混杂一起,好生凄苦。
但很快男人就看到了卧在水塘边上的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只?朝羊圈看去,见着那羊圈门是开着的,倏然起身,又?去看房门,一时惊恐得抓起门边周梨随手放在那里?的铁锹,朝着黑蒙蒙的空气里?面含恨嘶喊:“出来,都给我出来!我要杀了你们这些畜生!我可怜的托依汗,呜呜,真主为?什么你不保佑我的女儿?”
才哭过的声音本就干哑,如今他再大力嘶喊,形成?了一个奇怪的音调,悲苦不已。
他朝着外面大喊了一圈,颤抖着的身躯又?朝屋子?里?冲进去。
这好叫周梨担心他愤怒之下,将自己仅剩余的行李给毁坏了,忙和殷十三娘出来。
第115章
周梨两人?一出来, 阿不力孜立即就敏捷地判断出了她们所在的方位。
朦胧的夜色,他见着两个女人相依在羊圈旁边的角落里,不禁眉头紧凑, 还?含着泪光的深邃眼睛防备地审视着她们?两个:“你们是什么人?”手里的铲子仍旧没有松开。
“这位大哥,我们?是芦州来人?,原是要去木雅城寻我未婚夫, 但在途中走岔了道,见这里有一处房屋,便想借此过夜。”虽说那男子与她们两人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但是周梨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的警戒。
因此也是担心一言不合他就将铲子砸过来,所以又连忙强调着:“我们?真的只是路过,在这一片沙漠里转了两三天。你若不信,可以到屋子里翻看我们?的行李。”
阿不力孜半信半疑, 尤其是她这口音的确不是丰州的, 显然也不是他们?丰州人?,所以一面防备地退到房间里,果然去翻看了周梨他们?的行李。
也将屋子里的灯盏点燃。
片刻后他从房中出来,但神情依旧是没有半点松懈,不过从那如同升子一般大小?的窗口里透出来的微弱光芒,看清楚了她们?两个果然是中原汉人?的面容,方才放下手里的铲子, “你们?休息吧, 明天赶紧走,这里不是好地方,这里住着恶魔。”
他说着,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放下了防备,又走向了那个孩子。
那的确是个孩子, 黑暗里一朵朵小?小?的光,也是能犹如白日里的烈日那样灼亮,周梨看到了门框里映出来的光落在孩子的身上。
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头漂亮乌黑的小?辫子,头上戴着五彩斑斓的花环,只是顺着她脖子往下一看,那肚子却是高高地隆起,仿佛那即将要?生产的妇人?一般。
周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起男人?说这里是恶魔之地,到底是好奇,“这位大哥,孩子她?”
男人?的声音哭得沙哑,说起话来已经含糊不清了,但此刻已经被悲伤所击倒的他,的确是急需将心?中的痛苦都给倾诉出来,所以周梨一问,他便开了口。
“我可怜的女儿托依汗,她才八岁啊,多么美好的年纪,可是那些?畜生为什么要?将她抓走?真主,我阿不力孜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
悲伤中的他,说话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又时不时地抱着怀中大着肚子的孩子痛哭。
所以周梨和殷十三娘并未从这话语中判断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只是看着孩子大大的肚子,便以为是被此处的沙贼强盗么抢去玷污了,甚至有了身孕。
但事实上周梨的见识还?是浅薄了。
这个夜晚过得很快,明明子夜的时候天才黑,可是才过两个时辰左右,明亮的光芒又从这广袤天幕的四面八方渲染而?来,很快白昼便将黑夜所代替。
那两个时辰太过于?炎热了,她们?在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办法睡,即便是两人?就跟着这些?羊群和阿不力孜一起在这小?小?的水塘边,但仍旧是热得满身的汗水。
加上羊的叫声以及阿不力孜的哭声,这个夜晚过得并不比她们?在沙漠里自己搭帐篷要?好多少?。
只不过这个时候光洒落了下来,也叫周梨她二人?看清楚了阿不力孜怀里抱着的小?姑娘。
明明昨晚,那油灯还?未曾熄灭之际,周梨看到了这小?姑娘才是刚断气没多久的样子,最起码那满脸的血肉是圆润的。
但此时却干枯不已,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迅速地干瘪下去,四肢也变得干枯,仿佛整个人?已经被悬挂在那风里多年的干尸。
只不过她的肚子依旧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高高地隆起。
阿不力孜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察觉到周梨两人?惊诧的目光,他抬头朝两人?望过去,“他们?把奎尼种子给她吃了。”
奎尼于?他们?来说,其实就是太阳的意思,太阳既是耀眼,又代表永恒,许多孩子都会用奎尼来做名字。
但周梨有些?不明白,“奎尼种子是什么?”
男人?颤抖着那满是茧子的手,指着孩子大大的肚子:“是恶魔,它吸干净了托依汗的精神和血肉,将整个根须布满了她的肚子,等着吧,也许一会儿也许明天,也许后日,她的肚脐里就会长出一根像是蛇尾的怪东西来。”
他的托依汗成为了大冬虫夏草。他们?说那时候不能是叫作?人?了,而?是一味十分珍贵的药草。
这个药方已经绝迹了很多年,直至一年多前,一帮沙贼又在沙漠深处挖到了这奎尼种子。
吞下这奎尼种子后,只要?七天,一个鲜活的人?就能变成千年一样的干尸,肚子里长出魔芋幼苗一样的嫩芽来,仿若蛇尾一样恐怖。
这时候的人?已经不是人?了,是他们?眼里的黄金,是可以用于?长生不老的灵药。
听?着他用那发抖哀鸣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缘故,以及女儿为何忽然在一夜间变成干尸样子。
别说是周梨,便是殷十三娘也大惊失色,又满腹的怒意:“天底下,怎么会有将这当做一味药呢?这是人?啊!这些?人?疯了!”
周梨曾经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一处的老百姓以大冬虫夏草为药引加入药汤里,食之,可延绵益寿也,故而?称作?那长寿村,人?人?向往所之。
当时她瞧见了,只付之一笑,觉得这撰书人?实在是不考究,这冬虫夏草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功效?
天真的她,当时以为那所谓的大冬虫夏草,就是个头大些?的冬虫夏草,像是奇兰镇雪山上挖来的那些?一样。
却不想,原来是另外一层意思,一个活生生的性?命被强行培养成为这所谓的药引,这分明就是拿命换另外一条命!她想那个数里的长寿村,也不该叫作?长寿村,而?是恶魔村才对。
“是啊,怎会有如此疯狂之人?!”眼下的周梨,第一次生出了那行侠仗义?的心?,想要?将这些?制作?所谓大冬虫夏草的沙贼全部都屠杀了,纵使?她根本就不具备这个能力,可是如今的愤怒和恨,就驱使?着她的内心?产生了这样的冲动。
阿不力孜发现,自己即便将这满腔的恨意给倾诉出去,但并没有起到半点缓解悲伤的作?用,他看着怀里已经犹如干尸一样的女儿,还?是心?痛难忍,他想那些?人?,怎么不拿自己去做大冬虫夏草,而?非得要?抓他可怜的女儿呢?
他又看着周梨和殷十三娘一脸同仇敌忾的样子,不禁悲凉地叹了口气:“你们
?走吧。”一面抬头看着天空,太阳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一团乌云所遮挡了,光芒再度洒落在这片无垠广袤的沙丘上,人?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他便晓得,这两个中原来的女人?是没有办法在沙漠里辨别方向的。
于?是他抬手指了指自己骑着回来的那头白骆驼,“你们?将它牵走吧,它会带领你们?离开这片恶魔之地,回到你们?原本要?去的地方。”
周梨听?到这话,下意识要?出言感?谢,但是又立即反应过来,心?生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来,“你把它给了我们?,你怎么办?”
她已经看过了,男人?除了那几只侥幸活下来的羊,就只有这一头骆驼了,给了她们?,那就意味着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离开这片沙漠了。
到时候他如何出去别的绿洲换生活补给?
除非他……他不想活了。
所以周梨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们?不要?,你好好的活着,你的托依汗在天上的云层里看着你呢!”
阿不力孜震惊于?周梨的拒绝,一面也抬起头朝天上的云层里看去,似乎真的看到了他女儿欢快的笑脸一般,但他对于?周梨的拒绝是不明白的:“可是,没有白骆驼,你们?是出不了这片沙漠的。”现在返回他们?原来的路,也走不通,那边的天黄橙橙的,也许那里已经卷起了沙尘暴。
所以只能冒险走那条有着沙贼的路。
“将托依汗焚烧了,你再送我们?出去。”周梨提议。
按理说着孩子成了干尸,是能很好保存的,可以叫男人?留着也能做个念想,可是既然她已经成了所谓的大冬虫夏草,那留着只会遭各种人?的觊觎,所以反而?只有给焚烧了,才是最安全的。
不然只怕有一朝,真真会成为别人?的药引。
而?阿不力孜听?到她的话,像是才想起什么来,立马就点头道:“对,对,我不能让人?将托依汗带走。”所以他动作?温柔地将躺在膝盖上的女儿放到旁边的沙地上,然后便去搬那些?他以往和女儿在沙漠里收集来的柴火。
为了寻找这些?柴火,他们?父女走了几十里的沙漠,这叫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女儿欢声笑语的模样来,两行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划下满是沟壑的脸颊,抱着柴火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周梨见此,心?里晓得那什么安慰的言语如今都没有半点用,只起身想去帮忙,这时候却忽然听?到殷十三娘的惊呼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她这一惊一乍的声音,引得周梨和阿不力孜都将目光往孩子身上投去,但见托依汗原本高高隆起而?饱满的肚子忽然开始迅速缩小?干瘪,而?被衣襟遮挡的肚脐处,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那里钻爬,十分恐怖。
“是,是奎尼冒芽了!”男人?也是第一次看到,眼睛瞪得大大的。
几乎是他话音才落,周梨他们?便闻到了一股从孩子尸体上传来的香味,很淡雅,有些?像是自然晾干的野香菇的香味,好像又参杂着一种奇怪的药味。
而?那孩子肚子上的衣襟也被奎尼的坚硬嫩芽顶开,果然冒出了一个类似于?蛇尾一般的芽。
这个时候孩子的肚子也彻底恢复了正常,整个身体完全变成了干尸,只是那肚脐眼处长出了仿佛蛇尾的嫩芽,看着着实是有些?恐怖。
阿不力孜见此情此景,又忍不住哭起来,再也不能自己了。
是周梨和殷十三娘将柴火一一架好,又从房间里取出了一条薄毯来,递给阿不力孜:“送孩子走吧。”
阿不力孜哽咽着,颤颤抖抖地接过薄毯,把孩子如珍似宝一般裹在毯子里,然后双手抱着往那柴火堆上放去。
呜呜咽咽的声音从他干哑的嗓子里发出来,像极了那濒临死亡的苍鹰发出的最后冥唱。
一阵阵风沙卷起,落在柴火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主动接过周梨手里的火源,一咬牙便狠心?将柴火堆给点燃。
干燥的空气里,干柴与火苗的接触,立即燃起了热烈而?雄壮的火苗来,在加上风的辅助,一夕间整个柴火堆便都全部燃起来,可怜的孩子被包围在火焰之中,一点点蚕食掉。
阿不力孜痛声跪在沙地上,一面捶打着黄沙,仍旧哭得凄惨。
他哭得伤心?绝望,周梨和殷十三娘在一旁也多少?受到些?许的感?染,再何况现在是送这孩子离去,两人?神情也虔诚不已,希望下一世孩子能得个好去处。
以至于?就没有留意到,此刻已经朝这里靠近的景允之一行人?。
夜里太炎热了,已经远超了前两日,所以他们?不等天亮就开始拔营启程,漫无目的地转辗于?各个沙丘之间,终于?看
到了这大漠里一束直直的孤烟。
自然也就寻着这烟火而?来,还?未到就听?得一个男人?悲痛欲绝的哭嚎声,等靠近了却发现周梨和殷十三娘都在此处。
景允之是兴奋激动的,眼里那疲惫的光芒也变得明亮精神起来,“粥粥姑娘!”
他的这一声惊喜呼唤,在这个悲伤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周梨同样吃惊,只不过她别过头去看的时候,眼里多少?是有些?对于?这个可怜孩子的怜惜,所以目光看起来有着几分悲悯。
这让景允之心?口忽然一痛,当年真姑姑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来回望自己,他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周梨的目光带到了往昔,一种痛失所爱的悲伤也在他的身体中氤氲开来。
“主子,你看。”阿若适时地提醒,指着那堆得高高的柴火堆里焚烧着的,似乎是个人?。
明家兄妹也看到了,但十分不解,尤其是想到这一路在沙漠之中,实在是难以见到半截柴火,所以看到他们?一次性?用了这许多,只觉得万分可惜。
那明连溪也是个性?子耿直的,直接就脱口说道:“你们?怎么能如此浪费柴火?”
不过话刚说出口,就被她大哥明连城给一把拉住了,一面抿着嘴摇头示意她别再说话。
可明连溪觉得就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稀奇的?那江湖上每次争夺地盘,不得死百八十个么?
果然,逝者非自己的亲属朋友,有一类人?对于?旁人?痛失所爱的伤心?难过是无法共情的。
甚至还?要?说些?冷漠的言语来伤害对方。
好在她叫她兄长拽了一下,也安静下来。
炎热的环境里,那托依汗本身又在一夜间变成了干尸,所以那堆柴火烧完彻底化为灰烬的时候,也连同那八岁的小?女孩托依汗融合在其中,她与柴火,谁是谁的灰烬,无法分辨了。
阿不力孜的哭声仍旧不止,这是他最后的一个亲人?,都顾不得那灰烬里还?有火星子飞舞,便扑了过去。
他害怕风会将他的托依汗给吹散了。
周梨见他此举,生怕他被烫伤,吓了一跳,急忙去拦住。
殷十三娘也忙从屋子里扯出来一块巨大的毯子,只将一角扔给阿若,两人?拉起来,挡在了那骨灰前面,将风彻底地隔开。
阿不力孜也冷静了下来,抬头看着他们?几人?,擦去了最后的眼泪,像是冷静了下来,进屋一阵翻找,将他觉得最漂亮的一个罐子给拿出来,一边用袖子擦去里面还?粘在罐身上的薄薄一层面粉,一边说:“这是托依汗最喜欢的一个罐子,总要?叫我给她打水喝,我舍不得,我真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