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到二楼,可能是因为二楼大多陈列雕塑品,人要比一楼少了大半。雕塑是一种立体的具象艺术,想必是因为太具象,作者们便更追求作品的返璞归真,到了这里,夏安远就不再发表意见了,缩在纪驰身后,像只刚下山的土乌龟。
越往里走人越少,纪驰逐渐察觉不到夏安远的动静了,他往后探手,捉住了夏安远的外套:“不喜欢雕塑?”
“不是。”夏安远的眼神绝不敢四处飘浮,他贴近纪驰,仰头在他耳边说话,“他们怎么都不穿衣服。”
可能这样太近了,夏安远不太自在地又回到原位,满脸不好意思,小声说:“而且都太写实了,这就是把它们放二楼的原因?”
纪驰明显错愕地滞了片刻,随即大笑出声,好在只是几秒,只惹来旁人奇怪的一两眼,他把笑憋回去,又像兄弟那样揽上夏安远的肩:“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纯情。”
那笑很快在脸上漾平了,像经过专业训练过似的,他把情绪收敛得很到位,却又忍不住上下把夏安远打量一番,一拍他的肩:“席远,说实话,真看不出来。不过你这样挺好的,有些事情……”
“纪驰?”
有人叫了纪驰的名字。夏安远比纪驰反应更快些,他往旁边避了两步,随即跟着声音来处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真是你啊。”
许繁星大大咧咧地从展品中间肆意横穿,夏安远怀疑他脚下抹了机油,才能这样快地滑到他们跟前来。
“怎么着,放假了也不跟我们玩儿,一个人来这里探索奥秘?挺有情趣呀驰哥。”他笑嘻嘻的,身后又跑过来一个小女孩,躲在他肩头偷看纪驰。
“不是一个人。”纪驰转头看了眼夏安远,淡道,“我跟席远一起来的。”
许繁星这才注意到纪驰旁边还站了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认了半天,惊讶地瞪大眼:“学校里带他也就算了,怎么放了假还带他玩?”他颇有些不服气,“你都好久没带我出去玩儿了,上次我妈让你来家吃饭你也给推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许跑,晚上跟我回去吃去。萱萱,”他叫他身后那个女孩,“给你姑姑打个电话,就说驰哥晚上要来咱家吃饭,多弄几个菜。”
纪驰不理他,他知道碰到许繁星接下来就没个安宁了,转身要带着夏安远往楼下走。许繁星却不依不饶地拦住他:“驰哥驰哥,别走啊。”
“这里是什么地方,”纪驰蹙了眉头,“你安静一点。”
许繁星一脸无辜:“我知道什么地方啊,艺术馆嘛。萱萱想来看,我就带她来了,你知道我对这个又不感兴趣,还不如在家打会儿游戏呢。”
纪驰冷道:“那你就回家打你的游戏去。”
“别啊。”许繁星死活不肯让道,“这人哪点好了,你非得带他玩不带我玩,行吧那这样,咱们几个一道呗,”他踮着脚,对纪驰身后的夏安远使了个眼色,“席远,你说是不是,都是同班同学嘛,怎么都碰到了还要分开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看,你跟驰哥混,我也跟驰哥混,况且我打光屁股的时候就跟驰哥混了,论资排辈你还得叫我一声哥呢,当然了,这哥我今天就不让你叫了,咱就一起逛逛,你要是愿意,上我家来吃饭也行,不就多双筷子的事嘛。怎么样怎么样,考虑考虑。”
纪驰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夏安远面前:“许繁星,你废话真的很多。”
“你让席远说话啊,驰哥,你又不是他发言人。”许繁星扁扁嘴,虽然不情愿,声音还是低了下去,“反正今天我就黏上你了,你别想甩开。”
“纪驰。”夏安远叫他,“我先回去吧。”
他站出来,对许繁星露出个笑:“这么巧碰上了,刚好我今天兼职只请了上午的假,下午还得赶回去呢,现在也逛得差不多了,我就先走了吧。”
“行啊。”许繁星爽快地笑起来,“我让我家车送你回去,待会儿我们坐驰哥的车就行。”
“真的不用麻烦。”夏安远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们玩得开心。”
夏安远绕过他们,想要从展台的另一边下楼去,手腕却被纪驰一把拉住:“这里太远了,没有公交车站。我让吴叔送你。”
两个人离的距离要比正常社交范围更近一些,所以从纪驰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有那么一点不高兴的情绪。
夏安远本想找个他打车回去的托词,但想想刚才一路上的距离,要是真的没有公交车,他兜里的钱是完全支撑不了他从这里打车回东城去的。
他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
送走不苟言笑的吴叔,夏安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离下午兼职开始的时间还早,他先回了趟家,纪驰的换洗衣物还在沙发上放着,他本想给他拿到卧室去,却突然有一种,他放假的这几天都不会再过来的直觉。
他坐到那个布袋旁边,目光在整个屋子里面梭巡,试图找到纪驰残留在这里的气息。说来也奇怪,这地方他住了快一年了,一直都觉得又大又冷,怎么纪驰就来这睡了一晚上,屋子里的空气都好像升温不少。
像有了人气儿。
夏安远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纪驰如果每天都能跟自己住在一起……
这念头还来不及往下想,就被他兜里老式手机夸张的短信震动给打断,他掏出那块砖头,来信人是每周末都要问一次情况的夏丽。
“学习怎么样?钱够用吗?”
夏安远动了动手指,飞快地机械式回她:“都很好,妈,别打钱了,我钱够花。”
劳动节假期的后面几天,纪驰果然没有再来。
这让夏安远意识到了,那天他坐在沙发上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是多么的突兀愚蠢。他甚至想跟纪驰发个短信问他晚上要不要回来住的途径都没有——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互通过电话。
王子街头寻鲜,仅仅只过了一晚上,新鲜感就消弭殆尽。是的呀,王子就应该跟王子一起玩,他这只小蚂蚱,对他们来说顶多算个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除非是闲得太无聊,哪个还会记起呢。
用打工结束完整个假期的夏安远,躺在不算软的床上,又想,可能这张床确实太老了,纪驰睡不习惯的话,也再正常不过。
他那样有教养,即使自己不舒服,也不会说出让主人难受的话。
收假的时候,夏安远想过要不要将纪驰这袋衣服给他拿到学校去,拿吧,让纪驰拎这这么一大袋东西从教室走回家,太引人注目了,他不一定想要这样;不拿吧,别人的东西不及时归还,夏安远心里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最后他还是没动这袋东西,原模原样地留在了沙发上,准备到学校先问问纪驰的想法。或者到时候自己直接给他送到家门口,也不是不行。
可他没想到,纪驰根本没来上学。
足足三天时间,不光纪驰没来,许繁星也没来。
夏安远这才意识到,他们也许是出什么事情了。
第40章 再也不来了么?
两个家境不凡的风云人物一连消失了一个礼拜,足以在学校里引起一场不小的漩涡。
猜什么的都有,尤其是女生堆里,但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夏安远随随便便路过阳台,都能听上一耳朵。
他还是没忍住去问了李家齐,但李家齐平时根本不怎么混纪驰那个圈子,即使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去帮夏安远打听了这事儿,也根本是一无所获。
知道情况的人太少了,又或者说,知道的人,都出于某种原因,闭上了他们的嘴巴。
夏安远每天听着听着课,目光就会不自觉地放到身旁的空位上。纪驰放假那天最后一节课在看的英文原版书,还躺在他书桌中央,夏安远每一次进出座位,都避免碰到他书桌上的一切摆放陈列。他心里很少有这种不安稳的情绪出现,但他此时陡生一种忐忑的预感——他害怕纪驰这一离开,就再也不会回到他们班上来。
他知道这些有钱人都潇洒自由,说搬家就搬家,说出国就出国,一个离开,说不定就是一辈子再也不见。
夏安远对分别没有什么概念。
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在历经分别。单身、穷苦的漂亮年轻女人,总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太长时间,遑论她还带着个拖油瓶似的小孩。一个又一个城市,一张又一张面孔,每一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是遥远陌生的他乡,他哪能在频繁的走走停停和迎来送往中,感受到什么只会滋生在时光罅隙里的情绪。
所以他总是离开得很果断,那些想跟他成为朋友的同学,那些对他表达善意的邻居,那些摸着他脑袋眼中充满同情怜爱的老师,回忆起来,都变成搬家离开时车轮卷起来的漫天浮尘。
夏安远就是卷起浮尘的那阵风。他从小孩时起就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要想不让自己受伤,就得做风,不偏爱,不眷恋,没情感,才能在艰难的世界来去自由。
原来风也会有想要停留的地方吗?
夏安远伸手触摸属于纪驰的课桌,桌面冷硬光滑,俨然是个沉默的冰疙瘩,给不了他心里想要的回答。
昏昏欲睡的课间十分钟突然不同寻常起来,陈军带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进了教室,指了指夏安远的方向,所有人的视线也都随着她的动作,汇聚到夏安远的身上来。
夏安远心跳突然加速,在胸膛里响得震天,他紧巴巴地呼吸,嘴唇在这呼吸里像被烈风击拂,干涸隙缝。
陈军指了路,转身抱着书离开,保镖在众人探寻的注视下,来到了纪驰的座位,不理夏安远近乎呆愣的视线,俯下身来。
——他是来收拾东西的!
意识到这一点,夏安远身形晃了一下,他手掌撑住课桌,世界失去控制般天旋地转。生病?转学?纪驰怎么了?
人人都盯着教室的这个角落窃窃私语,夏安远仿若一团劣质的塑泥,黏在座位上,被太阳烤得融动摇摆。他出声不得,意识却很清晰,分辨出来保镖拿的都是纪驰看得最多的那几本书。
再也不来了么?
保镖动作很快,全程没有要搭理四周各种试探的意思,甚至连纪驰的同桌,他也没有多分两个眼神,装好书就转身离开。他一离开,讨论声就大起来,罗斌转过头晃着出神的夏安远:“学神他不来了吗?下周就得月考了吧……”
上课铃准时响起,语文老师抱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进了教室,刚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放,眼前就有一道黑影在全班的惊呼声中窜过去,吓得他差点没闪着自己的老腰,他扶了扶眼睛,听出了学生们口中的那个名字,“席远?”他皱着眉,往纸上记了一笔,“下课的时候不去上厕所,上课铃响了跑这么着急?”
那道高大的身影很好找,夏安远飞奔下楼的时候,他刚走到操场围栏的位置,老远听到冲自己来的脚步声,警惕地回头。
“您好,”夏安远按着胸口,气喘吁吁,“我是…我是纪驰的同桌。”
保镖点了个头:“同学,什么事?”
夏安远尽全力不用嘴去呼吸,那样看上去太过狼狈,他鼻息急促地,缓了好几秒才回答:“纪驰同学他……不来上课了吗?”
保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冷淡地看着夏安远。
“是这样,”夏安远赶紧补充,“他还有点东西放在我这里……”
“同学,直接给我就好了,我会转交给少爷的。”保镖仍旧点头,气势不近人情。
听到“少爷”两个字,夏安远愣了下,顿生一种世界都不真实的感觉。他轻声道:“不在学校,是他的一些私人物品,”他捏紧拳,指甲深陷进肉里,“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您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么?我有点事情想跟他说。”
保镖的眼神变了,那里面有一种凌厉的审视,他这样看着夏安远,看这个面容清秀裹着宽大校服的少年,像要在他身上找寻什么隐藏的信息。片刻后,他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少爷。”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夏安远,“是,您有位同学说,找您有点事情。好。”
他暂时放下电话,问夏安远:“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席远。”夏安远立刻回答。
保镖向电话另一端告知了这个名字,接着他将电话双手递给夏安远,示意他接听。
“席远?”
纪驰的声音被电流声分解得很低沉,夏安远说不清那瞬间自己什么感受,眼眶竟然泛出一种酸热,他低低“嗯”了声,差点没能喊出他的名字来,“纪驰,是我。”
“怎么了?”
那头的人听起来精神很疲惫,夏安远拿电话的手有些抖,他看了眼立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保镖,先问他:“你的东西还放在我家呢,来拿吗?”
纪驰那头传来很轻的呼吸声:“等一段时间吧,或者你拿去穿也行。”
“我等你,”夏安远忙道,“我等你来拿,”他的小指指甲几乎要将掌心那块肉抠破掉,他顿了顿,低声问,“纪驰,我看到他来收拾你东西了,出什么事了?你……还会再来学校吗?”
电话里有长久的沉默,这种长久,让夏安远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太过僭越,问出了完全不符合自己在纪驰面前身份地位的话,他小心翼翼地捕捉着电话那端的动静,听到纪驰在细碎的电流音后面叹了口气:“席远,这样吧,下周五晚上放假,你在你家等我?”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把你电话留给他,我会联系你。”
第41章 “国外没有你”
夏安远挨了整整一上午的罚站,但好在得到了这句“会联系”。
他一贯是个透明人,这次明目张胆的逃课让他出了把大风头,陈军听说了,拎他到办公室亲眼盯着他写了足一千字的检讨,还预备让他在周一班会上去读,语文老师看不过去了,为他说了几句情,才免了这个罚。
但其实夏安远不太在乎。
只要不是众人时刻的关注点,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逃课的事情他在以前做过很多次,为了打工,为了打架,他在每个班上都沉默地近乎隐形,因此奇迹又很合理地,也没什么人在乎他的来与不来。转到京城,席建华跟他说要乖,要好好读书,他点头,给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父亲一个好好上学的承诺,即使他老婆背地里除了学杂费和一套离学校一小时车程的老房子外,一分钱也没有给自己多拿。
所以这一次罚站和写检讨,在班上同学眼里,是件挺稀奇的事情,加上又跟纪驰有关,夏安远还是头回成了热点人物,但他那么沉默,热度根本持续不到第二个学周,他们的座位又终于清静下来。
这是段难熬的时间,每天早上进教室时,夏安远都会下意识往他们座位的那个角落望,希望冷不丁地,就能看见纪驰挺着背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每节课下课,他也都会把自己的小手机偷偷掏出来,看有没有新消息通知,一个运营商短信都能让他心跳半天。
但一直等到纪驰在电话里说的那个时间,夏安远也没有再得到跟他有关的任何一点信息。一下课,他就抓上早已经收拾好的书包,归心似箭地往回赶,他像是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还没有生出自控能力的年纪,言行举动都由当下的心情和愿望去控制,理智,规则,界限,一切铁链般僵硬冰冷的教条,尚且没有枷在他背上,这个时候他根本来不及,也没有意识到要思考,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在乎纪驰的来去。
他这样怕一个人离开,生平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