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节


    人们听她这么说,心道:大人跟传说的一样。
    祝缨这么通情达理的,还跟他们解释,反而让他们有点迟疑,都含糊说:“好。”
    祝缨道:“莫将人家墙压塌了,都回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项乐又吆喝一声,人潮才渐渐褪去。祝缨心道:功夫用在哪里,哪里能看着见。福禄县的百姓听我的话,别业这里反而更听项的,可见我之前没在他们身上下太多的力气,这样可不行。
    她笑着问里正:“方便进屋说话么?”
    里正忙说:“大人请。”
    祝缨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与里正细谈,问了他的来历:“我看你与他们有些不同。”
    里正道:“小人家里原是南府人氏,因开罪了黄家,只得逃到山里。在喜金家的寨子里住过几年,唉……他看了小人家里的手艺,要给他做奴隶,小人家里只好往深山去,也不敢与头人家相处了,就自家人过活。”
    “思城县人?”
    “是,小人也姓黄。唉,要是大人能早些年到思城县就好了!”
    黄里正家有个木匠手艺,祖传的,家里还有二亩地,自己种粮自己吃再有个手艺赚点零花,也能糊口。不幸跟黄十二郎是本宗,也就是说,他们的家很近。黄十二郎他爹要扩建他的大宅,就得侵占别家的宅基地。
    黄里正家不给,还要跟族里控诉,黄十二郎他爹并不比儿子善良,同宗人的便宜他也占。逼得黄里正的爹带着老婆儿子跑了。
    因为有点手艺,黄里正拐了寨子里一个跑出来的姑娘,也算有个家。他家原是庄稼人,在山里辛苦开出一点薄田,他又给商人当向导之类,勉强养活了几个孩子。一听到以前见过的商人说有石头城的消息,他就跟着商人到了这里,一看之下马上决定搬过来!
    不为别的,就为官府一个月一次办大集,许多商人都跟着祝缨进山不自己走了,他给商人当向导的活计就锐减,眼瞅养家困难了。
    说的时候却还是要说另一个原因:“咱信得过大人。”
    项乐道:“他来别业最早。”
    祝缨点了点头,又问他现在的生计。黄里正道:“也在咱这城外开几亩薄地,今秋已收了几石米,再做些杂活。”
    祝缨又问他石头城的情况,问他怎么看的。
    黄里正小心地问:“大人,小人听他们管这里叫别业……真的是大人的别业么?”
    祝缨点了点头。
    黄里正舒了一口气,道:“要是大人的庄园,咱们就扎根在这里、投效大人啦。这要是新设的县……”
    “你就不愿意了?”
    黄里正苦笑道:“那就听天由命了。这里四面都是獠人,没有大人这样的人物……”他说着,摇了摇头。
    以各族之间之前互相抓人祭人的情况来看,也确实不能说各族之间亲如一家,是是热情友好的。朝廷往这儿放一块飞地?各族未必会甘愿接受。
    黄里正他们为了眼前安全,也还是会搬过来的,但是对未来就不会有太大的希望。朝廷的官员,像祝缨这样的并不多。反倒是许多地主与官员关系不错,兼并起来肆无忌惮,就怕自己辛苦开出来的田,又要被别人收走了,还要服极重的役、交极重的税。与其这样,不如投到祝缨的名下——这也是许多普通百姓投身官员门下的一大理由。
    黄里正又说:“索宁洞主、艺甘洞主偷偷地来看了好几次哩!那不能全是打的好主意。”
    祝缨与他聊了一阵儿,又询问了一些山中和石头城中的情况,渐渐地对石头城居民的了解也更深了一些。
    出了黄里正家,她将这处民坊又转了一圈,期间还遇到了一个打更人。
    第二天,祝缨又带人出去打狼,中途又学到了一些山林之中的技巧。这一天依旧的收获是两大两小,一窝端了。刺激的是回程的途中遇到了野猪,一头大猪带着七、八个小猪。
    这边的猎人围了上去,有经验地追逐、将大猪和小猪分开。小猪很快被拿下,七、八个人对着大猪围上去,远远放箭,将野猪打得直哼哼,却不见野猪流血。
    野猪一个冲刺,拱开了一个猎人,扬长而去!
    胡师姐低声道:“我们以前走路的时候,人要是多,还不太怕遇着狼,但是怕这家伙。它一身都是厚皮。”
    祝缨看了看被拿下的小猪,道:“有这些也够了。”
    回到石头城后,她得空就换上一身布衣往民坊和集市里转悠,有不少人都认出了她。也有认不出的,她就说自己是商人,跟过来做买卖的。遇着两天下雨,祝缨早上同五家再议公约的内容,下午就还是出去晃荡。
    如是十日,祝缨便收手不再纠集人出城打狼了。她也有点托大了,算上她,六家一起围猎,她到手的狼皮根本没有二十张!她只得将二十人召集起来,将七张狼皮给他们,数目不足的,不取狼皮就将狼肉多分一些。
    小小的民坊也欢腾了起来。
    黄里正趁机建议:“将狼皮卖给商人们,得到的钱大家平分。”其他的人也都同意,此事便交给他来交涉。
    那一边,商人们的交易也陆续结束,商人们都收拾包袱,等着祝缨带他们回去。有人收了这些狼皮,给黄里正算了钱。都想,这回应该能回去了吧?
    祝缨却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办!
    她召来了民坊的所有里正,到她的大宅议事厅里开会——她要宣布一下这个别业的“法”。这个不像公约,不用跟别人商量,自己定就行了。如果百姓反对且有说得过去的理由,那再改。
    第一是关于户籍、田亩的统计,各家要如实申报。然后按照这个统计来征税、征役。
    这一条只要是“有主”的地方,都这么干里。
    黄里正问道:“那……不知大人要怎么征收呢?”
    祝缨道:“按人、按户、按财产。”
    她可以不抽各族商人交易的税,那是为了吸引人流,且都是各族互相的交易。但是居民的农税就得收了,不然她怎么维系这座城?维系不下去,大家一拍两散?
    她的规定是这样的,如果各人自己开荒,她提供农具、种子、耕牛,那得五五分账,如果一切自理,那她抽什一税。然后居民还得承担一定的役,比如巡逻、上城楼站岗之类的类兵役,以及譬如修路、补城墙、修水渠等等之类的徭役。开出来的田,他们自负盈亏,税要交,其他的她不管。
    如果是为她开荒,算她的佃户,什么都是她的,这些人的生活有她保底。但同样的,要多付出一些为她服务的徭役。比如给大宅当个门房之类。周围都是荒山,她划定了地方,佃户去开。
    此外,无论是田地还是石头城内的住宅,尤其是住宅,本来是她经营的城、给的地基、提供的材料,所以田地和住宅不得随便交易,交易要得到她的同意。否则不得出售。
    如果是猎人之类不会种地的职业,想学,也可以,照着前面两类。但是如果不种田,不交粮,就得从别的地方补回来,比如服役你得久一点,有打狼之类的活,得跟着干。有巡逻山林的差使,也得干。
    如果有人经商,与外人的交易,比如现在进行的每月一次的这种集市,还是不收税。但是如果是卖给本城居民的,得收税。祝缨决定再设一个集市,以作区别,那还是什一。开店,比如旅店、茶楼之类,也是要纳税的。
    在别业里,因为周围都是不同的异族、如今城里的百姓也有许多是各族人士杂居,与山下的律法并不通用。具体的细节,她会逐一说明。
    里正们也不懂这些,黄里正这样的还能稍稍听懂一点,各族散户都听迷糊了。但是有一条他们是明白的:比各寨的头人善良太多了!
    头人要你干活,顶着星星也得爬起来,大人居然每年只用大家一个月。
    黄里正等人则认为,祝缨是地主和官吏里最宽容的一个人。
    黄里正道:“城是大人的,大人要怎样就怎样。”
    祝缨准备了许多的条目,自认想得已是比较周到了,不想最后换来了这么一句话,她有点无奈,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回去告诉街坊们,以后照这个办。对了,今年我不收,明年也不收。才开荒嘛!但是役,得服。”
    里正们欢呼了一声:“是!”
    …………
    里正们走后,祝缨又对项乐道:“这里你要多用心!”
    “是。”
    “要招募一些人才,起码要些能写会算的。会看秤的。不然怎么收税啊……我总不能调了祁先生过来给我收税吧?”
    “是。”
    祝缨又说:“将县令们请来吧,我还有话要对他们讲。”
    “是。”
    不多时,几个县令都到了。祝缨也不与他们废话,直接说:“在别业这些日子了,我也该回去准备过年了,动身之前还有一件事。”
    苏鸣鸾问道:“不知何事?”
    祝缨道:“梧州是州,刺史之下有别驾、有长史、有司马之职,别驾已经有了,现在缺长史、司马,这两个职位该由各族出人。”
    五个人里有四个半是听不懂的,苏鸣鸾也是半懂。祝缨只好又解释了一下什么是长史和司马,又告诉他们,梧州刺史府的官员,三分之二得是他们各族的人,但是由于他们不识字,许多事儿他们管不了,所以六曹等还是由现在的官员担任。这次定出来的副职,也是摆设。
    祝缨道:“然而长史、司马,也该能说会写。”
    郎锟铻指着苏鸣鸾道:“那就只有她能行了吗?”
    祝缨摇了摇头:“长史、司马不是世袭,这是全州的,你们谁也没有整个儿的梧州,对不对?而且,山外的官员我都不让他们管山里,山里的这两个职务也不能管山外的事,羁縻官不领朝廷的俸禄只收赏赐。”
    苏鸣鸾问道:“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道:“轮流来做,每任三年。这样,我这儿做了五个签,上面写着从一到五,你们来抽签。”
    “一先做吗?两个官都做?”
    祝缨道:“先抽签,确定自己是几,我掷骰子,掷到了几,抽到这个号的县就出一个人来做这个官。比如掷到了五,就是五号家先做,然后是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这样还算公平吗?”
    五家人想了一下,都觉得可以。
    他们先抽签,喜金抽到一、山雀岳父二、苏鸣鸾三、郎锟铻四、路果五。
    祝缨掷骰子,先掷出了个六点,她说:“六点不算。重来。”
    又扔了一次,出了三,就是苏鸣鸾家,祝缨道:“这次长史是阿苏县的了,苏县令举荐一人,你提名,我上奏。”
    再掷,出了二,是山雀岳父家,祝缨道:“司马是顿县出了!也一样,你举荐,我上奏。”
    没被投出的人也不生气,都说:“可以。”
    祝缨道:“再咱们就回了?下次见面,要到明年春天啦!”
    众人都很不舍。
    祝缨没提一定要把公约现在就定下来,明年再接着议嘛!至于奏本,她不打算写是自己抽签扔骰子定的次序,就只说“轮流”。
    她回去收拾行李,苏鸣鸾带着女儿来见她,说:“义父,这孩子就交给您啦。”
    祝缨道:“好,反正年前我还给你送回去,年后到别业的时候再带走。想好了要荐谁么?”
    苏鸣鸾微微皱眉,问道:“我心中有些犹豫,想请问义父的看法。”
    “担心你大哥?”
    苏鸣鸾也不藏着,道:“对。”
    “行,”祝缨说,“三年之后卸任了,他身上也还有个品级。”
    苏鸣鸾笑笑,道:“他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我看着也很难过。”
    祝缨道:“你做家主,比他强。”
    苏鸣鸾又将女儿领出,再次清点女儿的行装。
    祝缨踱出屋外,果然看到了苏老封君。苏老封君道:“谢谢阿弟啦。”
    “阿嫂托我的事,我当然会尽力。阿嫂觉得满意就好。”
    第244章 正名
    苏老封君本不必亲自过来,她在自己家过得好好的。愿意长途跋涉跑三天的路程再在一个只有雏形的石头城里住小半个月,是因为她有一桩心事——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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