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轻轻扯了扯谢不逢的衣角,一脸期待地说:“那哥哥,我能和你一起去太医署里看看兔子吗?文先生之前说,我想看兔子,随时都可以过去……”
或许是因为谢不逢的脸色太冷,小姑娘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弱了不少。
蕙心宫的气氛,在刹那间凝重了下来。
尤其是抱谢孚尹来的奶妈,也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天呐,小殿下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怎么直接将“文先生”这三个字说出口了?
宫人们各个脸色苍白,甚至就连正倒茶的兰妃,手指都随之一顿。
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谢不逢身上的杀戾之气,显得愈发浓重。
有宫女忍不住向他衣摆看去,那里有些深色的印记。
曾负责浣衣的她,一眼认出……那并非水渍,而是鲜血。
谢不逢是带着一身血,来到这里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身体也不住地抖了起来。
冷风从殿外吹来,撩起了少年微卷的长发,将淡淡的血腥味,吹散至大殿的角角落落,直叫人不寒而栗。
兰妃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有些紧张地朝谢不逢看去。
少年缓缓垂下眼眸,望向谢孚尹。
“……”
小姑娘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眸中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惧意。
一时间,大殿内静的落针可闻。
“好。”
——好?
出乎意料的是,谢不逢非但没有生气,甚至在沉默半晌后,说出了今日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字。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谢孚尹立刻开心了起来,就连困意也随之消失:“谢谢哥哥!孚尹就知道你会答应~”
说完这番话,她竟还抓着少年的手轻轻地晃了几下。
谢孚尹不但不怕谢不逢,甚至一副对他非常熟悉的样子。
若是放在往常,谢不逢不会理会一个小孩对自己的看法。
……但是刚刚,她却提起了“文先生”。
少年在庆功宴上时,就曾因此而起疑,彼时他便想问谢孚尹,文清辞是不是在她面前,说过自己什么,但却未能找到机会。
直至此时,谢不逢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紧张,少年忍不住问:“你不怕我?”
“不怕!”谢孚尹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文先生告诉孚尹,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个好哥哥。嗯……还是我们卫朝的英雄!”
谢孚尹早将这番话,深深地刻入了脑海。
谢不逢一问,她便有板有眼地说了出来。
原来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一个……很好的人,是英雄。
一杯热茶在这个时候被送到谢不逢的手边,热气氤氲,逼得人鼻尖发酸。
少年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茶捧在手中,他狂躁而不安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宁静了下来。
痛苦与喜悦,在谢不逢的心脏里交缠。
像是细如牛毛的银针,轻轻地扎在了那里。
少年与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不一样。
谢不逢从来都不屑于做一个好人,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因为被如此评价,而生出无限的欢欣。
甚至在某个瞬间,第一次压倒了痛苦与悲伤。
少年身上的戾气弱了许多。
他缓缓俯下身,如当年一样,轻轻地谢孚尹将抱在了怀里。
“文先生还说过什么吗?”他问。
“嗯……”小姑娘想了想,双眸突然一亮,“文先生还说,‘公主殿下要记得,大殿下也很爱您。’”
兰妃也不知道,文清辞竟然曾经给谢孚尹说过这样一番话。
刹那之间,就连她也愣在了这里,眼圈刷的一下泛起了红。
兰妃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起了南巡路上的场景:
那日,文清辞不知道给谢不逢说了什么,少年犹豫片刻,缓缓向自己走来,接着张开双臂将谢孚尹抱在了怀中。
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嗅到了那日登诚府满是草木清香的暖风。
一滴清泪自兰妃的眼角坠了下来,她慌忙低头,遮掩自己的失态。
……稚嫩的童音在刻意模仿文清辞温柔的语调,谢不逢仿佛借着这句话,借着谢孚尹的眼睛,看到了彼时的文清辞。
他告诉谢孚尹,自己爱她。
谢孚尹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了脑海中,给了自己超乎寻常的信任。
“怜取眼前人。”
还有最后颤抖着指向兰妃和谢孚尹的那只手……
这是谢不逢能借文清辞眼睛,看到的最后一点风景。
谢不逢终于慢慢摆脱疯狂,平静了下来。
像一抹游魂,寻到了暂居的躯壳。
……
当日谋反的恒新卫,被一个接一个处死。
废帝却始终不得一个痛快。
被关在刑部大牢最底层的他,一边被放血,一边被各种珍稀药材吊着命。
他身体大半泡在水里,日日被噩梦与幻觉所折磨。
清醒的时候,他愤恨于宫变的失败,大声诅咒着谢不逢。
陷入疯癫之时,则又生出幻觉,认为自己现在不在宫中,而是沉在了殷川大运河的河底。
冰冷的河水里藏着无数双手,正拼命地将他拽向地狱。
生不如死,应当如是。
这一切,谢不逢做得光明正大。
凡是路过刑部大牢的百姓,都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咒骂与痛呼。
谢不逢不像废帝,完全不在意什么“身后贤名”。
手握军权的他,说话极有底气,不过几日,就将朝堂上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全都处理了个干净。
而后谢不逢甚至又下达圣旨,命朝臣皆素服举哀,直到七七四十九日后,方可除丧。
此时,他与文清辞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雍都。
谁知他非但没有去管那些流言,甚至于变本加厉,要朝臣为那个太医守孝!
谢不逢独断专行,肆意妄为到了极致。
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敢表示异议。
雍都百官着素,丧钟阵阵。
这一幕奇景留在了无数人的记忆中,也被录入了卫朝的史册。
文清辞的离去,犹如一把刀,割走了谢不逢灵魂的一部分。
悲伤之余,他变得麻木又迷茫。
他听从理智处理政务,可余下的时间,只剩一片空洞。
往后一阵子,谢不逢几乎天天早晨都会出现在蕙心宫里。
兰妃又惊又喜,像是要将这些年来所欠的母爱与关心,一起补回来似的。
两人之间也由一开始的沉默,变为了偶尔交谈上两句。
谢孚尹更是日日都要和谢不逢一起,去太医署里喂文清辞留下的兔子。
小家伙转眼就被二人养得白白胖胖。
可这短暂的平静,却使得谢不逢越发不安。
——如暴雨来临之前,宁静到了异常的空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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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谷,一棵巨大的桑树下凑满了人。
他们正挤在一起,兴奋地说着什么。
“……昨日我去松修府收买药材,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一个药仆神秘兮兮地对身边人说。
“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二谷主的坟前围满了人!甚至就连松修知府也来祭拜了,简直是隆重至极!”那药仆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了几分兴奋,“他们说现在雍都的文武百官,上朝的时候均穿着孝服,就是在为坟里的人守丧。”
“甚至啊,刚刚继位的小皇帝,放着他的宫殿不住,整天窝在二谷主的小院里。”
“那二谷——”
“守什么丧?坟什么坟?整天围在这里说什么晦气话?”对面药仆的话还没有问完,便被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断,“往后不许在谷内提起这件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宋君然,咬牙切齿地说。
“说说怎么了,外面……”外面的人都在这么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