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自窗外透了进来。
照得悬浮在空气里的细小木屑,泛起了淡淡的金光。
中午街巷内众人都在县衙署外排队领饭。
街道空旷又安静,只有一点蝉鸣,环绕在耳边。
停顿几秒,文清辞鼓起勇气,在小姑娘期待的注视下,慢慢地打开了木盒。
——两个粗糙简陋的木雕,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木雕上有许多刀印,显然被雕刻者反复修改了许多遍。
但无奈的是,木雕的确不是一日能够学会的。
这两个摆件,只能隐约看出是手的形状,完全没有什么美感可言。
……文清辞缓缓伸手,缓缓用指尖触了上去。
透过摆件上的粗糙的木纹,文清辞甚至能够想象到,谢不逢当初雕刻它时的样子。
中年木匠轻声说:“……我原以为那大人是给自己买的,但没有想到雕好之后,他竟然让我将这个木雕送到县衙署外。”
说到这里,他已经哽咽了起来。
下一刻,便用手背轻轻蹭去了眼角的泪水。
“甚至,甚至大人还叮嘱我,让我说这是自己送给您的,说这是涟和县人的心意,让您一定收下……”
语毕,木匠已是泣不成声。
见状在那一边的小姑娘也红了眼睛。
她钻到父亲的怀里,小声啜泣了起来。
可惜当时文清辞一直待在县衙署内没有出来,谢不逢只得将东西“代送”进去。
木匠虽然无比感激文清辞,但是在这灾年里,自己活下去都不容易。
他实在没有办法将传家的紫檀木,直接当做礼物送出。
直到那天谢不逢提醒,他才意识到不只是自己,甚至于整个涟和,都还未好好地向文清辞道过谢。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半是感激,半是羞愧。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文清辞喃喃道。
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听到文清辞的声音,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说:“那位大人,大人说,说您还从未被病患好好感谢过,所以——就,就想让我们,送您一个小礼物。”
文清辞:“……”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粗糙的木雕。
正小声啜泣着的女孩,话里除了涟和口音外,还带着一些鼻音。
可是单凭她的话,文清辞竟然能够想象出谢不逢说这番话时的样子。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或许微微蹙眉,在手中轻轻旋了一下木料。
停顿片刻后,他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说出了这番话。
接着无比郑重地将这个任务,交到了木匠一家手中。
此时已经不用再猜。
……谢不逢绝对知道,自己就是文清辞。
从未被病患好好感谢过?
文清辞从不知道,谢不逢竟然能够想到这一点。
上一世上学的时候,文清辞也想过有一天,会有病人送自己锦旗。
可惜早早意外穿书的他,没有等到那一日。
这一世,因为山萸涧的往事,自己多年中去过无数爆发水疫的城镇。
但是在这个时代,解剖一事始终不得人理解。
别说是配合他试验了,就算是最终得出了药方,也没有几个人敢用。
文清辞救了不少人,但他的确就像谢不逢说的那样,从来都没有被人好好感谢过。
相反只留下了一个“仙面罗刹”的传闻。
少年时,文清辞也曾不甘心,甚至有些难过。
但后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些,变得麻木而无所谓。
直到现在,终于有人悄悄在背后,将礼物送给了他。
……涟和县的百姓,怎么能仅凭印象,就雕出自己的手来?
只有谢不逢能做到。
从小在恶意中长大的他,对这一切格外敏感。
也格外清楚,文清辞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夫,您稍等我一会!”说完那番话,木匠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向房间内走去。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得到了当初用布包好的银子。
谢不逢出手非常阔绰,这包银子买三个木雕绰绰有余。
甚至能够支撑木匠家几年的开销。
“这银子我实在不该收,”木匠的声音,从堂屋里传了出来,“麻烦您将这些银子,交还给那位大人——”
可是等他走出堂屋时,刚刚还坐在那里的文清辞竟已经不见了。
只留一张空椅,静静地放在房间的正中央。
“佳僖,刚才那位大夫人呢?”木匠着急向小姑娘问。
“他,他刚刚走了,”佳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他走的时候,还留了一根发簪,说要买那两个木雕。”
木匠顺着小姑娘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旁还没做好的小桌上,静静地放着一根玉簪。
“哎!这怎么行!”木匠立刻拿起桌上的东西,小跑出了门。
可此时长街上早已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
*
“……咳咳,这个气味着实呛人,别说是老鼠了,就连人也能熏死吧。”涟和城外,一名年轻太医站在文清辞的身边说道,他的话语里满是敬佩。
在此之前,他还真没有听说过硫黄熏蒸灭鼠的方法。
得不出这个江湖郎中真的挺有本事。
一阵热风吹来,带来了浓重的硫磺味,他也随之用厚重的白纱遮住了口鼻。
“的确有些危险,还是离远一些好。”说完,文清辞便带太医远离了此处。
他之前曾随口提到,可以利用硫磺熏蒸来灭鼠,没想到几天之后,谢不逢真的将东西调运了过来。
——天然硫黄获得起来虽然并不困难,但是涟和距离硫黄的产地,却有十万八千里。
短时间内开采和沿途调运,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由回头看了空地一眼:“没有想到硫黄这么快便能运来。”
“这是自然,”听到文清辞的话,年轻太医的声音里也不由多了几分骄傲,“不看看我们……呃,我们巡官大人是谁。”
真要命!
太医不由背后发寒,自己差一点就说漏嘴了。
为了缓解尴尬,太医一边与文清辞向城内走,一边说:“涟和县的事,也快结束了。届时两位先生,不如和我们一起回雍都去?”
在专业领域,他是真心敬佩这个江湖郎中。
并觉得让他这样的人物待在江湖,是一种浪费。
文清辞脚步不由一顿:“我……”
担心文清辞直接拒绝,那名太医不等他回答便说:“想必巡官大人一定会答应的。况且之前太医署里,就曾有过江湖游医来。”
不用猜便知晓,他口中的“江湖游医”一定就是自己。
文清辞随便点了点头。
几天相处下来,年轻太医已经发觉,自己身边这个人虽然整天戴着帷帽,看上去打扮得有些古怪。
但实际上他和自己是同龄人,并且在专业以外,非常好说话。
熟络下来后,太医忍不住将雍都的事,分享了出来。
将四周观察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听说过当今圣上,和从前一个姓文的太医令的事吗?”
接着无比真诚地感慨道:“我们陛下对文太医,是真的很好。”
“……”
“自然听过,对了……”文清辞硬着头皮,回头看了一眼空地,突然提高语速说,“您先回县衙署吧,我方才想起自己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
“啊?那好吧,你也别在这里待太久。”憋了一肚子故事没能分享出去的太医有些沮丧,但受不了空地上气味的他,简单和文清辞聊了两句后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我们陛下对文太医,是真的很好。
——这句话,如空地上的浓烟,包裹着文清辞,始终不肯消散。
催得他心脏,一下接一下的重重跳动。
独自站在空地上的文清辞停顿片刻,终于再一次将放在衣袖中的木盒打了开来。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单论雕工,盒内两个尚是半成品的木雕,的确粗劣。
但是木雕上的每一个刀痕,都写满了认真与耐心。
文清辞的手指缓缓从木雕上划过,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