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婴的声音,在夜中空廖万分:“天阙山是被魔灭,但那些魔,就是玉京门引去的。他们想成为第一仙门,他们嫉妒天阙山,青木君这个计划,从很?早前就开始了。”
江雪禾声音不紧不慢,平铺直叙:“你一直看不上玉京门。”
缇婴笑一下:“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这些。我也是成了魔后,能够与魔交流,才从低等魔的记忆中,翻找出来的。魔物?作恶多端,让世间生灵涂炭。而?即使?什么都?不做的魔,也会因其存在,让世间战祸连连。
“所有仙门都?以除魔为己任,你们当然?不相信魔的记忆,我也无法证明我说的才是真相。
“……何况,证明了又能怎样?”
她低头,俯看着?皓月下的一座座枯坟。
死?去的活不过来,活着?的堕落成魔。终其一生,除了见到?玉京门就杀,似乎也没有了其他意义。
曾经?师父师兄们希望她能成仙,希望她能带给天阙山真正的长盛……那些都?结束了。
她听到?江雪禾说:“你这样杀下去,魔性一日日加重,你终会害了自己,沦为混沌怪物?,彻底被天地吞没。天道不在你。”
缇婴道:“我早已弃了天道。”
她不回头,只说:“算了师兄,就到?这里吧。日后,不要再跟我见面,不要再说服我回头了。我不会回头的,我只会拉着?你一起堕入深渊。
“我好歹昔日叫你师兄……”
她笑一笑。
低头看着?坟墓的缇婴,眼?中流动着?茫茫大?雾,雾气下,水光蒸腾。
她试图伸手去碰触鬼魂,又唯恐因为自己的碰触,让这些鬼魂立刻消失。她茫然?地看着?他们,虽然?无颜面对,却终究不舍离去。
江雪禾声音温润在后:“你叫我一声‘师兄’,我一生都?是你的师兄。
“当日是我不在,害你独自面对……”
“够了!”缇婴厉声打断,尖声,“我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你自己都?知道是你的错,一遍遍说出来干什么,想要我杀了你?”
她扭头冷眼?:“我杀得了你吗?”
她嘲讽他:“你是仙人!你高高在上,你永生不死?,你永不会灭……我怎么杀得了你?我有什么本事杀你?”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不怪她这样说。
他记得天真的、活泼的缇婴是什么样子。
如今,他看到?她的魔气深重,看到?她一日日被影响的,所有念想都?开始发?生变化?。她对世间一切都?日渐仇恨、日渐失望,她又这么一直杀仙门……
她会杀了她自己。
她已经?不想活了,他怎么救她呢?
而?缇婴似乎神智有一瞬恢复过来,她眼?神空茫地后退一步,呆呆看着?他。
缓缓的,她眼?中噙了泪。
她曾经?格外喜欢他。
天阙山还在的时候,她日日追着?一个无名小门派的弟子跑,师兄师姐们都?逗弄她,要帮她和江雪禾结亲。她曾经?大?言不惭,说江雪禾不必多厉害,他可以继续默默无闻,待她厉害了,她会保护他的。
可是如今……
她看着?他,都?生出不可控制的怨恨。她明明知道师兄又不是天阙山的弟子,天阙山出事,师兄不在很?正常,可是她心中控制不住地想——
我那么喜欢你,我日日去千山找你玩。
为什么你从来不来天阙山?
你就那般的清贵矜持,我就那么的不值一提吗?
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你当日让我独自面对一切,让我看着?满门被屠,让我全然?没有别的法子……
而?我成魔了,你却成了仙。
缇婴别过眼?。
她伸手,平静地抚摸墓碑。
她深吸一口气,想控住魔性,不再和一个仙人说什么。
缇婴背对着?江雪禾,努力控制着?自己恨不得杀他的冲动,疲惫道:“你走吧,不要再试图劝我回头了。
“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我会控制自己,见到?你就主动躲开。你回去你的千山,继续修炼去吧。你从来就不关心外面的事,昔日根本不出来,今日又何必总在外界行走?
“我和仙门之间的仇怨,不必你管。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
她的话停住。
他向前一步。
他站在她身后。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用?仙力包裹着?她,短暂地压住她的魔性,带着?她发?抖的手,一同去碰触她一直妄图抚摸的鬼魂。
漂泊在月明下的鬼魂,茫茫然?地回过头来,因为亲昵的仙力,而?向他们靠拢。
月光清辉浩然?,月如雾如浮萤,在二?人指尖流动。
缇婴分明不想他靠近,但他带来的力量,让她可以碰触鬼魂。她便一动不动,手被他握着?,一点点挪动。
她望着?流萤,望着?鬼魂。在静谧中,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香。
浩大?飘然?的雪香,纷纷扬扬,在她鼻尖蜿蜒流淌。
缇婴听到?江雪禾轻声:“我还不能离开你。”
缇婴听到?他说:“我会在天阙山留下一道剑意,即使?你再不回这里,这道剑意,也会守护它。”
缇婴冷笑:“用?不着?。”
他浑然?未觉,声音清清润润,仍有些冷漠,却确实让她定下心:“我想创一门功法,让这些带出来的鬼魂可以进入轮回,不必因力量微弱,而?在流连间消散。”
缇婴怔住。
因为他的话,她安静下来。
她仰望着?这些包围而?来的鬼魂,在他们靠近时,她模糊中感受到?昔日同门的气息。她知道这是幻觉,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是她的魔障。
但她太过流连这种魔障,她从不去抗拒。
江雪禾袍袖擦过她手心,声音贴着?她的耳:“我想创的功法,让你可以碰触到?鬼魂,与鬼魂交流,带回昔日的他们,短暂地掌控生死?。
“但我天资远不如你,你可否配合,与我一同创此功法?”
缇婴沉默。
她的这位师兄,无欲无求,行走于天地间,真正的不染尘埃。
若没有她的强求,他恐一生会在千山沉寂,不求修仙,不求长生。若没有天阙山的变故,她会成为天之骄子,他只会是她背后没有声音的那个人。
她的这位师兄,却为了她,愿意走出千山,为她在红尘中走一遭。
什么天资不如她……一个仙人,怎会天资不如她。
只是他以前不需要这份天资罢了,他今日妄图用?功法,来吊住她,让她留下罢了。
缇婴轻而?易举知道他的想法。
可她依然?会为了他的说法而?心动、怔忡——
她不求长生,不求不灭。她求天阙山的鬼魂们入轮回,求他们来世平安,求他们不因她的魔念深重而?遭到?天道的谴责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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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下,缇婴垂着?眼?,看着?他握着?她的冰凉手指,垂下来的洁白?衣摆。
很?长的静默,在二?人之间。
许久许久,缇婴轻声问:“你想创的功法,想好名字了吗?”
江雪禾不动声色:“不如师妹来想。”
缇婴便抬头。
月色朦胧夜如霜。
百岁飞光,镜花照水。生死?之间,隔山望水。她站在荒凉的枯草山间,看天看月,望山望水。
死?亡如此虚幻,又在月明之下的笼雾中,看起来缥缈模糊,宛如一场梦境。
缇婴喃喃自语:“梦里相逢人不见,若知是梦何须醒。
“不如,就叫‘大?梦’吧。”
她希望千载一场大?梦,一切宛然?如梦。人入梦中,永生不醒。
江雪禾语调悠缓:“好。”
他又俯身,缇婴侧过脸,看到?他浓长的睫毛,秀丽的眼?睛。
他往日总是清矜而?遥远,却是她堕魔后,才看到?他如此的亲近,宛如霜月下的白?雪,在她心间到?底投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缇婴为这份亲近而?怔忡迷茫,却见他眼?睫一颤,缓缓抬眼?,向她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眼?。
那眼?波勾魂摄魄,正如他在她耳边说的话——
“纵然?梦里常幽会,怎比真如见一回。
“纵是‘大?梦’,也终有尘埃落定那一日。小婴,终有一日,所有怨气、遗憾、魔气,都?会消失。你说,到?了那时,你我之间,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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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一片月光,夜间松柏簌簌,缇婴发?着?呆。
她轻轻侧过脸,闭上眼?睛,掩饰自己的所有渴望,将自己沉入无底深渊,妄图推开江雪禾。
袖中手松了又紧,紧了攒进手心肉里,刺痛让人清醒。
她道:“你不过是偏心罢了。”
江雪禾波澜不惊,俯眼?看她。
缇婴闭着?的眼?睫上,慢慢的,沾上一层薄薄水雾,像山间轻烟。她乌黑明亮的眼?睛不肯再爱他,面颊唇瓣粉白?玉润,可怜可爱。
她纵是大?魔,也一定是世间最可爱的那个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