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千净发出低低的刀鸣,犹如呜咽,林随安知道,那不?是千净的声音,而是她?心底的声音。
瞿慧的遭遇,连小霜的故事,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家——她?以为她?忘了?,实际上,她?一直都记得,记的清清楚楚。
痛苦、妥协、屈辱、无力、荒谬、怨愤……各种杂乱无序的感情像风暴一般旋转着、撕裂着、叫嚣着——不?仅为母亲、连小霜、瞿慧,还为那些无法被看见,却切切实实存在的,无法出声的女子们。
熟悉的血腥杀意?与这些感情互相纠缠、撕扯,最终归于寂灭,化作游魂似的悲凉,在空白的躯干里游荡,变成了?沉默的愤怒。
林随安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压下不?理智的怒意?,强迫自己冷静,强迫千净停止哭一样的鸣啸,强迫——
“去他娘的冷静!”千净豁然出鞘,鬼绿刀光劈开?了?漆黑的莫愁湖,湖水倒映着刀啸闪电,久久不?能?平息。
林随安觉得爽利了?几分,长吁一口气。
果然,还是杀他丫的最爽!
突然,一只银丝金镶玉香囊球咕噜噜滚了?过来,有些羞涩地碰了?碰林随安的脚,停住了?,果木香温柔地裹住千净的凛凛刀光,千净的鸣啸变弱了?。
林随安愕然回头,看到一串脑袋嗖嗖嗖缩到了?屋脊后面?,还有许多人的声音。
花一棠:“三姐,你与林随安都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你去!”
花一梦:“我和小安才见过几面?,根本?不?熟,凌家的老六不?是说与小安是朋友吗,凌老六去!”
凌芝颜:“咳,凌某不?善言辞,方大夫医者仁心——”
方刻:“我只会和死?人聊天。伊塔嘴最甜。”
伊塔:“我唐语的不?好的,猪人听不?懂的,斤哥是猪人徒弟的,师徒情深的,斤哥去!”
靳若:“千万别!我现在瞅着千净就腿肚子转筋,师父最爱吃木夏做的切脍了?,木夏去!”
木夏:“当初可?是四郎说的,与林娘子是生死?搭档,不?离不?弃,此事非四郎莫属!”
众人起哄,“对对对,四郎(姓花的、花一棠)你去!”
一串叽里咕噜推推搡搡,花一棠一个趔趄扑身冲了?出来,斜着身子在屋顶上歪歪扭扭一溜小跑,亏得身体平衡能?力惊人,竟是平安无事到了?林随安旁边,没摔到莫愁湖里去。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干咳一声,整个人缩成一团坐在了?屋檐上,双手捏着扇子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距离林随安起码五尺远。
林随安看了?看手里的千净,明白了?。
千净的杀意?吓到他了?,手腕一转,收刀回鞘,撩袍坐了?回去。
花一棠小心翼翼看过来一眼,又看过来一眼,又又一眼,又又又一眼——表情像只被抛弃的汪汪仔,林随安一腔怒火被他湿漉漉的眼神?看得没了?脾气。
“干嘛?”
“嗯咳,那个——”花一棠搓着膝盖,“你知道的,我天生运气好,无论走到哪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凶案,案子的凶手更是千奇百怪,穷凶极恶者甚多……”花一棠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漆黑的莫愁湖,“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夫子说,人之初性本?善,我觉得,全都是啖狗屎的扯淡,人心之恶,远比黎明前的夜更黑。”
林随安深深吸了?口气,又叹出一口气。
是啊,人性的黑暗,远超出人的想象。
“大哥说我疯了?,狠狠揍了?我一顿,我就跑了?。当时我就想,这世?界跟狗屎一样,活着也甚是无趣,不?若寻个地方死?了?干净。”
林随安大惊,猝然扭头。
花一棠还是那个姿势,静静看着湖水,莫愁湖黑暗映在了?他的眼睛里,深得吓人。
林随安:“你说……你从小……”
花一棠看过来,轻声道,“那时我不?到六岁。”
林随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花一棠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连眼神?都很?平静,可?她?却感觉到花一棠正将自己拼命藏起来的伤口撕扯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她?看。
“就是那一次,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和速度,有一把很?丑的刀,笑起来像个大木桶,他的刀是黑色的,但劈出来的光,却和初生的太阳一样耀眼。”
花一棠倏然笑了?,像一朵洁白娇嫩的牡丹在黑暗中无声绽放,美得惊心动魄,“他对我说,黑暗常在,光亦常在,黑夜里看不?到太阳,却有萤火,若看不?到萤火,他的刀便是光。”
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的笑脸,眼眶渐渐湿润。
“他说黑暗中一个人定会孤独,但是没关系,定会有人愿意?与我同行,成为我的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天和湖的交界处生出了?一层青色的光,光芒越来越大,推着层层叠叠的云海升起,变成了?梦幻的绯红。
花一棠的衣袂飞了?起来,染上了?瑰丽的金色。
“他没有骗我,我找了?十?年,终于遇到了?我命定的搭档。”
林随安喉头哽咽,笑着问道,“所以,你找到了?我这个倒霉蛋吗?”
“是啊。”花一棠红着眼道,“我花家四郎向来鸿运当头!”
四目相对,同时笑出了?声。
天地豁然陷入一片崭新的光明,天亮了?。
远远的,传来了?衙城咚咚的鼓声,一只白鸽划破晨曦,扑棱着翅膀落到了?屋脊之后,下一瞬,靳若脑袋顶着鸽子跳了?出来,大叫道:
“吴氏家主吴正礼在府衙前击鼓鸣冤,状告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掳走了?他的妇人瞿慧,恳请益都府衙全城通缉擒贼!”
林随安嗤笑一声,将千净挂在腰间。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来的正好!”
*
小剧场
天亮前,躲在屋脊后听墙角众人的心声如下:
靳若:为何?我突然觉得浑身难受,莫不?是生了?虱子?
凌芝颜:凌某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发光,好亮。
方刻:……好困……
花一梦:我家四郎长大了?。
木夏:四郎,我给你调的翻云覆雨怀意?香别浪费啊!
伊塔:四郎,冲冲冲!
第182章
池太守连着两天晚上都没睡个囫囵觉,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将将闭眼,被窝还没睡热,府衙外又有人敲鸣冤鼓, 吓得一个激灵跳下床,差人去问, 竟是城南吴氏的家主吴正礼来报案, 说自己的妻子昨夜被贼人掳走了,请府衙下通缉令拿人。
池太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桃花杀人魔的案子还没查清楚,又?冒出来了一个江洋大盗,好死不死又?和吴氏有干系,急忙令人去传司兵参军吴正清,岂料派去的衙吏居然回报说,吴正清昨夜突染恶疾, 今日请假了。
池太守心中暗暗骂娘,心道那吴正清壮得跟牛一样,好几年都不曾生?病,偏偏此时?告病,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昨日凌司直提出桃花杀人魔一案的疑点,他觉得被驳了面子,再加上吴正清成了连小霜一案的嫌疑人, 他便恨不得与这个堂兄速速撇开干系。
此人如此小肚鸡肠,自私自利, 当真?不是什么好鸟。
正焦头?烂额之际,不良人来报,说司法参军花一棠和凌司直求见, 池太守顿时?大喜,心道?果然关键时?刻还是这俩人靠得住, 不愧是深受圣人器重的扬都花氏和荥阳凌氏。
花一棠进门就给?池太守吃了枚定?心丸。
“听?闻掳走吴家主妇人的贼人是云中月,花某与此贼交手多次,对此人的作案手法颇有了解,不如就让花某和凌司直陪池太守同审此案吧。”
池太守自然满口答应,下令升堂。
堂鼓三巡,堂威落地,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都想听?听?这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掳人的奇案。
池太守换上新熨的官服,端坐公案之后,左边瞅瞅,有大理寺司直坐镇,右边瞧瞧,有破案奇才花参军陪同,还有名震三都的林娘子压阵,心中大定?,拍下惊堂木,唤原告吴正礼上堂。
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只见吴氏家仆竟然抬着——抬着一张卧榻上了堂,咚一声卧榻落地,围观百姓不约而同“哎呦”一声。
池太守定?眼一看,卧榻上居然躺着一个人,再定?眼一看,竟是吴正礼,再再再定?眼一看,吴正礼鼻青脸肿,额头?缠了一圈绷带,右臂吊在脖子上,显然是断了。
旁听?的花一棠掩口惊呼,“啊呀,吴家主何故受了这么重的伤,莫不是被驴踢了?!”
林随安侧目:明知故问,这纨绔的嘴真?是太损了。
吴正礼挣扎着坐起身,只这一个动作,已?经疼得两眼冒泪花,“池太守,您要为草民做主啊!昨夜子时?,一人自称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强行闯入我吴氏别院,掳走了我的夫人瞿慧,还将我打成这幅模样,大夫说,我右手的骨头?全碎了,以后这手就废了啊!”
池太守大为诧异,“天下居然有如此嚣张的贼偷,那贼人是何等?模样?”
“贼有两个,皆是黑衣蒙面,我没看到他们?的脸,但下手狠辣,定?是惯犯。”
“两个没看到脸?”池太守有些犯难,“那贼人的身形体态可有什么特征?”
吴正礼想了想,“其中一个身形颇高,手长脚长,像个大竹竿,云中月稍矮一点,体型不像男子,更像女?子,和——”眼珠子在堂上转了一圈,正好看到了林随安,“和这位林娘子有些相似……力气很大……腰间佩着一柄黑鞘的横刀——”
吴正礼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将林随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球暴突,举起左手指着林随安尖叫道?:“就、就就就就是她!”
池太守:“诶?!”
林随安双臂环胸冷笑一声,“你有何证据证明我是云中月?”
“声音也一样!”吴正礼眼球爆出红丝,“这个女?人就是云中月!请池太守即刻下令擒住此女?,救我妻子!”
围观百姓一片哗然,池太守啪啪啪连拍三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可喧哗!肃静!肃静!”
“池太守容禀,”花一棠站起身,施施然抱拳,“花某以为,吴家主是认错人了!”
吴正礼:“我没认错!身形,声音,连腰上的刀都一模一样!”
花一棠叹了口气,“二位有所不知,云中月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盗,是因为他有两项绝技,其一,独步天下的轻功莲花步,其二,出神入化的缩骨功和易容术。只要此人愿意,他能在弹指之间,变成世上任何一个人,无?论五官容貌、身形体态、声音语气,甚至行为习惯都与真?人一模一样,纵使亲生?爹娘亦无?法分辨。”
百姓们?:“哇——”
池太守张大了嘴巴,“天下竟有如此神乎其技的易容术?!”
吴正礼:“一派胡言,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花一棠摇头?,“吴家主,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只能说明你是井底之蛙罢了。”
“花参军所言句句属实,”凌芝颜道?,“凌某曾亲眼见过云中月扮成胡商、道?士、女?子、甚至扮成了兵部侍郎卢英杰,与卢侍郎同时?出现之时?,宛若人在镜中,十分惊人。”
池太守彻底信了。
若说花一棠的话他还心有疑虑,那凌芝颜的证词绝对不会有半分折扣。东都谁人不知,荥阳凌氏六郎诚恳正直,是唐国第?一老实人。
这一次,连吴正礼都无?话可说。
“只是——若掳走瞿娘子的当真?是云中月。”花一棠沉吟片刻,“这就有些怪了!”
池太守:“花参军此言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