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心虚,“我,我只是觉得她不是好人。阿娘不应该把她送进宫去。”
长孙无妄颔首:“我也觉得她不该进宫。”他垂眼,看见闺女求知若渴的眼睛,摇头失笑:“告诉你也没什么,楼氏是我们在南市救下的胡奴。因为她户籍不明,且又没有去处,宫里掖庭不好待,便将她送进教坊司了。”
“这么说是救命恩人了?”
她爹笑眯眯唔了两声,伸手去剥葡萄,“因为这事我们被罚了课业,平就殿里应该是有记录的。不过,你娘知道你跑来问这些吗?”
长孙蛮瑟缩了下脖子,摇头:“不能告诉阿娘!我刚刚只是一不小心翻到了册子,有些好奇而已。”
“据我所知,平就殿生过一场大火,成宗期间的书基本都被烧光了。就算留下了录簿,也应该不会提到楼氏。”
长孙无妄漫不经心说完话,一颗圆润的葡萄递到她嘴边。长孙蛮机械地张开嘴,听到她爹发出一问:“所以,你刚刚是从哪儿翻到的册子,掖庭官署吗?”
长孙蛮倒吸冷气,一颗葡萄滚进了嗓子眼。
第15章 玉京(六)
长孙蛮刚跑走,皇后的人就过来了。
万俟葵正附在她耳旁,悄声说着开宴前的事:“弯湖那边的人来报,半个时辰前,钩弋夫人和燕侯在那儿见了面。他们还看见了郡主和魏小郎君。”萧望舒蹙起眉,听到她又说:“不过郡主是在掖庭官署里,那儿幽静荒芜,少有人注意。应是没被发现。”
宫人等在一旁。萧望舒吩咐万俟葵:“在这里守着。阿蛮胡闹惯了,你多看着她。”她起身前去更衣,会见皇后。
薛皇后早已等在那里。她无法掩去脸上的愤怒:“我儿何时才可登太子位?公西氏那个贱人,她不过是一个妾!本宫才是陛下的皇后!当初若不是你拦着,本宫早就把她肚子里的贱种给去了!你也看到了吧,燕侯一来,她笑得有多猖狂!谁不知道当年平就殿里,她跟燕侯……”
“嗒。”杯子一磕,皇后停住了话。
内里侍奉的宫人纷纷伏跪在地。皇后不自在地振袖,勉强笑笑:“长公主,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本宫只是想……”
萧望舒眼皮一抬,“你只是想扶立自己的儿子上位。人之常情,孤晓得。陛下登基七年,你受了很多委屈,这些孤都知道。你想除去公西氏,孤不会拦你,但有一点你要记在心上。”她起身,走到皇后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五皇子终归是萧家的骨血。孤不希望看到他死在内宫妇人之手。”
皇后颤身,心有不甘地反驳道:“可他身上还流淌着公西家的血!殿下放任不管,是想要这宫闱再重演先帝朝的历史?”
萧望舒眯起眼,漫不经心地睨着她:“薛氏,当心祸从口出。孤当年选你做皇后,是看中了你对陛下的忠心。你若想要残害皇嗣,那孤也不介意,再换一个忠心的人。”
皇后伏在案角:“我,我不是想要残害皇嗣。是陛下,他根本就看不到霓儿!若非如此,我何至于要去对一个孩子下毒手?我是他的皇后,可他却让一个庶子爬到了霓儿头上。我,我不甘心!”
这世上不甘心的人太多了。萧望舒移开眼,折身往外步去,“诸侯在京的这几日,休要再提立储之事。孤不想再听到那些不安分的心思。”
……
如果不是真的废物,谁又愿意混吃等死呢。
上辈子被芋圆噎死的长孙蛮,在临死前发下宏愿,愿世上再无奶茶。
眼睛一闭一睁,发现自己穿回乱世后,长孙蛮悲愤大哭:早知道宏愿这么容易实现,她一定许愿当个福布斯富婆,咸鱼九十九。
可世间难买后悔药。就像现在说不出话来的长孙蛮,直面大型社死现场,悲愤到想要脚趾刨地。
以前,七个月大时还呛奶,她可以自我安慰是新手上路,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现在,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发现,自己真的是个废物。
她虽然是个幼崽,但嗓子眼儿居然细得能被一颗葡萄卡住。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长孙蛮只能疯狂拉扯她爹衣襟,试图让面前这位枭雄察觉出一丝丝的不对劲。
奈何媚眼抛给瞎子看。她爹从容微笑,光风霁月得让人想上去抽抽两巴掌。
……
长孙无妄先是微笑,在等回答。
结果看到小闺女一个劲儿刨他衣领,张牙舞爪地蹬着腿。食案边缘上的折扇“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长孙无妄笑容一顿,他目光渐凝,摸了摸长孙蛮通红的脸:“阿蛮,你怎么了?”
万俟葵正在察看即将奉上御案的菜膳,底下宫人突然惊呼:“万俟大人,郡主……”她心头发紧,打眼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万俟葵迅速奔走过去,从男人怀里抱出小人儿,惊慌失措地喊道:“快!快去请太医!郡主噎食了!要快!!”
长孙无妄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伸出手来抱,惹得万俟葵怒目喝道:“走开!不要碰她!!”
宫人们俱抖了抖身体,屏息凝气。
这不是别人啊!这可是十三州群英忌惮的幽州燕侯,手握重兵,连陛下都不曾大声呵斥过,万俟葵胆子也太大了!只有含光殿的小宫女们同仇敌忾,气鼓鼓的捏紧拳头。
面沉如水的长孙无妄,更像是一座巍峨崇山。小姑娘的脸已经发绀,身子软塌。万俟葵心跳如擂,一手抱紧长孙蛮,哄拍背部,“郡主乖,别怕,太医就来了。”她喉头一哽,嗓子压得极低,几乎声不成调:“阿蛮,阿蛮再等等。”
早就有不少人朝这边打量,一听是清阳郡主出了事,顿时炸开了锅,喧哗四起。就连皇帝也站起身,他席间喝了点酒,这会儿脑子发晕,由着黄门令半推半抬的扶下台阶。
这边魏山扶刚咬了口鸡腿,听到动静探头一瞧。不得了!他赶紧往案布上胡乱抹了抹手,撒开腿要跑,半道却被自己亲爹给拦下。
魏崇支起一根筷子,点了点食案,严肃道:“屁股上着火了?陛下跟前不得胡闹,坐下。”
“我要去看长孙蛮!”魏小郎君挺了挺肚子。
“你?”魏崇一手按在他脑袋上,笑得核善,“非亲非故的,凑什么热闹。”
魏山扶不服气,死命推着他爹的手,“她,她是我同窗!先生说了,学问之上首要做人,做人得关爱弱小!”
魏崇轻嗤,又摁了摁他脑袋,低低说了句:“你祖父都分不清孰强孰弱……你爹我就是弱小!赶紧坐回去,臭小子。”
国宴一时混乱起来,席间几位大臣相视摇头,迅速稳住刚离席的屁股,默默将袖笼里的奏折掩了掩。
……
等长孙蛮意识清晰时,耳旁传来她娘的呼唤:“阿蛮,阿蛮。”
长孙蛮皱了皱眉毛,眼前人影模糊,光怪陆离渐渐褪去,她细细咳嗽了两声,像一只孱弱的奶猫儿,“娘。”
这一声唤出,萧望舒发抖的手才强自稳下。她重重闭上了眼,身子发麻,后怕如潮水般悉数涌来。除了万俟葵,无人知道她扶住的长公主抖得有多厉害。
太医令章守义舒口气,取下金针。事情来得急,他就在筵席上诊治。再细细推拿几番,确认无误后才道:“殿下,郡主已无大碍了。只是伤了嗓子,最近吃食上要更为仔细些。”
四周又逐渐喧哗起来。章太医最是权威,他的话让伏地的宫人们安了心。方才长公主与燕侯剑拔弩张的局面,任谁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幸好郡主无碍,不然两人那架势……宫人们打了个寒颤。
长孙无妄眼皮一垂,瞥见旁边站着一个小子,浓眉星目,神情担忧。待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后,他别过脸,往后退了几步。
周围无人注意,长孙无妄俯下身,捡起那柄半开的折扇。
他扬了扬那把扇子,墨眉轻挑:“看到了?”
魏山扶盯了眼折扇,又偷瞄他两下,背过手哼道:“长孙蛮笨死了!”
男人否认:“她不笨,阿蛮很聪明。她只是很少在意这些琐事。”
魏山扶抽空瞅瞅他背后,目光又落回扇子上,眉头皱得老深,“真不明白你们藏着掖着干什么。要藏也不找个好地方…你或许应该告诉她,她能理解你。”
长孙无妄失笑。到这会儿,他脸上又是笑意盎然,与方才面沉如水的模样大相径庭。长孙无妄收拢折扇,轻轻一拍掌心,懒洋洋睨他:“小郎君,魏氏家训可没有多管闲事这一条。”
……
这么一闹腾,皇帝的酒醒了。他咳嗽两声,脸颊酡红,准备总结陈词。
席间猛然蹿出三个老头,砰砰砰跪倒在地。
有些上头的皇帝:……?
准备散席的宫人:……?
老头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拜把子,齐齐朝皇帝磕了个响头:“陛下,臣有本奏!五皇子颖悟绝伦,聪慧绝佳,小小年纪就有钟灵毓秀之德,实乃东宫储位的不二人选。臣等恭请陛下,选立五皇子为太子!”
被迫当关公的皇帝一个激灵,狠狠咳嗽两声。
姗姗来迟的薛皇后差点把银牙咬碎。她刚哭了一番,不得已重新梳洗,谁知道屁股还没坐下去,就跳出这几个衰神!皇后怒发冲冠,早忘了萧望舒的敲打。她眼风一扫,下面几个皇后党跪成一片,跟皇帝又哭又闹。
皇帝脑仁儿突突地疼。久坐一旁的丹阳却开口了:“阿兄,我看老五是个聪颖伶俐的孩子,他又年长,堪为储君的不二人选。”
五皇子之前的孩子大多夭折了,排下来确实属他最大。
皇后党开始哭“嫡庶不分”,公西家撸起袖子毫不示弱,两党就差当庭互吐口水以示敬意。
长孙蛮早就缓过来了。她扒拉着万俟葵的衣裙,跟一旁的魏山扶咬耳朵,“他天天臭脸,哪里聪明了。我觉得他当不成太子,不然泥猴怎么办啊?”
魏山扶皱皱眉,“不知道。但我也觉得他不行。”他想了想,再补充了一句:“泥猴其实也不聪明。”
长孙蛮满眼复杂,剧本里这厮可是扶立过泥猴登基的。魏狗不明所以,他摸了摸脑袋,疑惑发问:“我难道说错了吗?前几日算学他考了个倒数第二,连七公主都没考过。”
“这不还好?我记得上月他考倒数第一来着。”
“你说得对。”
长孙蛮随口一问:“那这次的倒数第一是谁啊?”
魏狗挨着她,恶魔低语:“还能有谁,当然是卷子都没摸到的长孙蛮。”
长孙蛮:……真突然啊。
……
没过多久,国宴上热火朝天的气氛被人打断。
长孙无妄端起一杯酒,笑道:“陛下,那我就先在这里恭贺五皇子储君之喜了。”
众人闻言色变。皇后党腿下一软,扑倒在地。公西一族喜上眉梢,干得漂亮!不管今日结果如何,有燕侯作保,朝中那群墙头草肯定直接一波临阵倒戈。
谁都没料想到,燕侯会当众支持五皇子。皇帝硬着头皮看向萧望舒,指望她能说上两句。
萧望舒面容平静冷淡,她驳回了那句话:“储位当由陛下和三公议定,燕侯的话未免有些早了。”
长孙无妄放下酒杯,“早不早我不知道。不过有件事,我应该提醒一下长公主。”他绕过食案,满是漫不经心,“阿蛮年岁也到了,幽州故里是该回去看看。殿下,您说对吗?”
万俟葵掌心一紧,长孙蛮被捏得发疼,她“呀”了一声,惹得她爹娘齐齐投来视线。
“看来燕侯心底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储位与阿蛮,”萧望舒一笑:“你在威胁孤?”
他懒懒拍着折扇,轻慢笑笑:“长公主金尊玉贵,何人敢冒犯威胁。我只不过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想要接回我的女儿罢了。”
折扇攥在掌心,长孙无妄停在万俟葵跟前,伸出一只修长干燥的手。他微微挑眉,道:“过来,阿蛮。”
第16章 玉京(七)
长孙蛮不由后退了一步。她紧挨魏山扶,手上还攥着万俟葵的裙摆,一双眼睛盛满了无措,“阿爹,你……”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去北方玩雪吗?幽州的雪很大,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阿爹也不拘着你,我会教你骑马射箭。你若想出去走走,四处看看天南地北的风光,我也不会阻拦。”
老实说,长孙蛮可耻的心动了。
生活在长安公主府里,长孙蛮时刻接收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只有在平就殿进学的时日,她才能大显身手。可公主娘的眼线无处不在,长孙蛮挨训早已习以为常。更别说萧望舒一有空就要考校她的功课。
众人皆在心里捏了把汗。大庭广众之下,燕侯这般不顾长公主颜面,恐怕难以善了。不过……魏家的小郎君怎么也在修罗场!几道目光落在老狐狸魏崇身上。魏崇面色如常,放下掰断的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