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恶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譬如水满将溢之堤,顷而溃于蚁穴,虽说是时也势也,但这蚁穴的功劳,自然是头等的。”
陈岂很缥缈地形容。
方彧:“……”
陈岂见方彧呆呆的,不禁有些烦躁:
“哎呀,你还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得,倒也正常……但蚁穴若是天天把堤坝搞垮,那总有一天要大水冲了龙王庙,把自己也冲得七零八落的,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方彧反应过来。
陈岂在担心她得了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再寻个由头把他也搞垮——
这时候应该向领导保证自己不会这么做。
方彧吞下自己虚伪的唾液,像品了一口苦酒:“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陈岂点点头:“以后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和我反应,军部那群人都是推三躲四吃白饭的——对了,你不打算申请个军官宿舍吗?”
方彧一愣。
她没意识到这也可以算作“困难”之一——毕竟她住地下室这么多年,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方彧脱口而出:“可以吗?不是说很紧张,要排几十年的队吗?”
陈岂哈哈大笑:“傻姑娘,紧张当然是紧张的,但也不是一间房子也挪不出来呀。”
方彧后知后觉,感到自己被坑了:“……”
哎呀哎呀,方彧啊方彧,拿了好处就得上贼船——
你怎么连这种简单道理都反应不过来!
方彧自悔失言,忙又找补:“那个,还是算了吧……我、我资历浅,年纪轻。”
“嗐,你是什么人呀?英雄不与常人并论,这件事绝没问题……”
方彧忙说:“不行的,阁下!那个,我弟弟不在家!他、他有好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得保护他的隐私,我不能替他搬家。”
陈岂:“……”
这借口找得似乎不大灵光。
陈岂只得点点头,恢复了冷淡神气:“那就等你弟弟回来再说吧。”
……想来“再说”就是“不说”的意思了。
方彧为自己逝去的房子而在心中恸哭,小心翼翼道:
“是,下官告退。”
**
方彧办完了履新手续。
她被分配到卢守蹊少将的舰队,任次席参谋,驻地在燧石关。
裴行野军中目前没有空缺的校官职务,如果被要过去,也只能暂行借调,还是要在别处挂职的。
能给少将当参谋,驻地又是和廷巴克图并列的大前线之一——这应该算是前景不错的职务了,估计伊万诺娃在背后费了不少力气。
但方彧仍打不起精神。
她莫名觉得危险。在陈岂亲自教训她那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后,她更觉得危险。
众矢之的总是不好的,最张牙舞爪的反派总是最先死掉的……低调才能苟命。
她又想起那天谢相易一脸顿悟的样子,有些好奇他究竟悟了什么。
大概率和公国的风波有关……
大概率和那几个人有关……
裴行野,安达,坎特,陈岂。
她在脑子里画出四个人的脸来,打算先捋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先从最基础的利益关系入手,不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看确实的结果。
已知,坎特在玫瑰公国的风波中倒台,是裴行野隐晦地暗示她这么做的。
她在坎特与裴行野之间画了一个叉。
坎特倒台后,上台得利的是陈岂。
方彧又在坎特和陈岂之间画了一个叉。
陈蕤和安达岚川曾经在一场宴会上因订婚问题互殴,当时她只顾着看热闹,似乎没意识到……
联姻。陈岂和安达家族之间,有稳定的联姻关系。
她在陈岂和安达之间画了一个对号。
方彧一愣。
如果这个利益链条传导下去的话,那……
她看向脑海中安达和裴行野模糊不清的脸。
他们俩中间,大概率……有一个对号。
她心底一惊。
如果裴行野在公国的行动不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来自奥托的陈家或者安达的话,那……
方彧顺道走进楼下的酒吧。
她在上大学时就知道这里——虽然在寸土寸金的黎明塔周边,这个酒吧格调显然不太高,大都是些穷学生,甚至每逢期末都有带着电脑来赶ddl的。
吧台前的调酒师见又有客人进来,没好气地拉着脸:“要喝什么?”
方彧:“威士忌加冰。”
她在吧台前找个角落,坐在阴影里。
自从上次和洛林去过一次酒吧,她就发现那种混乱的声响、黑暗的光线很适合思考。
她平常总想些不干自己事的东西——
什么联邦啊,人类啊,宇宙啊,外星文明啊,跳夏威夷抖臀舞的土拨鼠啊……
她早该好好想想自己家里的事了,现实的、重点的、切身攸关的,她和兰斯的事。
“他就是个暴君,暴君!给他一根筷子,他就以为自己是哈利波特。他放个屁,就以为自己是小火箭——”
一道声线脱颖而出,十分扰民。
另一个人劝说道:“好啦好啦,咱们还不知道他的嘴吗?他心里其实还是……”
“心里?他才不关心我呢,他就嫌我烦。他的心像是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刀,呜呜呜呜……”
那个声音似乎情之所至,哭泣起来。
“唉,”另一个人似乎被这个比喻逗笑了,但那是一个苦笑,“只是杀鱼的刀吗……”
“怎么?”
那人回过神,柔声说:“你不用继承你父亲的事业,早晚能独立出去。如果你真的那么讨厌他,就别理会他好了……做不到?那看来你还是爱他的。”
哭泣的人似乎更破防了:“呜呜呜……”
方彧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
裴行野轻轻拍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金红色的长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年轻人有些眼熟,相貌十分夺目俊美,好像在哪里见过。
趁着他拉着自己的袖子直哭,裴行野四下环顾,神态慵懒,但眼神锐利警惕。
简直像一只鹰的眼睛。
方彧忙往阴影里躲了躲。
年轻人止住哭泣,又去拿酒杯。
裴行野抬手按住玻璃杯:“别喝了,这里虽然僻静,也难保不遇见人。”
不知怎的,年轻人勃然大怒,猛地要夺酒杯:
“行野哥,你别在这里充好人,我知道,你和他从来都是一伙的!为了他的那些破事,我不能哭不能叫,打肿了脸还要说是涂了腮红是吧!”
他劈手又夺。
裴行野无奈地笑了一下,轻轻用指尖压着酒杯的边缘。
年轻人张牙舞爪抢夺半天,酒杯纹丝未动。
“……”
他怒道:“你?!裴行野,你也不是好东西,一家人里你就敢在我面前耍威风,有本事你也和我哥这样——”
裴行野轻笑一声:“哦。你明知我从来和他一伙,你明知我只敢欺负你,还来找我哭,还哭我一袖子大鼻涕。”
年轻人:“……”
裴行野眼神冷淡了一瞬:“谁和你一家人哪?松手。”
他优雅地抽回手,轻叱一声,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掸了掸袖口,视线一转。
方彧忙回过头,别开目光。
裴行野猛地皱起眉,神情一冽。两道酷烈如风暴般的寒光射过来——
方彧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一枪爆头了。
然而,寒光旋即迷失在酒吧内五颜六色的灯光中。
裴行野目视年轻人一眼,站起身,向她举起酒杯,笑容温煦放松:“方,原来是你,吓了我一跳。”
方彧有些尴尬,虽然她不是刻意来听壁脚的:“……裴、裴提督。”
裴行野挑眉,主动开腔:“过来一起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