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者的忍耐是有限的。
有安澜这样多数时间躲在外面、偶尔回来查看情况的,有箭标这一样通过“友好交流”排解烦躁情绪的,就有既无法远离巢区又无法抹消苦闷的。
氛围越来越诡异,就连底层成员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终于,在小公主们两个月零三周大的时候,被堵住排气口的高压锅爆炸了。
那天草原上刮着很大的风。
从另一块大陆赶来的游客们清早就沿着土路往停泊点开,其中一支车队一路向西,直奔最近可以观察到许多幼崽活动的斑鬣狗巢区。
轮胎压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将车身轻轻上抛,时间久了还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晃得本就因为早起有点困顿的乘客们越发想要眯起眼睛,只得用窃窃私语的方式驱逐睡意。
其中一名游客翻出了前几天拍下狐獴站在洞穴顶端的照片,她的同伴则是举着望远镜,一边观察斑鬣狗巢区,一边开玩笑似地比较两种洞穴在尺寸和深度上的差异,看着,看着,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按着望远镜的手也用力了些许。
“怎么了?”抓着手机的游客叫道。
发问归发问,有了四天的游览经验,她还是被培养出了一种迅速打开相机寻找目标的条件反射,嘴里还在说话,脖子已经伸长了,恨不得直接飞到此行的目的地去看热闹。
斑鬣狗巢穴也确实很热闹。
两群成年雌兽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其中一方以南部氏族的女王为首,以不断向女王集结的盟臣、拥护者和追随者为辅;另一方则人丁凋零,原本是两只雌兽,后来堪堪增加到六只。
女王表现得极为严厉,不断发出象征威吓和进攻前摇的啸叫声,时不时还会有低沉的咆哮声继续召唤在场的其他氏族成员。
游客们看了一会儿才在向导的指点下看出头绪——原来它这样做是因为那两只雌性斑鬣狗在小土包边上袭击幼崽,而幼崽被攻击时发出的惨叫声触动了同样有孩子要保护的女王的神经。
如果是安澜在这里,就能精确地告诉乘客:
那是因为褐斑联盟这个联盟真的有点不正常,闲着没事就想打架,有段时间没大开杀戒就浑身不适,放在动荡时期是一把好刀,放在太平时期就是无与伦比的内耗发动机。
黑鬃女王从当年第一次开始压制巢区杀幼行为时就严厉警告过这个联盟,后来为了对抗希波,略微放松了管制,等到自己有孕时又立刻把退下去的压力重新加上。
希波联盟去尝试另起炉灶之后,巢区气氛诡异,谁都不敢率先出来触统治者联盟的霉头,褐斑联盟就像被拴住的狂犬,不得不安分了一段时间;等到女王诞下后代,这种压抑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日渐增加。
褐斑联盟本就喜欢对幼崽和弱者施以血的“教育”,有强权压在头顶,无法反抗,自然会尽最大努力压制自己的爱好;压到快压不住了的地步,自然也要发泄出来。
不能袭击地位更高的幼崽,没关系,反正巢区里不还有那么多陪跑的幼崽吗?你黑鬃女王要求我们对两名小公主卑躬屈膝,这是等级的要求,是写在天性里的趋向,再不耐烦也忍了,低位者的幼崽总没那么多事了吧?
可是黑鬃女王偏偏被激怒了——
很显然,它认为这是一种拐弯抹角的示威。
即使在宝冠面临威胁的时候,至少在面上,希波联盟都要对女王毕恭毕敬,让出狩猎所得的食物,区区一个褐斑联盟,战力只有希波联盟的一般,竟敢做出“不敬”的举动。
当女王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和足够多的盟臣时,任何贸然挑战等级制度的家伙都是在想不开,历年来光被游客目击到的女王惩戒氏族成员致死事件就不在少数,更别说那些发生在夜色四合时、发生在荒无人烟之地的杀戮的数量。
北部氏族已经退却,希波联盟远在天边,其他敌人尚未成器,拥在王座周围的高位者却已然显得拥挤、不好掌控,谁先出头,谁就挨削。
如果这不是找死,安澜不知道什么才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没有褐斑联盟找死,整个巢区的压抑感又要从哪里决堤呢?这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高压锅又会炸到谁身上呢?
作为无法对女王指手画脚的“忠臣”,她也好,其他高位者也好,地位不高的氏族成员也好,都应该感谢这些同类才对,没看到那些平常看到打架就想躲的家伙这会儿也在穷追不舍么?
这样想着,她抖了抖皮毛,全速前进。
“鬣狗们似乎在驱逐氏族成员。”
坐在驾驶座上的向导悠悠说道。
他实在不必做出什么阐释,任何一名携带有望远镜的游客都能看到这场冲突的发展方向,也都能看到女王的怒火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在倾泻。
不过三、四分钟功夫,哀嚎声已经响彻云霄。
胆小的幼崽此刻都躲在了巢穴深处,那些胆大的、敢站在洞口张望的,听到这惊惧交加的尖厉“笑声”也俱都进入了“抖动模式”,从耳朵到尾巴都受本能影响,在肉眼可见地震颤。
成年斑鬣狗则要不动声色地多,就算流露出什么情绪,也更靠近兴奋和狂热,其中又以追在最前方的第一梯队为显著代表。
其中一只身上印着一枚小箭,据向导所说,它的名字是尼娅娜,在本地语言中代表着“箭”;另外一只毛色光亮、体格健硕,是和“坏女孩”一起登上过官方杂志封面的后起之秀,名字叫做阿米尼芙,意为“忠诚”。
它们果然对女王忠心耿耿,也果然快得像离弦之箭,才跑出几百米,就将女王的其他盟臣甩出了两、三个身位,眼看着就要赶上提前逃窜的被驱逐者的尾巴了。
数百米之外,风在安澜耳边凶猛地呼啸。
她听不见身后其他氏族成员为了讨好女王、维护等级制度所发出的吼叫;听不见身边箭标因为始终同她并驾齐驱而发出的半是不满半是挑战的尖啸;更听不见褐斑联盟狂怒的咆哮……
咚咚,咚咚,咚咚。
在全速奔跑时,她能听到的只有脚掌拍击地面的沉闷声响,能感知到的只有血液冲刷耳膜时的热意,以及久违的肆意的兴奋。
只要是本氏族的成员,从幼崽长到壮年,谁没有遭受过褐斑联盟的试探和袭击呢?强大如希波,傲慢如箭标,精通形势如安澜自己,在想要崭露头角时或多或少都遭到过这个联盟的观察和袭击。
那突如其来的、叫人毫无防备的袭击,时至今日她还记得很分明;那估量的、挑选菜品般的视线,她还记得很分明;那为了避免麻烦而在巢区之外度过的最初一段时间,她也记得很分明。
虽然褐斑联盟只是需要妥善处理的对手当中的一个,但机会摆在面前,此时不出手加一把火,更待何时?
反正她只是个“忠诚”的臣子而已啊——
你说是吧,黑鬃女王。
第344章
这天斑鬣狗氏族追着褐斑联盟跑过草原,渡过被晒得只剩两米宽的河流,一路跑到了距离公共巢穴六公里远的大金合欢树边上。
说是“氏族”,其实坚持到最后的只有一小撮。
黑鬃女王放心不下幼崽,跑到五百米时就开始心不在焉,最后干脆把驱逐任务交给臣属,自己调头往巢区折返;地位较低的成员本也没打算和褐斑联盟真刀真枪干上,只是为了凑热闹、表忠心、发泄郁气,因此追个一、两公里就不再继续,权当参与团建活动。
而还在奔跑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成员呢?
女王的盟臣集体出动,三角联盟来了一半,断尾联盟派出了几个年轻人,坏女孩联盟有安澜代表,除此之外,还有五只或是同褐斑联盟有仇,或是想挤进最高权力圈的零散高位者……
这个阵容放在氏族战争中都算豪华,驱逐一个联盟自然是轻而易举,虽然大部分氏族成员已经放弃了追击,但无论是跑在草原上的斑鬣狗还是坐在观光车的人类都不认为它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事实也的确如此。
褐斑联盟做出的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反击是在距离巢区四公里处的返身合围,被围攻的对象是跑在第一梯队的箭标。
面对半个联盟突如其来的夹击,箭标却显得不慌不忙,先是从容地朝旁边一蹿,让开了攻势最猛的两只壮年雌兽,旋即又做了一个惊人的急刹车,将速度从“十”一下子缩减到“零”,使得另外两只雌兽鞭长莫及。
褐斑联盟原本想释放释放被穷追不舍积蓄起来的嗜血情绪,结果没想到箭标追得厉害,头脑却很清醒,并没有追上头,好好一个口袋合围阵型硬是被拉成了七零八落的脱节阵型,起不到任何奇袭速杀的效果,只能无奈转身。
事到如今,它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驱逐在斑鬣狗的惩罚体系当中仅次于致命伤害和致残伤害,在驱逐之下,还有聚众攻击、孤立、惩罚性撕咬和言语斥责。
被驱逐意味着社交关系的“断绝”——
即使仍然有血脉相连的亲人生活在氏族当中,受惩罚者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和它们进行无障碍的社交,更无法得到任何来自其他氏族成员的支持。
不会再有通过啸叫声召唤后援来对敌的便利,不会再有蹭距离较近的狩猎队的饭吃的机会,多数被驱逐者甚至不被允许出现在一些狩猎队长期活动的猎场当中。
事实上,它们连向女王表衷心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任何一只斑鬣狗都有权利对已经遭到驱逐的个体发动进攻,全然不受曾经存在过的社群等级阶梯的影响。
在大型氏族当中,竞争的必要性远远大于合作的必要性,为了得到权力席位空缺带来的连锁反应福利,就连那些最不喜欢争斗的低位者都会露出獠牙,将被驱逐者阻隔在女王的社交范围之外。
那些平常“人缘”较好的个体在遭到驱逐时还稍微幸运一些——除了直接受到冒犯的王室成员和绝对忠诚的追随者,多数参与追击的成员或许会装装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会帮受到惩罚的对象打掩护,确保它能安全离开——但仔细想想褐斑联盟过去的“战绩”,安澜并不觉得“人缘”这个词会和它们沾边。
所以逃吧。逃得远远的。
这片领地广袤又丰饶,希波联盟可以在夹缝中生存,和想必褐斑联盟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新位置,给巢区留下一个相对安稳的发育环境。
笨笨可能马上就要进入分娩期了。
黑鬃女王有保护后辈的觉悟,出于野心的考量也好,出于情谊的考量也好,出于在这个世界已经仅剩不多的所谓“人类道德感”的考量也好,安澜自问觉悟不会比女王差多少。
新仇旧怨,加上政治考量,她把原本就很极限的速度拉得更高,导致那些坐在观光车上跟车追逐斑鬣狗冲突的游客只能看到望远镜镜头里腾起的滚滚黄烟,几乎看不到什么实在的背影。
日上三竿的时候,褐斑联盟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安澜追得最靠前,回去的时候却落在队伍最后,和同样懒洋洋的箭标走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闲话。
走到距离巢区还有三公里时,两只维持着诡异的“友情”的雌兽才分道扬镳,箭标继续回到巢区去照看血脉后辈,顺便在黑鬃女王那里找点气受,而安澜则要跑去同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会合,告诉它们氏族势力分布的最新变化。
不过她很怀疑家里大的小的都已经知道了。
斑鬣狗氏族搞驱逐时那叫一个声势浩大,就连远在天边的狮群都有被冒犯到,两个家族的五头地主雄狮你来我往,咆哮声像海浪一样滚开,除非是个彻头彻尾的聋子,否则很难听不到狮吼和斑鬣狗的啸叫。
果然,当安澜轻快地走近猎场时,坏女孩早已经等在了矮坡上,正用一种与它个性极为不符的渺远而沉静的目光眺望着远方。
视线一对,它不太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说是不太热情,那就是真的不太热情,甚至显得有些敷衍,隐隐约约透露着按都按不住的烦躁。
坏女孩自从对权力斗争有了崭新的目标之后已经变得“平和”多了,轻易不会大发雷霆,忽然表现得那么反常,安澜忍不住立刻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有哪里惹到了这位大前辈。
回忆来,回忆去,也没回忆出什么头绪来。
还是五分钟后坏女孩和壮壮的一次互动才让安澜看出了一点端倪——原来不是她有问题,而是曾经被她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壮壮有问题。
这只亚成年实在是太活泼了。
安澜回到巢区查看情况-听八卦-参与驱逐褐斑联盟的这一套流程加起来总共不超过三天,在这短短三天时间里,壮壮竟然能把向来对后辈很有“办法”的坏女孩弄得头晕脑胀。
就在当下,面对着一个臭着脸的大大大前辈,壮壮竟然抖着耳朵晃着尾巴跑到人家跟前去求社交。被坏女孩一吼,它当即就抬起后腿夹起尾巴表达了臣服,而且还臣服得相当标准,可是等坏女孩一接受臣服,它就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一秒都等不得地又黏了上去。
安澜侧耳一听,发现壮壮是在讨要战斗教学。
这个请求……怎么讲呢?至少不能说无理。
放在更大一点的亚成年身上安澜说不定还会觉得很欣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自觉主动要求增加课程参与到“卷王争霸赛”之中的有志青年。
然而壮壮的年纪摆在那,坏女孩的性格也摆在那,真要教学起来还得了?怕不是会被直接摁进土里,从此成为一只失去自信的斑鬣狗。
这可不行。
虽然不知道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是狩猎失败了还是发生了同其他狩猎队或者入侵者之间的冲突了,或者是那只花豹又来蹭饭打也打不到赶也赶不走了,但问题既然发生了,就要得到解决。
谁能顶住坏女孩半是烦躁半是催促的视线?
这位大前辈看过来的眼神一次比一次激烈,简直是左眼写着“干嘛来烦我你自己怎么不教”,右眼写着“快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弄走”,耳朵中间还顶着一句“否则我就先把你送走”。
安澜……安澜觉得自己有被威胁到。
她依次和同伴们打了招呼,前一秒钟还在发愁要怎么解决壮壮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导致比同龄人多了很多天真情绪这件事,后一秒钟,目光就被行走有点过于缓慢的笨笨吸引了过去。
这个架势很熟悉,算算时间也和预期相差无几。
安澜自己和圆耳朵是在废弃洞穴里出生的,联盟当中现在还存活着的三只亚成年也是在废弃洞穴里出生的,那是因为母兽地位不足,没有其他更安全的洞穴可供选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黑鬃联盟、三角联盟、断尾联盟和褐斑联盟这几个老牌政治联盟的成员包括坏女孩自己都曾在政斗压力不大时直接在公共巢穴中进行过分娩,随后一步到位地养育幼崽。
母亲和圆耳朵没得选,可笨笨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