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么时候中风的,怎么中风的,谁也不知道。
大家只知道这老登一辈子不着边际,时常跑得不见人影,哪怕回来了也不过是和儿子打架,并伺机偷儿子的钱继续去赌。在闻来翡回来之前,他已经至少有一年多没回过家了,但就在闻来翡回来后的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被人扔到了闻家的大门口,就像扔了一个垃圾。
他当时完全没办法走动,也无法呼救出声,等第二天被胡同里路过的人发现时,本就已经中风的他又吹了一夜的晚风,彻底没救了。
但闻来金还是找到了不苦,不苦又找了他当大夫的小爹,来给闻赌鬼看了一下。
那个时候李大夫其实已经和长公主分手了,但他还是很好脾气的来了,并尽心尽力帮忙把了一回脉。几经斟酌,最后才皱着眉说:“我主攻的是小方脉,令尊这……”
“您就说有没有办法能治好吧。”闻来金问的很直白。
“概率不大。”
“意思是他肯定完了?”闻来金很努力才抑制住了马上就要爬上眉梢的喜悦。
李大夫不好把话说的太绝:“如果施针得当,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闻来金往日和不苦一样没个正形的表情,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抓住李大夫的手焦急恳求:“想想办法。”别让他好起来!
李大夫:“???”
“我可以加钱!”
总之,鉴于翠花姐姐就住在隔壁,絮果并不想冒有可能会暴露她的风险,只为了在家里庆祝生日。
而在受邀名单上,连家父子也是英雄所见略同,既邀请了絮果曾经山花斋的同窗,也邀请了絮果现在山花斋的同学,差不多一共四十几个小朋友。
连大人这次来开家长会的目的之一,就是亲自对家长们进行一次口头邀请。
‘没别的意思,别误会,这不是施压’,连亭是这样对每一个家长微笑着说的。他只是以防万一,怕有些沽名钓誉之辈,因为他官宦的身份而故意给他儿子难堪。要拒绝,就当面拒绝他,少为难孩子。
父子俩给生日宴最后定了两张请帖,一个是连亭早就准备好的、由不苦用鹤子的身份亲自写下,一个是絮果、闻兰因等几个好朋友设计的。前者给大人,后者给孩子。
虽然杨乐的生日没有邀请絮果,但絮果后面还是大大方方邀请了杨乐。
因为他们是同窗呀。
只不过杨乐在接到邀请后,却感觉更加难堪了,他觉得絮果就是故意显示格局,全斋的同窗肯定都在看他笑话。他真是越想越气,一把就打掉了絮果送上来的两份请帖,学着闻兰因之前的拒绝,试图让絮果也感受到和他一样的羞辱:“我才不会去呢!”
絮果的回应却只是:“好的。”
他一点也介意被人拒绝。只愉快的在名单上划去了杨乐的名字。
好吧,也不算太愉快,絮果并不觉得被拒绝有什么,却有些生气杨乐打掉了他的请帖,那可是不苦叔叔和闻兰因辛辛苦苦才写好的!
杨乐不仅自己不去,还威胁他的跟班小弟也都不许去,不能要絮果的请帖。
但是……
“这可是鹤子先生写的请帖欸,我爹说很有收藏价值的。”几个小弟面面相觑,为难极了,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稍稍反抗了一下,“而且,虽然闻世子的画不值钱,但如果随随便便处理了,会不会被说是不敬皇室啊?据说他马上就要封王了,他爹要当皇帝了。”
那闻兰因就是货真价实的皇子了,能和皇子一起当同窗,还收到过对方画的请柬,这个牛他们能吹一辈子。
杨乐:“!”什么鹤子?絮果哪里来的鹤子的字?他不信!
但事实就是絮果确实有鹤子先生的字。当杨乐回家被祖父问起,又听说连他大爷爷都挺欣赏鹤子的时候,就是一整个的大崩溃。
——絮果肯定是故意的,他猜到了我会拒绝,就这样整我!
杨乐真的快恨死絮果了。
但杨乐怎么想,又管絮果什么事呢?他有太多比杨乐更重要的事需要做,好比猜测他的生日到底会在哪里举办。
从距离絮果的生日还剩下七天开始,他每一天睁眼,就能在自己的床前发现一件寓意非凡的礼物。这是他和阿爹玩的一个小游戏,阿爹没有直接告诉他生日宴最终会在哪里举办,而是通过送礼物的形式,一天给一个与地点有关的小线索。
当然,絮果要是一定想知道,是能从阿爹给其他大人送的请帖上看见的,但他还是决定自己猜。每一天早上起来都充满期待。
第一天,絮果收到了一个长背云。那是一种悬挂在衣服后面用来压襟的配饰,不太常见,却很有意境,有着“一元复始”的美好寓意。絮果收到的这个背云最为特别的,大概就是流苏之上的玉石平安扣。
那是连大人在佛前供了大半年,专门请高僧开过光的平安扣。
连亭以前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相信鬼神了,因为在他最难的时候这些鬼啊神的都没有出现,那就以后也就没有必要出现了。可是为了他儿子,他还是愿意去叩这个头。
絮果当天就让锦书姐姐帮自己挂好平安扣,开心的带去外舍炫耀了一天。
这可是他阿爹给他求的呢!
在随后的几天,絮果又陆陆续续收到了有“黑老虎”之称的碑帖拓片,上面写满了金刚经;一幅奇怪的金石字画,拓印的竟是西洋人的神庙样式,也不知道是去哪里拓出来的……各种礼物,不一而足。
让絮果猜到了大概举办地点和寺庙有关,至于是哪座寺,他就实在是猜不到了。
在最后一天,也就是六月一日的这天早上,絮果一睁眼就看见了答案,那是一座等比缩小的仿真小屋,寺庙样式,却又不只有寺庙,还有庙前灯火通明、鳞次栉比的一整条集市。
与絮果在江左老家常去的寺庙一模一样。
絮果:“!!!”
当然,絮果和他的同窗们今天还要上学,明天也不会放假,他们是无法离开京城的。哪怕可以,一天的假期也不够他们去一趟江左的。这是由连大人在雍畿城内出资改建,几乎做到了九成复原江左广济寺的一座翻新寺庙。
寺名被连大人改成了广善寺,因为他希望能广结善缘,庇佑儿子一辈子平安喜乐。
厂公搞这么一出,别人也是见怪不怪,因为大启的公公们很流行出资当寺庙的香客,京里京外有不少寺庙背后都能看到大太监的影子。
寺庙前的集市,在不是休沐日的时候一般是不会开放的,如今也不会。只是连亭雇佣了所有摊主,提前买下了他们摊位上的所有东西,请他们专门为他的儿子和同窗经营一晚。
从小郎君们下学,被马车拉到广善寺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在摊位上吃的、玩的、用的,就一律都由连家买单了。
杨乐虽然没有去,但还是忍不住在事后问了他的小弟们,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在听说只是些吃吃喝喝时,他还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如果他想要,他家也能给他整一条街市,整一条更大的!
小打小闹的摊位小吃之后,就是洛阳水席的正宴了,所谓水席,就是吃完一道再上一道,如流水一般没有尽头。前有山水排场,后有锦绣帷帐,在丝竹管弦之乐中,尽享大启顶尖厨娘的高超手艺。
“每一桌八道凉菜、十六道热菜?我生日的时候不也这样吗?”杨乐更不屑了。他的生日是在絮果生辰之前的那个休沐日举办的,他的生日其实并不是那天,只是那天是休沐日,当官的大人们唯有那天才有空。
杨家的重点根本不是孩子,而是大人们背后的关系网,随便找个开宴会还好收礼的借口罢了。迎来送往的都是大人们的朋友,档次是肯定不会低的。
一个小弟说:“你的宴会和连絮果的不一样。”
但如果让他具体说哪里不同,他其实也是说不上来的。前后两次的宴会好像确实差不多,都不过是一些吃吃喝喝,可连家的就是能让他们发自真心的觉得这里更自在,就好像、好像他们才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是真正受到邀请并被郑重对待的客人。
宴会的最后就是烟火表演了,漫天的烟火璀璨又夺目,大家站在寺庙的鼓楼之上,一同看到了这场只为絮果一个人绽放的烟花。
杨乐其实昨晚也看到了,整个东城的人又有谁看不到这场盛大的烟火呢?
“还、还有呢?你们不会看完就回来了吧?散场这么早?”杨乐尽可能的挑着刺。
“对。”几个小弟遗憾极了,本来他们还想再逛一逛不用担心人挤人,也不用害怕被拍花子带走的庙会的,但是没有办法啊,“二梅来了。”
杨乐:“你说什么???”
“二梅来了,我们就走了。”几个小弟是一步三回头的被家长带走的,当然,他们的家长其实也挺想留下的。
那可是二梅啊!
是的,引领了整个雍畿热潮的梅家兄弟,正是被连亭请入京的。只是连督主并无意把这当做什么了不起的谈资,在把儿子的客人们都妥帖的一一送走后,才请了梅家兄弟入场。
因为之前就说过了,二梅里的弟弟极擅画人物。连亭想和儿子留下一张永久的父子画像。但他的儿子这么可爱,那是一般的画师能够画下来的吗?他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梅家兄弟的画技能勉强一试。
好巧不巧,多年前的梅家弟弟被连累获罪,能够活下来的原因,既是因为哥哥辞官捞弟弟,也是因为他们求到了连亭的师父张太监头上。
张太监一辈子积德行善,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只是在众多受益者中,刚巧出了这么一对画圣而已。
作者有话说:
*背云:这个其实应该是清朝才开始出现的饰品,搭配朝珠用的。
第60章 认错爹的第六十天:
两年前。
冬日里,夕阳下,仙鹤吐息。
絮万千坚持带儿子前往了人迹罕至的山野,想要看一回丹顶鹤吐息。但她其实对丹顶鹤的了解也不算多,只知道在她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丹顶鹤有一南一北两个自然保护区,北方的是去不了了,南方的刚刚好。丹顶鹤会在这里越冬,而冬季正是最适合观鹤的季节。
她带着年幼的儿子穿越了广袤的草丛,在带水的沼泽浅滩,终于看到了群居群飞的丹顶鹤。
那一天她们母子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浑身好似白雪未消的丹顶鹤展翅,引颈高歌,吐出了恍若仙气缭绕的鹤息。俯仰天地,万籁踪灭,只有她搂着她的孩子,在一呼一吸间感受闲云,感受野鹤,感受肃肃长啸。
那一幕像极了一幅写意的山水画。没什么多余的文字,只有大片大片的留白,与落日的余晖相得益彰。
她听到了儿子一声又一声的“哇”,小小的,轻轻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一趟来值了。
在絮万千意识到自己的病已经无力回天的那个冬天,她一直、一直在思考,如果她注定要离开,那她应该留给她年幼的孩子什么。富足的财富?保命的能力?可以护持他长大的靠山?这些都是答案,也好像都不是答案。
而就在那个她们一起看见仙鹤吐息的那天,她才突然明白过来,她应该留给孩子一个完整的母亲。
让她的儿子意识到,她不仅仅是别人口中的年娘子,也不是这短短几年里迅速成长起来的、儿子眼中无所不能的阿娘,她就只是她而已。
她是絮万千。会哭会笑,会跑会闹,大部分时间还算精明能干,但偶尔也会有不断往外冒傻气的时候。她用双手挤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弯腰俯身,哈着白气问他:“你知道阿娘带你来看这个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什么呀?”小小的孩子仰着头,满眼都是对母亲的依赖。
“不为什么。”絮万千说完就自己先笑了,在儿子一脸“阿娘你是不是在故意逗我”的震惊眼神里,恨不能把儿子rua秃。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管做什么,这件事都必须有意义。去爬个山要写作文,植个树要感慨环保,哪怕是去旅个游都要被问让我来考考你,你对这里的典故知道多少。
可是,人生哪来的那么多意义呢?
就像这一场仙鹤吐息,它就只是好看而已啊。她在某个辗转反侧的深夜,突然奇想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和儿子看过这样震撼的场景,于是她就连夜带他来到了这里,无所事事的从白天一直等到了夕阳。
“好看吗?”
“开心吗?”
“这就足够了呀。”
……
两年后的六月一日,初夏夜,雍畿的天气不冷也不热。
七岁的絮果小朋友和他最爱的家人以及小伙伴们,站在广善寺最高的鼓楼上,一起看了一场终身难忘的烟火。等他们一起刚刚下楼,絮果就突然被人来疯的不苦叔叔架在了肩上,在一声声“你快把孩子放下”的惊呼中,两人开始在风中狂奔。
天知道不苦大师哪里来的那样的力气,肩膀上架着个孩子还能跑的飞快,就像一只夺命狂奔的山鸡。
作为“山鸡”头顶上最夺目的头冠,絮果的双手被叔叔的手一左一右牢牢抓着,一点也没有掉下去的担心。他看着眼前一一掠过的金色灯火,就好像看到了鱼龙之舞,傍晚的微风轻轻吹过脸颊,吹起了他鬓角凌乱的碎发,是那样舒服又是那样畅快。
他忍不住跟着不苦叔叔一起大喊,喊着喊着就控制不住的笑出了声,恨不能叔叔快点,再快点!
耳边不知道为何就想起了阿娘当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