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他止个血吧,我们谈生意归谈生意,害性命的事实在不吉利。”
东乡回头看了看张靖苏,只见他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紧闭的眼睑偶尔跳动一下,知道是刚才用枪托打的那一下太重了。东乡的确是为杀鸡儆猴来的,但是他也并没有打算真的要在这里杀掉一个人,之前把白十九公带出去实际上是和简旌商量好的,先一步把那个麻烦的老头子单独带走,免得从老头子的嘴里说出什么煽动情绪的话来,再说那老家伙一把年纪了,一个闪失在这里断了气,好好一桩不要钱的买卖反倒要横生枝节。
“那你就在这儿给他想个办法吧,就你一个人。”东乡说。
说罢,一杆枪就比了过来,简行严弯着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掏出自己的手绢压在张靖苏头上的创口处,他也不知道这法子有用没有,眼下能做的只有这样的程度。不知道是张靖苏自觉大业未成、使命未竟,还是简行严内心的祈祷传到了神灵的耳朵里,过了一会儿,张靖苏真就缓缓的透过气来,他半睁着眼睛企图把头抬起来却不能动弹,简行严看在眼里,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搀了一把。
“你怎么样?”简行严低声问。
张靖苏动动嘴,“嗯”了一声。
那头甘小栗见自己的恩人苏醒了过来,心中的千钧重担终于放下一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简旌似乎还没有取来地契,东乡坐在一把太师椅里翘着短腿也不着急,只字不提催大家赶紧在让渡协议上签字的事,他是想在无形中给这帮人质施压,等着他们主动告饶,果然有人坚持不住了。
一个姓吴的商人重重地跌在地上,他的脸上难以分辨什么是汗水什么是涕泪,他在枪口下高举着双手说:“我签字,我签。”
东乡抚掌而欢:“看来终于有人想通了。”
有一就有二,一旦有人开了头,就不愁没有接踵而来的人。
张靖苏的状况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他是全场唯一一个获得了蜷在地上的资格的人,他悄悄地观察墙角下华商们的神色,简行严见他已是换了副神色,低声问他:“你在看什么?”
“看这群人,他们,其实打一开头就……没有要宁可玉碎的打算。”
简行严故作轻松地解释到:“这就是商人和你们这些热血青年的区别。有什么打算?得看有没有胜算。”
张靖苏内心带了一丝丝惊讶,这不是他见惯的那个净说傻话的学生简行严,他下意思说:“那你,怎么看?”
“一个陵园,当然不要了,什么祖宗坟茔的,有什么要紧。只可惜这块地自己人没好好开发,就要送到日本人手里糟蹋。”简行严拿眼睛扫了一下远处东乡的身影,继续说:“跟他斗个鱼死网破,没意义。”
“闭嘴,不准说话!”一个拿着枪的大汉对他俩吼到,吐出一口流畅中略带一点闽南口音的中文。
没过多久,在让渡协议上签字的华商人数达到了会馆在籍的三分之二,协议书也就正式通过了。至于姗姗来迟的简旌不情不愿地交出了地契,那都是剧本里写好的内容。
第102章 做世间还算清醒的人(一)
福建籍商人的陵园被日本人夺走只是这个小小岛屿奏响腥风血雨乐章的一个小小的音符,在地球上的另一端,英美两个大国才刚刚冻结了日本在自己国家的资产,可与日本的马拉松式谈判仍在进行当中,这两个帝国仍然不愿意真正将日本当做一场战争的敌对国家。
不能给对方挑起矛盾的机会,也不要为了中国人浪费精力——这就是乔治市宪警队长坎贝尔接到的上级指示。他把自己埋在前任队长留下的修车行一样的办公室里,任由这里的烟蒂、旧报纸、啤酒罐把自己淹没。他想起抽屉里还留着一把手枪,据说是某桩案件的证据,这样重要又危险的东西随处乱放的确符合前任队长的作风,但是坎贝尔是个小心谨慎且神经质的人,他一时兴起决定将这把枪归到档案中去,于是在文件柜里东倒西歪的资料中抽出了旧案卷宗。
这只是宪警队长一日工作的开始,很多人在这个点已经在工作岗位上努力了好半天了,比如新婚燕尔的林育政,他好似一点也不眷恋刚刚组建的幸福家庭,一大早就穿梭在槟榔屿的早班工人当中来到了简旌买下还不满一年的白酒厂。第三季度刚开始,酒厂的第一批清酒终于面世,虽然无需走正常渠道进入市面上售卖,可他作为这间工厂的合伙人之一已经赚了不小的一笔钱,且当中分成远在和简旌约定的股份比例之上,也难怪他回到槟榔屿之后在简旌跟前连个照面也不打,一门心思地扑在这里。
至于刚刚遭到东乡胁迫的简旌的家里,似乎大家从事件的阴影里已经走出来了,简旌在明媚的阳光中祭拜起祖宗,祈求不知哪门子的福寿延绵。
这一次他带简行严进了祠堂,简家的祠堂和他家家业比起来有些朴素,就在简府那栋回字型房子的后面,白墙合围之下黛青色的屋顶上雕着先贤典故,檐下正堂门前的匾额上写的是“善颂于斯”四个字。一对石狮子把守在门的两边,形态栩栩如生,乃是修建祠堂的时候简旌专门从国内请来的工匠雕刻的,讽刺的是不知为何这两只石狮子脚下踩的都是球。
祠堂里父子二人在垫子上跪下来。
“那天在会馆,你是故意要进去的吧?”简旌一边给祖宗敬香,一边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