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节


    顾翁看她又不像是好大喜功的样子,问道:“您这要……几年……”
    祝缨道:“怕我一下就走了?放心,我都会尽力安排的。”
    此外,还有新括之隐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的积蓄,好好的人,谁当隐户呢?以前还有豪强管一管,现在就得朝廷考虑他们的生计了。祝缨又亲自将新入册的人口、田亩所在之地跑了一遍。
    一边巡察,就地清点当地壮丁,抽丁征发动工修渠、修路。
    眼看就要出福禄县了,赵翁指着前面说:“就那儿了!西乡。西乡赵家就是赵苏的家,他父亲名叫赵沣。”赵翁这么说着,实在好奇祝缨会怎么对这个也没有主动到县城来拜见的人。总不能大家都挨了打,就对这小子好吧?
    那边也有人远远地骑匹矮马跑了过来问:“什么人?”
    县丞上前喝道:“本县祝大人巡视到此,还不快来拜见?”
    来人跑到跟前,滚鞍下马:“原来是关大人。”
    “快拜见县令大人。”
    这是一个精壮的汉子,肤色微黑,倒头就拜:“拜见祝大人,小人这就去告诉我家主人前来迎接。”
    祝缨道:“何必这么麻烦呢?咱们一道吧。”
    走到半途,就见路上有人飞奔跑了,又走一阵,赵苏亲自过来迎接,当路站着长揖:“晚生赵苏,拜见大人。”
    祝缨道:“不必多礼。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引路吧。”
    赵翁还真猜错了,祝缨对这赵苏就很客气,理由很正当——白雉是赵苏献的,那不得客气一点吗?
    赵翁瘪了瘪嘴。
    …………
    又走了大半日才到了一所庄寨外面,此处占地颇广,水田在外,地里已没有劳作的人了。赵沣开了大门出来迎接,祝缨也不托大,在马上欠了欠身,之后下马步行到了赵沣面前,道:“你有一个好儿子。”
    赵沣看了赵苏一眼道:“大人过奖了。草民多病,未曾拜见大人,幸而小儿还算有些用处。总算不辜负大人的关照。”
    他又与赵翁等人招呼,将一行人迎了进去。祝缨留意看这庄里,混杂了些她不太熟悉的民居样式,木、石都有。到了一所正式的大院子前面,又有家丁列队相迎。祝缨看这些人里,有些人的长相与福禄县本地人稍有些差异。想到赵沣的妻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妹,心道:总会有些陪嫁的。
    赵沣设了酒宴款待祝缨,又请张仙姑入内,由他的妻子招待。
    祝缨道:“先不急,我们这一路来都是先办正事。”
    赵沣道:“久闻大人干练宽厚,草民家中繁衍出的未及上册的人丁都已上报了。还有些人是拙荆陪嫁来的奴婢,又有些他们的亲戚来借住。”
    赵翁心里大骂赵沣是个狐狸,一句话就把多拿多占的都推给獠人了!又不能当面骂出来,憋得要死。
    祝缨道:“是吗?你不在县城不知道,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以前的事儿翻篇了,现在是说新事。”
    “草民愚钝,请教大人。”
    祝缨对着关丞拨了拨手指,关丞道:“开渠、分水、修路!哎~照着在册的人口、田亩分。”
    赵沣被噎了一下,道:“不、不知大人如、如何征发西乡?西乡偏僻,人丁不是很多呀。”
    祝缨就地让他摆开地图,对他讲了依托旧渠的水利工程。说完还问他的意见,赵沣道:“都听大人的。”
    态度不能说冷漠,却也有点客气的疏离。祝缨笑笑:“那就先这样了。”
    赵沣忙叫人摆开宴来,祝缨也不要强行见他的妻子,但是说:“家父家母才过来没多久,老人学东西慢,言语不通,我能多陪陪他们就多陪陪。”
    赵沣回头道:“去请娘子过来。”
    不多会儿,他的妻子就被几个丫环拥簇着过来了。祝缨看这位正经的洞主家的妹妹,她应该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保养得很不错,皮肤仍然比较细腻,眉眼也端正,赵苏有点像她。她穿着绸衣,右衽,也梳着髻,衣服、鞋子上的绣纹却又透着些藏拙神秘的味道。首饰的式样也是各式混搭的。
    她身边的侍女有两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又有几个比较年轻的,她们的衣饰也与她一样,有点混搭的味道。
    这位娘子能说福禄方言,张仙姑能听懂一点,花姐如今听话问题不大,只是说得还不太标准。祝缨受了这位娘子半礼,然后将张仙姑和花姐客气地托付给了她:“家母家姐有劳娘子了。”
    赵娘子道:“难得有这么多人来,上回这么热闹还是在我哥哥侄女来看我。”
    祝缨道:“叨扰了。”
    赵沣就让儿子过来斟酒,张仙姑急了,说:“她不能喝酒。”
    她这话听懂的人不多,不过猜度其意应该是不让祝缨喝太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灌谁也不能灌大人的酒呀!”
    最后是县丞做的翻译:“是说大人不能喝酒。”
    赵家人微微低下了头,赵沣先饮了一杯。
    祝缨道:“我还没动,你喝那个做什么?我到了你这里,连口水都是喝你家的,你都先喝一口么。”
    赵沣讪讪地道:“大人恕罪,草民口渴,口渴。”
    祝缨道:“都坐吧,我不能喝酒的原因你们以后就会知道啦。娘,你跟爹慢慢喝。”
    张仙姑听得懂祝缨后面跟她说的话:“哦哦。”她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儿,大概是自己这话说错了,也讪讪地坐下,还招呼赵娘子也坐下喝酒。
    祝缨对赵苏道:“你也坐吧,还不曾谢你呢。”
    赵苏道:“不敢。”
    众人尽力活跃气氛,那边祝大也听不大懂话,就与一个官话讲得最好的福禄县的乡绅、顾翁的外甥叫聊胜的碰杯喝酒。边喝边夸:“这酒够味儿!”他说的也不是标准官话,但是与说官话的人还是能勉强交流的。
    赵沣见状,忙说:“大人不能饮酒,能饮茶么?”
    “当然。”
    赵沣就让人上茶,又先谢了祝缨为福禄县免了逋租的事儿。祝缨道:“此事还要多谢府上帮忙呢。”她也起身,建议大家跟赵沣喝一杯,端着茶杯,环顾四周,说:“我与诸位乃是互相成就的。日后相处,自然会明白我的为人。”
    赵沣心道:你的为人?你的为人是用衙门口那两排枷教人做人吗?
    面上一派感动与惶恐:“草民这几十年从未见过大人这般与我等百姓推心置腹的上官呐!”
    这马屁拍的!赵翁心里啐了他一口,这狗东西,娶獠女当老婆,不上县城拜见大人也没挨打,还在这儿假模假式的!当年要真与他家连了宗,现在真是要羞死人了。
    赵翁感动地说:“我以前看贤侄就是个明白人,今日竟能将我们的心里话说得这么明白!我们心里也是这样想,只是说不出来。还是你有学问呐!”
    一群乡绅在祝缨手里算是吃了小亏的,不想让赵沣也这么逍遥,又想让祝缨也在赵沣这里也碰个软钉子。一头夸赵沣,一头赞祝缨。
    顾翁又夸赵苏:“看着也是个整齐的后生呐!怎么也不到县城里来呢?你瞧,今天要是大人不过来,你们家都不知道这开渠的事吧?到时候分水漏了你,大人心里过意不去,你自家也要耽误了农时呀。”
    赵沣心道:老狗,跟着狗官来要人质了?!
    祝缨道:“小郎君的官话很好,竟不是县学生吗?”
    赵苏绷着脸,摇了摇头。祝缨看他脸色,觉得这倒好像揭了他的短处一般。回忆了一下与赵苏短暂的接触里,赵苏并不像是个不能读书的人。
    她说:“这番巡视回去之后,我就要主持县学的遴选了,我看你像是个能学得进去的人,不妨一试。回来能够出仕,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赵沣心头微动,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婆。他的妻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赵沣沉痛地对祝缨道:“只怕小儿会辜负大人的期待。”
    祝缨不马上强行跟他要儿子,还制止了顾翁等人,道:“不急,离冬至日还早,来!喝!”
    她虽喝茶,却与这些人相谈甚欢,顾翁此时也想明白了:被小县令盯上的人,迟早得放血!现在自己等人再插话,被小县令瞧出来,怕是要先放自己等人的血了。他转了颜色,也只管说路上的见闻,说今年全县都能过个好年啦。
    赵沣道:“今年也是小丰之年,酿点酒,到了冬天温一温,再围炉烤肉,妙!”
    祝缨说:“说到这个提醒我了,回去就该烧炭啦。哎,老关,今年发炭,你自己个儿别备得太多没处使。”
    关丞道:“那得砍树了。”
    祝缨道:“正要说这个,我正琢磨着,开禁。”
    众人都很关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冬天都嫌冷,那等百姓人家冬天就更难过啦。你们看,这样,县里的山林开一开,凡在册的,每户每三天可以进去担一担柴出来。先试一个冬天,如果行,以后就都这样。如果出了什么纰漏,来年就停了。”
    关丞道:“这样好!”
    赵娘子听了,笑道:“忒麻烦,还要管,这里冬天也冻不死多少人。”
    祝缨转头看了她一眼,正要请教,赵苏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妈。”
    赵娘子哼了一声,道:“这孩子,就是不爽快。”
    祝缨道:“我瞧着他挺好的,不是个要父母操心的样子。娘子有一个好儿子。”
    赵娘子轻笑一声:“大人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娘子觉得是,就真的是了。”
    赵翁那边喝了点酒,说:“大人说的是,她们獠人女子,心直口快的。”
    祝缨的眼角瞄到了赵苏皱了一下眉头,又看到赵娘子冷了脸,母子二人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又是一脸的平淡了。
    祝缨道:“哪儿都有爽快人,哪儿也都有别扭的人,也不分哪块地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就喜欢跟爽快人说话,自己也喜欢有话就直说,以后我要说了实话你们可都不能记恨我。娘子,敬你。”
    赵娘子哂笑一声,对祝缨举杯:“大人,你是个不叫人讨厌的人。”
    一群人又是一起圆场,因靠近獠人,也染了些风俗,外面男人女人们唱起了歌,祝缨凝神听着调子,跟着吹起了笛子。赵娘子道:“这个好!”让侍女们跳起了舞。场面重新又热闹了起来。
    祝缨一曲吹毕,对关丞说:“这样热闹可真好。以后咱们吃席也这样。”
    关丞道:“但凭大人吩咐。”
    一时宴散,赵沣安排大家住下,祝缨滴酒未沾脑子还清醒着,别人就东倒西歪的了。
    …………
    祝缨回到了自己的住房,将侍女摒退:“水放下吧,我也没醉,不用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想来明天还要早起做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不太敢,祝缨抬手接了盆:“走吧。对了,主人家要是还不急着睡,就请过来一见。”
    侍女忐忑地退出了房间,去回赵家主人。
    赵家一家三口正在吵架,赵苏跟亲娘闹别扭,赵沣在劝老婆:“娘子,他们有口无心的。”
    赵娘子大骂:“赵沣!他们说我,我是生气,全不及你刚才这句话叫我恼火!你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獠人?呸!不口头上贬人就不会说话了!”
    赵沣委屈极了,老婆本来就是獠人嘛!
    侍女的到来解救了父子俩,听了祝缨的话,赵沣道:“正文来了。”
    赵娘子道:“来就来。”
    赵苏道:“阿妈,还是我和爹去见大人吧。”
    “怎么?怕我不会说话?”
    赵沣道:“你知道的,男人说事……何况,咱们总要留一手,咱们三个一同见了他,万一有什么事儿不得不答应,岂不就被他拿捏了?我们先去见他,万一有什么不得已,夫人殿后,过后还能反驳。”
    赵娘子道:“也成。你们去吧。”
    赵氏父子到了客房,祝缨已洗完了脸,正站在院子里仰面望天。两只灯笼近了,祝缨道:“天气不错。”
    赵沣拱一拱手,道:“大人相召,不知所为何事?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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