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这位带刀郎君居高临下的目光,终于梭巡回院落里头。
昏暗的夕阳映着他几无神情的面庞,越发往小院中渲染上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满院子的姑娘无不瑟瑟发抖,大家明知来者不善,有心跟着狗春儿一道儿出去,可见得那立在门口的人,终究是谁也不敢妄动。
眼看着这凶恶冷酷的带刀人安步当车朝着院子里头走进来,院中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芫娘瞧着他带着他的刀越走越近,骤然间便也连大气都不敢再出,只能下意识咬着唇瓣将手越攥越紧。
她下意识用余光瞥向坐在牌桌上的陆怀熠和翠翠红芍她们,只觉得心跳加速,满心的担忧几乎要将她吞没。
谁料来人却在牌桌前头停下步子,转而敛起刀面无表情地作了个揖。
芫娘不由得冲着他作揖的方向凝了凝目光。
只见坐在牌桌正中的陆怀熠这才懒洋洋地将目光从牌面上挪开,仿佛不曾看到方才发生过什么,端起茶杯轻呷一口:“陆巡?”
“你来的正是时候,坐下搓一把?”
第18章
陆巡闻言,却并不为所动。他只阴沉着脸,似方才瞧着狗春儿那般瞧着陆怀熠。
他的声调干巴巴的,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来:“小旗在香海留的够久了,香海县城穷乡僻壤,不可与京城作比,如今理当返程,回顺天府去。”
陆怀熠却无旁的举动,他兀自回过眸搓几下手里摸到的牌,目光便再也不曾挪开半分,只气定神闲道:“不急,你先坐下喝杯茶,穷乡僻壤也有穷乡僻壤的好处。”
“怎么?老头儿连你也赶到香海来了?”
院子里除过陆怀熠跟芫娘,也都是远萝楼里头的“老人儿”们,算是在各种场子里头经过的,见这些非富即贵的人士早已是家常便饭。
虽然方才大家都被陆巡吓坏了,可是再看见眼下这状况,众人也顿时明了这陆巡同六爷有些渊源。
姑娘们安下了心,自然熟稔地漾几分笑,连忙恭恭敬敬斟上茶水奉在陆巡身边:“原是六爷的朋友来了,公子来得突然,咱们有失远迎。”
“这是今年新炒制的茉莉龙珠,滋味清冽,茶汤黄亮,还请公子莫嫌,用些茶水。”
立在一旁的陆巡闻言,却仍旧无动于衷。
他侧目瞟一眼,随即压了压眉头,虽只是短短一瞬的功夫,但也不难瞧出他目光里对满院的女子们尽是鄙夷。
陆巡自顾自稳了稳抓住刀柄的手,对眼前端来的茶水不理不睬:“陆巡不敢。”
“陆巡此来香海,专督小旗先前未破的私赌案子,已经在城中夜以继日了三日有余,仍是没有丝毫线索。如今案件尚无丝毫头绪,如何能喝得下这伤风败俗的销魂茶?”
陆怀熠归了牌,懒洋洋地瞥上陆巡一眼:“唉,你这人总这么没意思。”
“办案的方式多种多样,这天底下的稀罕事多了,也不是事事都吃你这套,既然都已经查了三日没有线索,那你就歇歇呗。”
“兴许这茶喝下去,你这线索自己就来了呢?”
陆巡听着陆怀熠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言语,不禁压了压眉头,他终究还是未能再压制住眼中的怒火,一刀鞘扫向陆怀熠面前的桌子。
那桌子一时间便好似长了腿一般,堪堪从原地移出数寸。
陆巡的语气越发冷了:“一派胡言乱语。”
“小旗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堂堂英国公府独出的世子,将门之后,公主之子,饶是在京中也是万里无一的尊贵人物,“如何能自降威仪,滞在这香海的陋室中,还要打上我锦衣卫破案的幌子,成日跟一群上不得台面,残风败柳的风尘女子厮混在一处?”
“依着小旗所言,难不成小旗奉命跟着锦衣卫来香海办事历练,戴罪立功,是靠嬉闹玩乐查案,同一群彩衣女子办差?”
陆怀熠滞了滞,这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将目光从手里的牌面挪到了陆巡的脸上。
“又来了又来了,看你那副臭脸,跟谁欠你钱一样。”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陆怀熠又搓了搓手里的骨牌,见陆巡是横竖不肯领情,索性接过茶杯将那茉莉龙珠自己喝了,“你陆百户大人是有能耐不错,可你安知我在这院子里,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陆巡睨着陆怀熠,发出一声哂笑。
“若是都照小旗所言,那锦衣卫麾下岂不是全都成了酒囊饭袋?”
陆怀熠慢条斯理地呷一口茶:“既不是酒囊饭袋,缘何你三日还查不出线索?香海既是你口中的穷乡僻壤,查这地方的案子更该入探囊取物才是。”
“陆大百户这样高的眼光派头,瞧不上远萝楼的姑娘,焉知日后不会请姑娘们帮忙呢?”
如今朝堂中虽未有禁赌之说,但开设赌坊仍旧需在官衙中登记造册,每月回禀流水账目。原因无他,只是因着赌坊流水可观,每月需折三成为税。
如此一来,便有人铤而走险,私下办场子聚赌,逃避税责中饱私囊,也因此做下不少害人的勾当。
这些时日红芍翠翠往来频繁,他早已灌足了耳音。
从当初被困在白玉巷直到现在,她们议论最多的那位恩客胡三爷,既抽过水,又无赌坊,想来正是在这香海设暗赌的“鱼头”。
只不过香海的这个‘鱼头’胡三爷实在谨慎,往日甚少有出入消息,也就红芍和翠翠她们一传十十传百,私下里头最清楚这位“胡三爷”的消息。
陆巡见陆怀熠油盐不进,便几不可见地沉了沉脸色。
“这案子难不难,如今倒还不必初出茅庐的小旗来关照我,更不必在这里说什么威胁的言语,陆巡就是请谁,也不必请一群青楼里的莺莺燕燕来帮忙。”
“先前若非小旗溜出家门跑马撒欢,也不会受罚被从京城点到香海。如今既然小旗跟着锦衣卫来了香海还不思悔过游手好闲,那还是明日就回京去为好。”
陆怀熠慢条斯理搁下茶杯,俨然并不惧他这警告,只悠哉悠哉道:“那怎么能行?我既已来此,无功怎可半途而废?那不是丢锦衣卫的脸么?我怕把老头儿气死。”
“你若是非要我回,那也好办,反正你陆百户有的是本事,就索性给我一刀,把我扛回去朝老头儿复命便是,兴许你连夜快马加鞭,明早上到顺天我还热乎着。”
陆巡勾起唇角:“只要小旗不肯走,留着倒也不是不行。”
“不过小旗口口声声待在在院子里头是为了查案,那就只管继续查。休要怪陆巡督办完这案子,回京据实陈奏,请老爷将小旗今年最宝贝的那几匹河曲马统统拉出府去卖了。”
陆怀熠拧了拧眉头。
纯血的河曲马高大神骏,眼明睛亮,连马鬃都比寻常的马更浓厚。
先前跑马时,他这几匹纯血的河曲马更是一匹得赛一匹快,跑起来一骑绝尘,旁的人赶都赶不上,只有远远望着羡慕的份儿。
天赐良骏,千金难求。
国公府里头的那几匹,是他年初来来回回花了好些功夫才得以牵回家的,过程不可谓不艰辛。若是当真被卖,那只怕是难再遇见这样好的品相。
陆巡这次还真是找准了他的死穴。
陆怀熠啧啧舌,兀自思索起来。
眼见得陆怀熠哑了声,陆巡这才轻笑道:“小旗是要府里头的那几匹河曲马,还是要继续在这小院子里头跟一群风尘女子整日谈笑混日子,可就全看小旗自己做主了。”
言罢,陆巡方朝着陆怀熠拱一拱手,随即扣住刀柄,转过身扬长而去。
陆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院子里头原本热热闹闹的氛围,被陆巡这一遭彻底打断。
原本热闹的小院在现下这夜色的映衬下,被浸进了浓浓的沉寂之中。
眼见得陆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院子里头的姑娘们才陆陆续续回过神。陆巡有官职加身,又是从顺天来的大人物,自然有的是立场瞧不起红芍翠翠这些风尘女子。
可谁又是生来下贱,想要心甘情愿地在远萝楼之中陪酒卖笑呢?
大家听着陆巡的讥讽,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可饶是想争辩,却又不能不忌惮他腰后的刀,只能生生受着他一番冷言冷语。
翠翠和红芍不说话,心下却哪能不知道,名马金贵,价值连城。可她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在达官贵人眼里头,命却贱得就像晚秋的蒿草,等到寒冬腊月的冷风一吹,死都死不完。
几个风尘女子,又如何能同权宦人家的河曲马相较?她们今儿本为的是来庆贺,又哪成想会令六爷同她们自个儿难堪至此?
院子里头虽暗,可却也足够让芫娘瞧得清大家的神情。
芫娘几不可见的轻叹一口气,心下自也为今天的事情惋惜,她便站起身来:“翠翠是醉了吧,你们瞧,翠翠脸都红了。”
“红芍姐姐,你快带翠翠回去醒醒酒,这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巷子里怕是不好走,我点盏灯笼给你们照一照。”
红芍点点头,便冲着陆怀熠点头示意,而后方牵住翠翠,带上旁的姑娘们一道儿离开院子。
院子外头的小路上已经有些暗了。
一抹昏黄的灯光在地上落下一块亮斑。
大家静静地走了片刻,红芍才突然道:“芫娘,早些回去吧。”
“我知道你是寻个借口让我们出来,这里熟门熟路的,我们这么多人,不必送。”
芫娘定了定步子。
“那你们慢些走。”
红芍笑了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旁的什么,只低声道:“我们旁的不会,走夜路却不能不会的。”
言罢,她才和芫娘作别:“对了,从前这县城里没有我们打听不出来的事,可如今这城里头寻来寻去,竟都没有丝毫消息。”
“姜禄又不曾出城,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被押在哪个私赌的场子也未可知。”
芫娘愣了愣:“押在私赌场子?”
大家纷纷道:“不错,那些私赌场子里赚的钱多,却也是手狠心黑的,不把人榨干吃尽绝不可能放人出来。”
“如今自然是胡三爷最清楚香海的场子,只怕胡三爷儿自个儿就坐的是这把交椅,可他一贯谨慎,他来远萝楼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场子在哪。”
红芍轻笑:“芫娘你放心,如今翠翠的事也了了,我们正好有更多时间精力去帮你打听玉环的下落。”
“就算那个什么陆巡是顺天城的人又有什么了不起?这顺天城我们也定能送你去。”
第19章
芫娘提着灯走回小院的时候,陆怀熠正若有所思地坐在抱厦下头的圈椅上。
她垂了垂眸子,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陆怀熠这个人,虽不能说是恶贯满盈,但称得上是好事的,他是真真没做过几件的。若是搁在往常,瞧见陆怀熠吃瘪,芫娘早就偷偷笑出声来了。
可今日分明眼见得陆怀熠在陆巡跟前哑口无言,芫娘却觉得自己半点也没有那占了上风的愉悦。
天色已经暗了,院子里头的羊角灯早已经暗淡,衬着陆怀熠的半张脸都隐进了被山根挡住的阴影之中。
这活脱脱一幅“灯下落寞人”,竟无端勾起人几分注目。
直等得芫娘手里头那灯笼,不知被哪来的风吹得晃了晃,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完蛋,她又犯了心软的老毛病。
芫娘撇撇嘴搁下灯笼,随即朝着陆怀熠瞟上两眼,过来人似得劝道:“夜里头的风大,别在这坐着吃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